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下大藏听了古亚帆的话,也不怕那青蒿汤的苦味,一口一口慢慢地喝下去。
「他们都走了,你睡吧!以后每天都要喝三次,一直到病好为止。」
「亚帆,谢谢你了!」竹下大藏说。
「该谢谢的是他们,我根本就不晓得吃些什么药,是他们带我去找的。」
「他们为什么会来的?」竹下大藏就像是情侣般,轻轻地握着古亚帆的手。
「你昨天晚上病得疯了,不停地叫喊,他们觉得奇怪,便过来看看。」
「那我在他们面前有说日本话吗?」
「幸好,还没有......呵......」古亚帆打了个呵欠。
「你也累了,我们睡吧!」
睡到半夜,竹下大藏全身冒汗,汗水湿透了整件上衣。原来青蒿除了味带苦寒以外,还有降温、排汗等作用。
古亚帆帮竹下大藏擦干了汗以后,坐在地上看着竹下大藏,心里祝愿他早日能够康复。忙了一整天的古亚帆,这时也敌
不过浓浓的困意,沉沉地睡着了。
竹下大藏服了青蒿后,逐渐由原来三天发病一次,减少到四、五天一次,再过了半个月,每过十天左右才发病一次。
一直过了个多月,竹下大藏已不再需要吃那苦苦的青蒿了。
这天已是炎炎夏日,古亚帆把一堆晒干了的青蒿收回房子里。
「我的病都好了,那药的味道真的不好闻,干嘛还留着它呢?」竹下大藏问。
「它救了你的命,我们不可以那么没良心,把它丢弃呢!而且说不定以后还有用。」古亚帆说。
「你要留着就留着吧!今天天气这么热,我们到水潭洗澡,好不好?」
「好,可以顺便拿点水回来。」
竹下大藏笑了笑说:「我帮你拿就是了。」
古亚帆把晒干了的青蒿放好以后,便跟竹下大藏一块沿着小路走向潭水。
「我们很久没有一起走这段小路了。」竹下大藏说。
「自从你病了以后,便没有了。」古亚帆说。
「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说。」
「是什么事?」
「我想回日本。」
「你以前跟我提过了,你想回去再当军人吗?」古亚帆语气出奇的平静。
「不,我想回去看看爸爸和妈妈。」
「他们在日本哪里?」
「一个叫『啦娜』的地方。」
「这么奇怪的名字,中文怎么写。」
于是竹下大藏便蹲在地上,在泥土上写上『奈良』两个大字。
「是奈良。」
「你听过那地方吗?」
「没有。」
「那是日本的一个古都,以前的天皇都住在那里。」
「中国也有古都,像北平、南京、西安。」
「奈良城内有很多野鹿走来走去。」
「有野鹿?真有趣!那有寺庙吗?」
「多得很,妈妈和妹妹都喜欢一起去,我只凑凑热闹跟她们同去。」
「你见了爸爸和妈妈后,一定要到寺庙拜佛,谢谢祂保你平安。」
「好的。」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本来是打算上个月就走的,结果病倒了,现在只想越快越好。我会先往东走与部队会合,然后请求他们把我送回日本
。」
「那你不当军人会做什么?」竹下大藏又问。
「我也不知道,不过不当军人,就不能再开飞机了。」
「我也想坐飞机,不过看来这辈子也不会有机会了。」
「你才十几岁,将来一定有机会的。」
「这几天我送你离开这里,好不好?」古亚帆问。
「不用了,万一遇到我们部队里的人,就很难解释了。」
「我是怕你遇上国军......」
「不用担心了,我现在会说中国话,而且我是军人,不会有事的。我走了以后,你会不会难过?」
「也没办法了。这一年来已经习惯和朋友分离了。你回家吧!不用管我,只要你偶尔想念我就够了。」
「每天都会挂念你,我的命是你捡回来的,你是我最好的中国朋友。」
「还没有认识你的时候,我最想念的就是止虚师叔和无苦师兄,还有妈妈,他们三个都是对我最好的人,虽然他们现在
都在西方极乐,不过他们永远都在我心坎里,一直都没有变,不过......」
「不过什么?」
「认识你之后,就加上了你。」
竹下大藏虽然是个铁汉,但听到这话心里也有甜丝丝的感觉,他弯下腰亲了古亚帆一下,说:「我也会永远记得你,没
有人会像你一样冒险救我的,以后就只剩你一个人了。」
「不,我以后就和小楼、阿海两人作伴。」
这时二人已经来到了潭边,竹下大藏很快便脱光了衣服,跳进潭中,古亚帆跟着也走到潭中洗澡。那正是阳光最灿烂的
时候,潭水被日光照暖了。两人泡在水里,真是无比的畅快。
「今天天气真好!」古亚帆说。
「是的,天空晴朗得连一片白云都看不见,真难得!我记得有一年天皇登基周年,我被派去做飞行表演也是一样的好天
气!」
「飞行表演?我真是羡慕你,本来我是不应该有任何七情六欲的,不过飞行是一件我很想尝试的事。」
「我记得那天开的飞机还是最新型的中岛九七式战机,三架飞机并排在一起,划破寂寞的长空,留下三道白烟。然后就
是皇军鸣放十数响的礼炮,一切都配合得很好。
「天皇就踏着红色的地毯,站上一辆开篷的黑色轿车,在皇宫前检阅了他的皇军,而且还有外宾使节、外国元首和记者
,第二天的新闻都报导出来。不过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你很厉害!原来飞机是有不同类型的!」古亚帆说。
「那当然了!」
「那你最常开的是哪一类型?」
「最常开的是雷电和中岛九七式陆军战斗机。」
「飞机的名字改得真好听,那天你被打下来的,也是这两类型的飞机吗?」古亚帆问。
「不,那天开的是侦察机,是中岛的彩云侦察机。」竹下大藏答道。
「呵呵,那你就像一片彩云掉下来了。」
「是的,飞行员真的像一片彩云,那次死不了,真是幸运!」
「我在江畔看着你掉下来也吓了一跳。」
「要不是我先掉在水里,一定没命!」
「是呵!这算是最危险的一次任务吧!」
「可以算是了!不过以前训练的时候,早已教我们有牺牲的精神。」
「是天皇教的吗?」古亚帆问。
「可以算是!」
「那你一定见过他了!」
「见过一次,那次是在沈阳的训练营,他还给我很大鼓励!」
「他长得比你高吗?」
「没有,长得比我高的人,没多少了。」
「那他英伟吗?」
「蛮英伟的,他穿了一套簇身的元帅服,胸前的衣襟排满了各样的*,非常严肃的。」
「那跟蒋委员长差不多嘛!我在南京时见过他一次,可能每个国家的统帅都是一个样。」古亚帆用水淋湿了两颊,说:
「那你见过皇后了吗?」
「没有,不过皇后家族在朝野间也非常有影响力,出了好几位大将、官事参谋长等,听说是皇后像个女神一样。」
「宋夫人也是一样,其实我真不明白我们的统帅都差不多,为什么就不能当朋友,就像你和我一样!」
「亚帆,我也不知道,或许这是我们的命运吧!」
「佛经好像不太讲命运的,只讲缘分,不过你说的话也很有道理。」
「我想唱一首歌给你听。」竹下大藏忽然牵着古亚帆的手说。
「什么歌?」
「一首从前在军中学的歌。」
然后竹下大藏便用日文唱起一首歌来。
古亚帆虽然不明白竹下大藏唱些什么,但也跟着拍子拍起手来。
竹下大藏唱完了,古亚帆便问道:「这歌是什么意思?」
「那是说每个人都很高兴,我们的父兄打胜了仗,漂亮的日本花到处盛开着。」
「我不喜欢打仗,日本花倒想看一看。」
「春天的时候,奈良的山上都开满了淡红色的日本花,真是很漂亮。」竹下大藏又在哼着那首日本军歌。
「咕咚......咕咚......」
忽然一个木桶子从左边的小山丘滚到水潭中,古亚帆和竹下大藏一同向小山丘看过去,在耀眼的阳光之下,二人瞇着眼
勉强看到一个人影。
竹下大藏大喊道:「是谁?」
「你......怎......样会唱日本歌?你到底是谁?」说话的正是小楼。
「小楼,他......就是......我......表哥......」古亚帆说。
「说谎!他的眼睛和鼻子根本就是一个鬼子的样,我们都瞎了眼,鬼子杀了我们那么多人,我和义兄还救活了他,我要
去找国军把他砍了。」他完了话,便拔足奔上山。
「糟糕!小楼知道你是日本人了。」古亚帆说。
「小楼!别走!」竹下大藏叫道。
「我们去把他追回来吧!」古亚帆说。
古亚帆和竹下大藏马上穿回衣服赶紧追了上山,山径非常狭小,而且又是迂回,山的两边是个深谷,所以两人走上山的
时候,也格外小心。
「他是日本鬼子......阿海......赶快逃......有鬼子哟......」小楼边跑,边叫着。
阿海在山上听到小楼在大喊,也一同走出屋外。
小楼叫道︰「汉奸......汉奸......古亚帆是汉奸,他的表哥原来是个鬼子,快逃吧!不然,我们都没命!」
小楼虽然离他们两人还远,但山谷中的回音很快把声音传出去。阿海听到小楼的话,又看到古亚帆和竹下大藏沿着山路
追上来,便向着山的另一方没命地奔去,顿时整个宁静的山丘上,奔跑声、叫嚣声、气喘声此起彼落。
「呀......」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阵小楼的惨叫声,原来一块石头把他绊倒在地上,而且沿着山势直滚到数十丈的山谷中。
13
阿海见到小楼堕入山谷中,更是害怕,便大声地叫道:「鬼子杀人!赶快走!」
阿海头也没回,继续向着山的另一方走去,撇下了坠进山谷中的小楼。
古亚帆见二人走了,便对竹下大藏说:「不要追了!我们下去救人吧!」
竹下大藏没说别话,便跟着古亚帆下去,可是山路实在崎岖,二人无法走得快,只好小心翼翼地往下走。
古亚帆和竹下大藏花了半天时间,才走到谷底,山谷不是很深,但那里尽是乱石。他们在谷底寻了一会,便找到了小楼
。他满身都被尖锐的石头割伤了,头也破了,血流得满地都是,可是气还未断。
竹下大藏轻轻扶起躺在血泊中的小楼,痛得他呻吟了几声,于是只好让他躺在石堆上。
古亚帆走近小楼说︰「对不起,令你受了伤。」
此时的古亚帆脑海中除了一句「对不起」外,什么话都想不出来。
「......痛......阿......海呢......」受了重伤的小楼忍着痛问。
古亚帆看了竹下大藏一眼,道:「他们都去找人来救你了。」
小楼再也没说什么,只点了一下头,闭上了双眼,没一会气便断了。
古亚帆抱着竹下大藏哭了起来,竹下大藏看着渐渐冰冷的小楼,蓦地想起了这个男孩曾救过他,听到古亚帆的悲哭声,
竹下大藏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古亚帆听到了竹下大藏的哭声,心里就更加悲恸,哭得更大声,哭声随着回音传遍了整个山石谷,那份哀痛剎那间充满
了山谷中的每一处。
自从竹下大藏加入了军队以后,就被训练成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在他心中就只有天皇的命令,在军队中,他是一个勇猛
的飞行员,无论遇到多辛苦的训练,都未曾哼过一声,更何况落过半滴眼泪。
麻木不断的训练,让军人与军人之间,只有合作;和长官之间,也就只有服从,从未没有什么人情味可言。
一直遇到了古亚帆以后,他内心的真情才逐渐被解放出来。他已经记不清楚多久没有这样地哭过。以前在他眼中,死了
一个「支那人」根本算不了什么,但今天他终于明白到,原来在这片土地,是有着一份浓情的,而且他渐渐地感染到了
这份高尚的情谊。
二人哭了一会,便把这个曾救过竹下大藏的少年,埋葬在那个布满了石块的深谷中。
古亚帆忍着泪为小楼念了几遍佛经,便和竹下大藏攀回山上。
「是我们害死小楼的!」古亚帆说。
「一切都已经发生了,我们根本没有杀他的意思。」
「......」古亚帆不语,只低着头和竹下大藏一同走着山路。
「我也和你一样的难过,我们赶快上山吧!天快黑了!我们回去收好了东西,今晚就得离开这里。」
「为什么?我不要走!我要在这里陪小楼!」古亚帆拒绝了!
竹下大藏握着古亚帆的手,说:「亚帆,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可是阿海说不定会去通报军队,这里已经不安全了,你也
得跟着我一起逃,不然你被他们捉到,也会很麻烦,所以必须马上离开,不然就来不及了!」
古亚帆知道竹下大藏所说的都是实话,最后只有答应了他说:「那我们要去哪里?」
「阿海不是提过一个叫『延安』的地方吗?我在军中也曾经听过,那是共产党的地方。我想把你送到那里去,那你就可
以过一些新生活了。」
「阿海说延安在北方,可是日本军不是在东面吗?那你怎么办?」
「我陪你到延安城外,然后我便向东走,回到军队中。」
「不,我一个人从南京走到这里来,一个人去就可以了,你不用陪我。」
过了一段安稳日子的古亚帆,听到要再次逃亡,不禁心有戚戚焉,特别是这一切都来得太急了,完全没有让人思考的机
会。古亚帆心里既渴望长伴在竹下大藏身边,但又不忍他一个人流落异乡。
「你救了我好几次,让我陪你去吧!不然我会放心不下。」
「大藏,离开了这里,也就代表我们真的快要分别了。」古亚帆说。
「我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总要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小楼和阿海不都叫我『鬼子』吗?中国人都觉得日本人是魔鬼,既
然是『魔鬼』,就该回到『魔鬼』的地方。」
「其实你有一颗善心,只是我们都身不由己,就像我想继续当和尚,却当不成,而且还犯了戒。善与恶,真是一念之差
。」
「别说了!我们赶快走吧!」
那夜古亚帆和竹下大藏就开始了他们这个最后的旅程,大家心里都晓得只要一到了延安,二人便会分手了,可能是因为
这个原因,他们走得并不是很快。
他们走了一个多月的山路,一路上没见到半个人,只有翠绿的草木和荒废了的农地,就是经过一些小村子,也已空荡无
人,虽然没有看到半个尸体,但那股战争带来的冷血肃杀之气,已随着空气四散到各处。
那日二人在中午时分,沿着山路走到了一条江边,那江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约有十来丈阔,江水打在石滩上,溅起白
色的浪花,更随着山势一直往下奔流,气势不凡。
「这里风景真漂亮,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好吗?」古亚帆问。
竹下大藏听到古亚帆的话,便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两脸瞧着江水,古亚帆也跟着坐在他旁边,轻轻地靠在竹下大
藏的身旁。
「我们什么时候才会到延安?」古亚帆问。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明天,可能是十天,可能是一个月。」竹下大藏答道。
「你去过延安吗?」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我们走的路是对的?」
竹下大藏笑了笑,「凭着军人的感觉。」
古亚帆有点担心,说:「我们要不要找个人来问一下?」
「我们路上都没看到半个人,怎么问呀?」
「那你回到你的部队吧!不要理我了......」
「趴下来!」忽然,竹下大藏说道。
古亚帆立刻跟着竹下大藏的话去做。
「那边有人!」竹下大藏向着对岸一指。
在对江远处树林满布的山头上,依稀看到一条小路,既窄又弯,旁边就是山崖,山崖下便是石滩与滔滔的江水,好些人
从那条小路攀下山崖,直到江畔的石滩。在山头上的小路聚了数十人,大家朝着石滩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