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延年不甘在女流面前示弱,奋然道,“早闻图谷部大阙氏是女中豪杰,果然了得。”仰头把奶酒送进去。马奶酒像小刀一样攒割着喉咙,火龙一般直游到肚腹里,像要把肠胃炸裂,路延年几乎眼泪也流了出来。
纳图哈哈大笑,伸手拉起路延年,路延年给这酒冲得一阵头晕,脚下歪斜。
纳图微笑道:“来,给我讲讲南朝。南朝遍地都是珠宝么?”
路延年头疼欲裂,却还警醒,抬头看着纳图的深阔眼波,“大汗想要干什么?”
纳图摇头,嘴角莫测的上扬,“不干什么,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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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隆裕十一年春,纳图轻身便装,只随身带了路延年,木阿香和三十名金帐卫,夜渡龙骨河,潜行至原图谷部东部,现在钦查部的星野原。
朗星当空,月隐无踪,纳图站在当场,远远看着自南方的几十骑穿破草浪而来。路延年侧面看着纳图,星光照在纳图的脸上,勾勒出棱突坚毅的轮廓,一双眼睛却是深湛如同无底湖水。他高大的身影如同山岳一般镇定,俯视整个草原,让路延年片刻沉迷在眩目的华美里。
青衣的几十骑踏草而来,星穹下,一股无双的华然气势随着小小的一队人马缓缓在草原上推进,扑面而来是浩大厚重的潮水般气势,纳图眯起了眼睛,感受迎面推进的清朗气息,心头震动,低声道,“是我的对手啊。”路延年愕然。
雷怒身上的便衣丝毫没有掩饰住他月华一般的气势,全然不同于纳图的辉煌霸气,比纳图还小着几岁的雷怒五官精致的夺目,像是暧玉雕刻,柔和而华然,全身隐隐的透着一股清朗贵气,眼神对视纳图,是缓缓的流水一般,好像要把纳图刀锋一般的眼神淹灭。
“夔武朝晋国靖野上将军雷怒,拜见图谷部大汗。”雷怒的语声全没有他名字的霸气,缓缓道来,从容不迫,像是山谷里的流水,悠远而清雅。
久在草原的纳图见惯了豪爽的汉子,这时为雷怒的一股炯异的华然正气震撼,点头赞道,“南朝人物果然了得。”
“大汗十年间一统龙骨河北岸,所向无敌在我朝上下,早已经是久享大名。”雷怒微笑,对视着灿若朝阳的高大战士,真心赞誉。
“父仇未报,空有名声。”纳图微微低了头,微带郁色。
“我欲出兵正面直击钦查部,大汗以为如何。”雷怒温润双眼注视着纳图,却看不透那双深沉双眼中喜怒变化,目光推进而去,便如同沉如无边草海。
纳图微微摇头,看着无处浮荡草海,“钦查部霸武草原几十年,哥达汗勇猛善战,手中有二十万铁骑。南朝军队守城还可以,出了烈云关天险,只怕打不赢。”纳图对钦查部恨之入骨,因此也最是了解。钦查部除去精锐八万铁骑兵,还有四帐十二万轻骑,行动如电,骠悍勇猛。纳图早有报仇之心,却苦于眼下的图谷部难有与匹敌的力量。
雷怒微笑,仿佛早料到纳图所想,“所以要与大汗共谋之。我晋国虽没有铁骑二十万,却也有五万重骑三万步卒,钢甲之利绝非草原轻骑可敌。若得大汗相助,必能成功。”
纳图沉吟片刻,笑道:“如果晋国铁骑能够正面牵制钦查部数日,我便可以渡龙骨河,直击钦查王庭。”
雷怒朗声大笑,“好,就依大汗所言,大汗得手,晋国当一鼓作气,衔尾急追,与图谷部一举歼灭钦查。”说着伸出白晰手掌,欲与纳图相击。纳图看着白玉一般纤长有力手掌,微有沉吟,只消一掌击下,便将掀起血海腥风。雷怒纳图犹豫神情,立时醒悟“事成之后,晋军当退回烈云关。我只求烈云关平安十年。”
纳图不再迟疑奋然伸手,与雷怒手掌相击。两人相视大笑,却都彼此明白,今后的路上,必定有一日二人终将有一日是强劲对手,要以性命相搏。
“我还要一个人。”纳图伸手指着路延年,微笑看着雷怒。路延年一惊,不解的看着纳图。雷怒也是愕然,“他?”
纳图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赞许的看着路延年,“我喜欢听他讲故事。我以部落长之礼待他。”
“路先生虽是军中参事,却行动自由,还要看路先生如何。”雷怒看着站在纳图身后的路延年。路延年踌躇半晌,抬头看见纳图高大身影,一向庄严的脸上,在星光下竟然带着孩子一样的渴求,终于点了点头。
纳图心满意足的回归图谷部。
雷怒注视纳图浓重如山的背影良久,向左右部下道:“十年之内,此人若不死,草原必落入其手。将成我晋国大患。”
隆裕十一年五月,屡战无功的哥达汗第六次兴兵十五万,沿朔雷原,直逼烈云关。烈云关下战旗遮日,战马的腥臊之气随着人喊马嘶声,直冲到城内,一时间烈云关内人心惶惶。
夔武朝皇帝陆夔姜身出寒微,奋勇力,耗三十年一统雷动山以南,开国立号夔武,分封诸侯五十六家,战时,集各国之兵应对外敌,立夔武朝数百年基业。
其时,草原上也只不过有游牧部落数百,大不过数万人,小则仅有几百人,互相攻杀不休。陆夔姜提剑立马雷动山,看着山外无边草原,风起云流,笑曰:“此地贫瘠,不适耕种,然寒微必出英雄,久而必为我患。”
雷动山险峻奇绝,如同一道屏帐,把南朝夔武和北地金瀚草原隔绝,只有一处出口通源两地。陆夔姜便命人在此采石立城,引内地水源供应,筑墙二十丈高,使晋国公守之,以防草原游牧民族进犯。此后百年间,夔武朝历朝帝君,足不出烈云关,却助草原各部互相攻杀,助弱攻强,让草原混战不休。至一百二十年后,七国之乱后,南朝帝都势力衰微,内地已无力控制各家诸侯,烽烟四起,诸侯互相征讨,夔武朝自顾不暇,更无力来理草原上的事。
夔武朝五十六家诸侯,近两百年相互攻杀吞并,也只余下了现在的十二家诸侯各据一方,诸侯名义上仍臣服于帝都,实际已经各怀心意,暗窥大宝。帝都令不出王域,统治不过王域外五百里,尚不及大的诸侯国。
草原上没有了夔武朝牵制,辗转攻杀,弱肉强食,也只余下了几大部混同一些小部落,共二十余部。其中以鞑金部最大,其次便是钦查部与十部联盟。
鞑金部大汗查合答大汗年老丧志,只守着自己的地盘,钦查部哥达却对南朝风物垂涎已久,抢夺了原图谷部地盘后,实力大增,便屡次兴兵,妄图打通烈云关直入夔武腹地,入寇南方。
然而,晋国首当其冲,凭借二十丈城墙坚守,当代国主雷其风遣长子上将军雷怒,据险而抗,晋国地邻草原,人情骠悍,加之草原人所长在于马上征战,来去如风,不善攻坚,这五年下来,竟然让哥达汗五次无攻而返。哥达望着高大的烈云关城墙,举鞭兴叹,一筹莫展。
哥达之子赫林已经成年,眼中一惯带着阴冷笑意,向哥达进言,“儿子已经密令人扮做商人进入南朝,三次掠工匠数十人,可造攻城石炮,攻城车,此次必可大获全胜。”哥达大喜,便再次兴兵,必欲功成,让钦查铁骑飞踏于南朝广阔山河。
攻城之战打的异常惨烈,以往数次钦查部不过靠云梯攻城,过人射术完全派不上用场,如今有了数十架攻城车,便推近城前与城中对射。巨大的攻城石炮,呼啸将重达千斤的浸油燃火巨石抛入城中,黑夜里望去尤如巨大流星,在天空划出灿烂尾迹,轰然落入城墙中,炸裂的石屑杀伤无数。城中石炮反射而出,落地便是数十名钦查铁骑兵倒地,粉身碎骨。
然而钦查人屡次遭挫,却性情骄傲,深以为耻,前部步兵赤着上身,奋不顾身如蚂蚁般攀城进攻,后队骑兵整队待命,马刀闪成一片,只待城门一开,便蜂拥而入。震天的喊杀声让整个雷动山也似乎摇动了。
城内晋国将士知道生死在此一线,血红了眼睛在城墙上拼杀。城内百姓知道城破便只有死路一条,少壮男子均持刀上阵,老弱妇女便照顾伤者,同仇敌忾,抵抗钦查大军。攻城一直持续了五天,双方仍然缠在一起难分胜负,流血淹红了城上城下,每日一开战,城下钦查部又踏着发腐的尸体向城上冲锋。
哥达咬着牙,细长的眼睛里寒锋闪亮,看着日渐崩坏的城墙,道:“今天一定要拿下烈云关,屠城,一个不留。”
十年后的赫林早已经不是当年瘦小孩童,生得瘦长骠悍,这时身着皮甲,手按战刀,道:“父亲,儿子去。”
帐中贵胄大将大惊,木云抢上跪倒,大声道,“大汗,让我的孩儿们上去,不必让王子前去。今天一定拿下烈云关。”
赫林冷笑,“木云将军,城门一破就看你的了。”转身掀帐而出,刀鞘击打在皮甲上远远的传来回响。
酣战中的钦查部完全没有留意,烈云关内城墙后,两万晋国铁甲重骑兵三万轻骑,身着甲衣,手执丈许长铁矛,身挎马刀,整队而待。两万重甲步卒列成整齐的六个方队,冲天的钢矛如林而立,一股乌沉沉的铁色把偌大的烈云关染成了一片青郁。
在草原的另一边,攻城战的第三日,纳图悄无声息的尽起图谷部黑狼军集六万轻骑,趁夜渡过龙骨河,闪电般直扑钦查部王庭。
留守的哥达部下大将铜骨正在帐内饮酒,懊恼大汗没有带同自己部众出征。扑天盖地的喊杀声冲破宁静,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铜骨好战,提了皮甲马刀,冲帐而出,早有亲兵牵来了战马,铜骨上马,抬眼看去,只见数十里内火光冲天,杀声震动。铜骨大惊失色,“来人,派两千人护住金帐。”旋即转身提兵器上马,准备集合部众反击。
图谷部黑狼军奔袭如狼群,见人就杀,勇不可挡,所过之处就是一片血花激射在雪亮刀锋之下。
然而钦查部铁骑兵却并不是忽察尔部的散勇,留守的是五万精锐的铁骑兵,铜骨善战,钦查人了性命,死战不退。在两个来回被杀伤接近两万人后,钦查部人仍然死战不降,铜骨也终于勉强整队。
火光中铜骨的两万多部众被团团包围,衣甲歪斜。铜骨提狼牙棒立马看去,见对面纳图身着黑色皮甲,提刀而立,浴血而立,一双利眼冷眼看着钦查部众,像是看着到手的猎物,身旁围着木阿香,旭罕,赤古都一群大将,弓箭手撑满弯弓待命。
铜骨大怒,“可惜当初没有剜你的心祭旗。”
纳图笑的畅快,马鞭遥指,“钦查部和我仇深似海,今日一个不留。女的充做奴隶,男子长过马鞭全部杀死。”
密如虫蝗的箭雨扑天盖地而来,铜骨拼死猛冲。图谷部大将木阿香旭罕赤古都愤然冲锋,黑狼军与铁骑兵纠成一团,来回撕杀。
铁骑兵虽然善战,平素遇见黑狼军下面交锋,胜负未必可知。但终究被偷袭在前,锐气尽失,渐渐被黑狼军压制,落在下风。
铜骨却是杀红了眼睛,身披两箭仍是狼牙棒挥舞如风,直朝纳图王旗处冲杀。纳图大笑,“是个勇士,放他过来。”
“降我如何。”纳图看着死战不退的钦查猛将,眼中有赞赏神色。
“降你?狼崽子。”铜骨咬牙恨恨的骂,挥舞狼牙棒奋勇向前。
“可惜了。”纳图眼里寒光一闪,狭长斩马刀凌空劈落,带起凌烈劲风,撕破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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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通通的太阳跳跃着从东方爬上来,把朝辉斜撒在烈云关城墙上,新生的露水映着暗黑的旧血,层层雾气给早晨的寒气一逼,从伏地的尸体上慢慢蒸腾。
赫林狭长的眼睛注视着几百丈外高大的城墙,寒光崩现,嘴唇紧抿。他身后两万名钦查部众舍弃了战马,身着轻皮甲,手握长刀,准备第四日的攻城。悍勇的草原汉子,手持长刀,刀背敲击在胸前的皮甲上,发出震天响声,钦查部众向着烈云关齐吼,“喝,喝―――”狰狞的面目映着朝阳,如同恶鬼。
烈云关四个面向草原的四个城门忽然洞开,尤如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暗灰色的钢铁巨流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倾泄而出,在烈云关前缓缓汇成四个方队,那是晋国两万重甲骑兵。
阳光照射下来,寒芒闪耀在青灰色的铁甲上,冲天而立的钢矛如同林立。森寒的杀气不可抑制的狂泄而出,直冲对面钦查部众。晋国铁骑第一次出了烈云关,没有军号,没有呼喊,一切静的神秘,静静的行钧压力让人发狂。赫林甚至感觉隐约可以看见,钢铁面甲下面,晋军战士刀锋一样的眼神。
沉重的压力下,赫林面色变的苍白,回头大声向传令兵喊,“传令上马。”
草原上钢铁稀缺,无力生产钢具重甲,因此并不注重甲骑兵,骑兵向来身着皮制轻甲,战法也是快如闪电,进退飘忽。可是赫林却也明白,对于轻甲的步兵来说,正面遇上重甲骑兵绝对是一场恶梦。
可是这一刻,晋国的骑兵队动了,骑兵们放松了缰绳,披甲的战马缓缓的踏开步子,沉重的马蹄声,像闷雷一样滚动在烈云关前并不宽阔的平原上。
烈云关建在山门关口,地势本来就比草原为高,从烈云关前到面前的平原上形成了一个缓缓的坡度,重甲的晋军骑兵沿着缓坡一点点的加速。
当战马身上微微的蒸发出汗水,晋军的铁甲骑兵已经达到了速度的巅峰。方形的阵势因为速度的差异,被扯成了一条铁灰色的巨锥,直插钦查部。
钦查部众甚至可以看清楚晋军微伏的身子,丈许长的钢矛上闪耀的寒光,刺眼的冰冷,沉雄的马蹄声像是踏在人的心上。
悍勇的钦查部众面上第一次露出了恐惧,互相望向同伴,却在同伴的眼中看到了一样的巨大惊惧。前沿准备攻城的钦查部众大部分没有机会回到自己的战马上,就对上了奔腾而来的晋军铁流。
铁色的巨流毫不留情的撕开钦查部的前沿,飞溅的鲜血让铁灰色的洪流一瞬间好像有了生命。步下的钦查人惨叫着被战马咆啸着踏倒,鲜血从嘴里狂喷而出,巨大的钢矛刺穿钦查人的胸膛,铁甲骑兵们抛下穿着钦查人尸体的钢矛,随手拔出马鞍上的沉重战刀,闪电一般掠过,人头随着刀光一闪腾空飞起,无头的尸体腔子里鲜血喷泉一般冲出,随即被战马踏倒,重甲骑步踏着钦查人的血肉冲锋,姿意的撕扯着钦查部的阵列。
后部的钦查轻骑却因为与前沿步兵距离过短,完全没有冲锋的余地,拥挤在一起的战马不顾主人的控制,原地暴躁的盘旋。晋国的铁甲骑兵闪电一般呼啸而过,把钦查轻骑撞翻砍倒。
骑兵接战所仗无非速度如电奔袭如风,如果有足够的空间时间冲锋,轻骑依仗速度优势击败转向笨重的重甲骑兵并非不可能,然而此刻静止的的钦查骑兵完全成了晋军的屠杀对像。
刚刚冲锋过的重甲骑兵背后,三万晋国轻甲骑兵,马刀如雪,亮出一片刀海,呼啸着挺进。重甲骑兵冲锋后幸存下来的钦查人,霍然发现,晋国轻骑已经循着铁甲骑兵踏出的血路狂涌而至,晋人脸上狰狞的表情如同食人恶鬼。
而后方的一部分钦查骑兵已经调整队型,向着晋国轻骑发起反冲锋,双方骑兵纠缠在一起,盘旋撕杀在并不辽阔的平原上,喊杀声惨叫声响彻整个平原。
赫林浑身是血,张目向烈云关前望去,他的心猛的沉了下去。巨大的钢矛冲天而立,寒光映得他眼里一痛。晋军重甲步兵方队缓慢的推进而来。
缓慢却是不可抵挡的重甲方队身跟随在骑兵后,像是平移的钢铁大山,向钦查部移来。
刚刚逃过的晋军一轮冲锋钦查人前队,猛然发现对上了一块钢铁荆棘。身着皮甲的钦查轻骑轻易的被重甲步兵的巨矛刺落。
钦查部的前部营盘已经被晋军冲得七零八落,到处是绝望的哭喊,草原上的第一强兵在晋国的铁流中无力的呻吟。
后部金帐中,哥达汗坐在大帐里手按刀柄,面色铁青,听着惨烈的呼喊传进耳中,看着传令兵穿梭进出。
帐子门猛的一掀,大将摩陀大步跑进大帐,“大汗,大汗―――”
“后方图谷部骑兵,离我们不到两里了。”帐中贵胄大惊失色,一瞬间帐里静得如同死人一样。
哥达猛的从案前站起,撞翻了木案,令箭散落了一地,他的面色变得纸一般苍白。“怎么过来的?”
摩陀苍白着脸,吞了一口口水,“两天前,图谷部六万人夜袭王庭,铜骨死在纳图刀下。”他有些畏惧的抬头看了一眼哥达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