“好。”纳图决心已定,拍案而起,“就请路先生一行。”
“我也一起去。”赤古都上前一步,斜眼看着路延年,“嗯?怕我逃了么?”路延看着高壮的将军,微笑道,“也好,有将军保护,也可快去快回。”
十几天之后,路延年和赤古都快马奔回,竟然带回了好消息。查合答大汗要在龙骨河上游南岸王庭与纳图见面,见一见这个迟了十年的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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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裕十一年七月,休整一个月的钦查部兴兵五万渡过龙骨河直扑图谷部王庭所在地木里格平原,然而新败的图谷部却已经在数日前沿龙骨河向西方上游迁移。哥达汗恨纳图入骨,传令绝不受降,遇有图谷部从前部众一率格杀。一时间龙骨河北岸下游空气绷得像弓弦一样,到处是钦查铁骑。
在木里格平原上的钦查部铁骑几乎踏翻了木里格平原,却一无所获,不管是纳图本部还是从属于图谷部的小部落,消失的像是晴天沙漠里水滴,踪影全无。
图谷部大汗纳图带同亲贵在七月末越过龙骨河,会鞑金部大汗查合答于南岸鞑金部天帐山王庭。
乌云翻卷着压在天帐山顶,云缝中透射而下的阳光在铁青色的山体轮廓上镶上了淡淡的金边。鞑金部几百年来就在天帐山兴起,近几十年来不断吞并周围部落,近些年更是让草原各部侧目。
查合答已经有些发福,坐在纯白的骏马上,已经非复年轻时候的骁勇模样,微风轻轻的扬起他微白的头发,他眯着眼看着远方,若有所思。
马蹄声响起,只有几十人的一小队人马,远远奔驰而来,像是在压低的乌云里撕裂了一个缺口,从他们身后投射出淡淡的金色光晕。
小队的骑兵在鞑金部人马前停住,当先的战士高大英俊的如同天神一般,看到查合答大汗,笑容在棱角分明的脸上绽开,露出玉石一样的牙齿,让查合答一时眩目,一时间竟然有一丝嫉色。
查合答今年已经六十五岁,在草原上能活到五十岁的人并不多,他也时常以此自夸。他年轻时候也是草原上有名的勇士,只是近些年龄大了失了年轻时的锐气,安守一隅,坐享着天帐山脚的巨大草场。
淡淡的金色光芒在纳图眼里闪过,灿烂如同天神的武士甩镫下也马,单膝跪地,清朗如同钢铁金鸣一样的声音,“纳图拜见查合答义父,愿大汗如同草原上的雄鹰,越飞越高。”
查合答哈哈大笑,下马伸手扶住纳图。他很满意这个义子的恭顺,刚才那一丝心头不快也都烟消云散。“好啊,我有了灭里台了,现在又有了这样一个英雄的儿子。”他回头,“灭里台,来见见纳图。”查合答却并没有发现,纳图听到灭里台名字,眼里的金光一闪而逝。
灭里台也已经四十多岁,脸色是草原人一惯的被风吹的红,身材并不高大,眼睛里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慢,冷眼看着纳图并不说话。
纳图身后的旭罕脸上已经有了怒色。这些年来纳图所向披靡,所到之处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无礼。
纳图却是毫不在意,上前行礼道,“灭里台王兄,果然是草原上的英雄。”他回头招招手,有从人上前来。纳手伸手接了一个包裹,打开。里面却是一件纯黑的貂皮大氅,淡淡柔和的光泽漫散开来。
“汗父,这是先父曾经穿过的貂皮大氅,今天献给汗父,纳图愿事大汗如同亲父。”查合答伸手抚着貂皮大氅,触手生温,细软柔顺。那是极珍贵的黑貂皮毛制成,据说整件大氅用了十数只黑貂的整皮。而事实上即使在草原上这样的一只黑貂也足以价值百只好羊,图谷部大汗的这件大氅也向来是草原上有名的宝物,如今纳图竟然毫不吝惜的献于查合答。
查合答有些颤抖的摸着大氅,眼睛里贪婪的神色再也掩饰不住。
纳图伸手又从从人手里接过一柄黑鞘短刀,双手捧给灭里台。“王兄,这是我托人从南朝买回来的宝刀,南人铸造之术厉害,这刀献给王兄,愿王兄弓马快利。”他伸手拔刀出鞘,那刀本来在漆黑的刀鞘里并不起眼,然而一出鞘,一股寒气立刻散了出来,青光在刀刃上流走不定,即使是不懂的刀的人也知道这是百里挑一的宝刀,灭里台一向自许是草原上的勇士,见到这柄宝刀,冷漠的眼睛也不能不有了一丝缓和。
查合答哈哈大笑,伸手一手拉了纳图,一手拉住灭里台,“走,我的好儿子们,喝酒去。”
半醉的查合答大汗也没有了日间的威严,被酒气逼红的脸上,全是笑意,双手抱着怀里的年轻舞姬,“来给大家看看我的好儿子纳图献给我的貂皮大氅。”
貂皮大氅在鞑金部亲贵席前传视,立刻响起一片赞叹艳羡。
喝了酒的纳图微笑不语,端坐的他身上散出战士的辉煌,仿佛远古的战神。
查合答转眼看见纳图身旁的红衣少女,“纳图身边的这个姑娘是谁?”
红衣少女不等纳图回答,站起身,端着酒碗,“我是莫琴,祝大汗福寿天齐。”说着仰头喝干了奶酒。
十五岁的莫琴的丽色像是初春的迎春花绽放开来,已经很有几分勃勃的英气,奶色的肌肤给酒气一蒸,透出朝霞一样的红晕,黑亮的眼睛里一抹淡淡的金色流动,如同笼着一层雾气。
查合答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果然是草原上的美人啊。对了婆家么。”他微有浑黄的眼神在莫琴纤细的腰身上流走,上下打量。
路延年心里一沉,侧头看着纳图,刀锋一样杀气在纳图眼里一闪而逝。
莫琴脸色更红,强忍着怒气,“女儿年龄还小。”查合答大笑,“十五岁了,不小了。只有草原上的英雄才配得上这样的美人啊。”
莫琴有些不高兴查合答的贪婪的眼色了,甩了甩辫子坐回到纳图身边。场面一瞬间有些难堪。
“我来时,见到大汗的孙子,也是年少英雄啊。”路延年的话打破了短暂的难堪。
“是啊,克胡来见见你的叔叔纳图。”提到克胡,连查合答的眼神也难得的清亮起来,带着一丝骄傲。
十岁的少年克胡生得比同龄孩子高了半头,全不像查合答家的人一样短小粗壮,凌然有了一点武士的威严。“纳图叔叔。”男孩子抬起头的时候,一丝淡淡的金色在十岁的孩子眼里微闪。
纳图诧异的抬头,心头大震,仿佛被那一抹金色刺痛。
“是我的儿子。”清脆的声音,让纳图浑身一振。路延年第一次看见纳图如此失控的神情,他诧异的抬头看向坐在灭里台身边的娇艳女子。
十年后的达敏儿的美丽更加耀眼,像是雪山上的雪莲,侧头看着纳图。
“十岁了?”纳图低低自语语,一时间茫然的看看达敏儿又看看克胡。路延年低头看见纳图捏得的发白的指节。
“呵呵,我的达敏儿的美丽让草原上的英雄也失色啊。”灭里台促狭的笑,带着得意看着纳图的窘态。
只是一刹,纳图又恢复了镇定的神气,伸手从腰间解下了佩刀,上前系在克胡的腰带上,“这个给你做个小礼物。”赤古都微微一怔,纳图的佩刀虽然并不算得什么宝刀,可是跟随纳图已经十几年,是纳图成年时候他的母亲亲自系在他腰上,酒醉后的纳图曾经说,他要用这把刀子杀尽仇人。
达敏儿看着纳图和克胡,眼里一丝雾气蒸散开来,恍然回首,看见纳图的大阏氏苏娜明亮的眼神直视自己,一时间慌张的避了开去。
“汗父,纳图从今后,愿意为大汗开疆辟土。祝汗父疆域无边,威震草原。”纳图举杯。
“凭你?”灭里台仿佛被刚才达敏儿眼里的神情刺伤,冷眼看着纳图一众大将,“还是凭你手下的一班马贼?”
一时间大帐里静了下来,正在欢饮的两部亲贵一时愕然。纳图身后的大将赤古都和旭罕都低下了头。赤古都,旭罕甚至纳图的大阏氏苏娜都是马贼出身,一向以此为耻。灭里台这样说那是公然挑衅了。
木阿香虽然与赤古都旭罕不算交好,却是对大阏氏苏娜敬如天人。这时听到灭里台这样说,辱及大阏氏,再也忍不住了,伸手便去拔刀。“马贼怎么样,也比你打的胜仗多。”
纳图低喝一声,“胡说什么,出去。”不等灭里台发怒,早有纳图帐下的武士把木阿香架了出去。
灭里台早便是鞑金部的世子,然而查合答长寿,他等了二三十年也没有当上大汗,鞑金部近年来独霸龙骨河上游,也少有征战。灭里台最怕的便是常有人说他是仗了父亲的战功。
纳图笑道:“王兄,他不过是个粗人何必和他计较。”灭里台脸上乌云笼罩,恨恨的喝了一口酒。
出乎路延年的预料,接下来的纳图竟然是欢饮异常。欢宴后的纳图也似乎兴致格外的高,在帐子里来回的踱着步子。“十岁了?”纳图低语,掩不住的兴奋。
“灭里台以后是大汗的祸患呐。”路延年似乎怕光一样,一惯的站在帐子的阴影里。
“呵呵。”纳图笑的像个孩子,侧头看着路延年,“他已经输了,一开始十年前就输了。”
“嗯。”路延年不懂,他从来没见过纳图笑的如此释然。“怎么说?”
纳图大笑,“你不懂的,你不懂。”他转身掀开帐子,哈哈大笑着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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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延年高瘦的身材在清冷的月光下像是在竿子上面挂了面旗,宽大的青袍在夜风里轻轻飘飞。
远处刚刚结束了宴会的人们好像还有些余兴未尽,三五成群的人坐在帐子中间的火堆旁,继续喝着酒,火光照得人们脸上通红,穿着马靴的姑娘舞动着长裙跳舞,不时有小伙子加入姑娘们的行列。
路延年淡淡的笑笑,他忽然觉得喜欢上了这片土地,爱上了眼前的一切。这里只有凛冽如刀的劲风,只有连年不断的征杀,没有春风细柳,没有井水轻歌,然而这里的人们一样的快乐,有着孩子一样的质朴。
正这么想着,肩头上忽然给人轻轻的拍了一下,他回头,看见莫琴的脸。喝了洒的莫琴娇嫩的脸上透出红晕,在月光下微微发光,像是新雪上面涂了一层淡淡的胭脂,漆黑的细眉下面清亮的眼睛,别有一番南朝女孩儿没有英气。
莫琴掀了掀马步裙坐在路延年身边。草原的女孩子不像南朝女子一样的娴静,她们穿着宽大的马裙,配着小小的皮靴子,这样的装束让她们可以像男孩子一样的大步跑跳,骑马奔驰。
“喂,吹个曲子吧。”莫琴眯着眼歪头看着路延年,有点调皮的表情。
“呵呵。”路延年笑笑,伸手从长衫下取出了洞箫。清亮的箫声在月光下流动起来,好像月亮的清辉也随着箫声舞动起来了。
莫琴用手托着腮,听得渐渐有些入神。
“阿妈以前也会吹笛子的,总是在我吵着不睡觉的时候吹给我听。阿妈那时候是草原上的第一美人呢。”路延年回头看着莫琴,略带着稚气的脸上全是向往的神气,笼在她脸上的月光让她的脸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呵呵,我们的莫琴也是草原上的美人呐。”路延年笑着有点想恶作剧的说。然而莫琴的美丽在这样的年纪确实已经不可阻挡的绽开,她艳丽的颜色让路延年有时候也会心悸,然而细想之下,一切又那么遥远。
“是么?”莫琴很高兴的样子,亮亮的眼睛盯住路延年看。
“是啊,连查合答大汗看着你也变了脸色啊。”话一出口,路延年就有些后悔了,低了头只管去弄手里的洞箫。
莫琴果然很不高兴,伸手使劲儿扯着身旁的嫩草。“哼,他要不是鞑金部的大汗,我就去扇他的脸。”
“不过他的话也对。”路延年摇头晃脑。
“他的话对?”莫琴更生气,漆黑的眼睛瞪着路延年,鼻子微微皱起,她是真的生气了。
“只有草原上的英雄才配得上我们的莫琴公主啊。”路延年笑。
“哼。”莫琴的脸红了红,“那当然,要嫁就嫁盖世的英雄。”草原年女孩子并不像南朝女孩儿那样的拘禁,想什么便说什么,莫琴从小想的便是有一个像哥哥一样的盖世英雄来聚自己。
“草原上的英雄。”路延年看着远处欢跳的人群,摇了摇头,小小的莫琴并不明白,真正的英雄哪一个不是用自己的血泪交换来的。
“说说吧,草原上的英雄。”莫琴兴致勃勃的看着路延年,这个瘦瘦的南朝人,总是有讲不完的故事。
“纳图大汗,嗯。”z
“当然了,哥哥当然是英雄。还有呢?”莫琴不以为然,纳图是她心中理所当然的英雄。
“没了。”y
“没了?赤古都大哥呢?他也算吧,征服可列部的时候,他六进六出,杀了一个千夫长,十个百夫长。”
“不过血勇而已。”路延年眼里忽然有寂寞的神色。“真正的英雄,钢刀加颈而面不改色,谈笑间捭阖天下。”
“又来掉书袋了,不懂。”莫琴撅了嘴,无聊的用手拉着辫子。
“呵,嗯。真正的英雄不过是可怜人罢了。”路延年沉在自己的情绪里。
“啊?可怜人?”莫琴瞪大了眼睛看着路延年,她眼里的英雄,就像纳图,身上总是散发着神一样的光彩,总是让人仰视。
路延年摇了摇头,站起身一摇一摆的向自己的帐子走去。
“喂,怎么不说了?”莫琴冲着路延年背影喊。b
“困了。”路延年哈哈大笑,头也不回的走去。莫琴看着他高瘦的背影,一摇一晃的,弱不禁风却有一种孤独的骄傲,脸上忽然有些红了。
喘息的灭里台睁大了眼睛看着身下的达敏儿,她白嫩如同羊脂的脸上浸了汗水的发丝散在额角,让他心里禁不住的怜惜。
“怎么?嫉妒纳图了。”达敏儿咬着红红的唇笑。g
灭里台忽的坐起身来,微冷的风激的他一个寒战。“纳图?丧家之犬,他也配?”
达敏儿抱住他的臂膀吃吃的笑,“我的灭里台吃醋了呢。”
“吃醋了,吃醋了,怎么样呢?”灭里台恨恨的骂,“我就是讨厌他看你的眼神,真想把那双金眼睛挖出来。”
隆裕十一年八月,纳图率众回到龙骨河北岸,重立图谷部王庭于龙骨河北岸上游,与南岸的鞑金部形成犄角之势。同月,哥达汗率钦查部撤回龙骨河南岸,留降将提苏带两万人守在木里格平原。钦查部经过烈云关一战损失惨重,被纳图偷袭王庭更失去了镇守王庭的五万精锐,只能暂休养生息。龙骨河南岸密布数年的阴云终于得了片刻流散。
狼旗再次在龙骨河北岸竖起,纳图毫不停歇,挥军在龙骨河北岸东征西讨,各部非降即灭,纳图挥军所到,所缴牛羊珠宝,皆分一半送至鞑金部,献于查合答大汗。
查合答大汗对这个勇猛善战却恭顺的义子赞不绝口。
纳图的部众一年年变多,土地一年年的变大,两年后,提苏镇守之地已经不出木里格平原,提苏像一匹困兽一样在木里格平原上毫无办法,几次出击,和图谷部接触,却都吃了亏,又是不敢撤军回南岸,一时间坐立不安。
纳图兵败和先前图谷王庭被袭,都是吃亏在军队各有各自的部落长老,至使调动不灵,危急时刻,各部部长一声令下便领着各自的部众出走,他手下大将虽多,兵士却是各有本主。
路延年便仿照南朝章法,招募职业军队,一改几百年来草原人闲时游牧,战时参战的习惯。把各部兵士混编在一起,稳定军队数量,设立十帐主领,分统军队。各部部主不再有权调动部众。平时牧民收成照按份例上交王庭,再由王庭按仿照南朝例法分发给各个王爷。
几年下来,纳图部众保持编有骠骑十余万,纳图狼旗所指,急掠如风,侵吞如火,整个北方草原在纳图铁蹄下颤抖。
查里答坐在昏暗的大帐子里面,微有浑浊的眼睛看着堆成堆的珠宝,哈哈大笑,“我的好儿子纳图又送贡物了。”这两年来,查里答老的愈加厉害,已经全然没有了当年纳图来南岸王庭时的壮健,然而人越老,贪婪之心却越重了,整日便是与这些珠宝玩物为伴。
“纳图不停的把这些东西送来有什么用?”灭里台冷笑,厌恶的看着父亲眼里浑浊的贪婪神色,“什么时候看见他把部众土地送来过。”
“他总是孝顺。”查合答爱不释手的抚着手里的一串明珠,逗着旁边年轻的歌姬。“是不是?”
“孝顺?”灭里台有些受不了父亲的愚蠢了,提高声音道,“草原上现在人人都传着纳图。他的部众虽然还不如我们多,可是龙骨河北岸除了木里格平原全是他的土地。他的草场比原来大了十倍不止。再过一阵,只怕草原上只知道纳图大汗,不知道查合答大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