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背着至少三百件毛衣艰难地爬到我背上,尚未坐稳。一把坚决激越的声音越河而来,震得耳膜疼痛不已:“我会等你的!我会等你喜欢上我的!明年早点来啊!!!”
早知道他沉不住气,偏还挑这种时机说,不明摆着给我难看吗?!真是真是,后生可畏啊!
不爽之余,竟隐隐有些洋洋得意,兀自摇摇头,甩甩尾巴,舔舔舌头,腾着云驾着雾,回家咯!
6. 31楼
人间的生活真是乏善可陈,我们活得太长了,一切事情都变得没有难度。一般人担心的青春流逝在我们身上不会发生,他们起早贪黑营营役役追求的物质生活,我们早已饱和,不是我夸口,在我们所住的这个城市里,每条街上都有我们的产业,只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们过得十分低调,每过十年就搬一次家,在旁人眼中,主人永远像个靠着祖上余荫度日的懒散富家子,我则像个满脸阴谋时刻想夺权的奸人助手(事实上我是吃草耕田那只,他是喝奶打嗝那个!!)
时间实在太多了,多得笨如我的主人,都能够把牛津大字典一字不漏地背出来,我更无聊些,把世界各地听过名字的学位证书都考了一堆,日子过到这份上,可算是了无生趣到极点,主人就常常忍不住抓狂,凄厉地冲我吼:“老黄啊!!!为什么时间过得那么慢!!!为什么我们要那么无聊!!为什么我的人生充满烦恼!!啊!!!!!!!”
此种症状的高发期通常在农历九月,那时他已经从七夕的甜蜜中清醒过来,来年的七夕又青黄不接,织女的毛衣捂出他一身痱子,他写给织女的情书逐渐灵感枯竭,白烂的婚外恋电视剧搞得他疑神疑鬼,混浊不堪的商场应酬又让他焦头烂额,大大小小的委屈积累起来,一经发作,异常可怕。
可惜他找错了发脾气的对象。
我拍拍痛哭流涕的主人,极慈爱地引他到阳台上,指着外头的茫茫夜空:“乖,跳下去吧!跳下去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我以人格保证!”(当初选择住在31楼为的就是这个,哼哼!)
主人作个想跳的姿势,当然没有真的跳下去,反而死死抱着栏杆,生怕我忽然行凶推他下去似的,他叹口气,说:“老黄,为什么你总是可以这么平静?”
摊上个几千年都长不大的老小孩做主人,什么脾气都百忍成钻石了,像我这样还能保持一点童真一点幽默感的绝对是举世无双,我鄙视地扫他一眼,不屑回答。
“老黄,其实…..有个问题,我早就想问你了…….”看那小子鬼鬼祟祟的眼神,绝对不是什么正经问题。
“有屁就放。”
“呃……那个……我听我老婆说,好……好像有只喜鹊喜欢你,嘿嘿,是不是真的?”
“……..”我叹气,亏他跟织女做了几千年夫妻,连她的一点爽快泼辣的渣滓都没沾到,能忍两个月也真是难为他了,想八卦就早说嘛――虽然早晚他都不会从我口里抠到半个字。
“到底是不是真的?”
“无可奉告~~”我假笑着逼近他:“明天股东大会的发言你想好了?下星期拍卖的那块地要不要买你考虑好了?”
“这……”
“放心吧!发言稿我已经拟好了,那块地的可行性报告也在你桌上了。”
“老黄你实在太好了!”主人感动得要命,他经济学位好几个,可惜高分低能,一面对群众就紧张,公关能力差劲得要命。(当然也不能全怪他,织女命令他不能跟其他女人说话超过三句,在现代社会是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他能撑到今天已属不易。)我有求于他,当然得先给点甜头。
“我想放假。”我说。
“没问题啊!你都十多年没休息过了,去一个月都没问题!”主人慷慨地拍着心口承诺。
“半年,我要放假半年。”
“啥?!?!?!”
“听不到就算,假我是放定了。”事实上,我早就连机票都订了。
“你想去哪里?”
“回趟老家。”想想也有几千年没回去了,不知道老头子现在怎样了?
“你家?哪儿?这里不就是你家吗?”
“少罗嗦,往后这半年你自己小心点,按时吃饭睡觉,少跟陌生人说话,过马路要小心…..”怎么把织女那套都搬出来了….
“你家不是这里吗?你到底想去哪?”
真后悔当年没让他多看几遍《十万个为什么》,烦!烦!!
“终南山,不要再问了,再问我就推你下去!”我已面临暴走。
“……”主人总算收口,隔了一会才正色道:“老黄,你为我做的太多了,也该为自己多想想了,我们都希望你幸福,不要只是为着我们的幸福,你想去旅行就去吧,要注意饮食,小心交通,有空多打电话回来…….我….我我会想念你的。”
“滚!”一脚把他踹回屋去,XX 的,说话那么肉麻干吗!说得我这城墙脸皮都烧着了,让他看见我还活得下去吗!
想不到那小子还敢折回来,笑嘻嘻的:“记得平安回来,明年七夕还要拜托你呢!”
“去死!”我一手把他丢下楼去了(不信就算)。
7. 夕阳红旅行团
从前有座山,山上住着个老头子。这说的就是终南山和终南星君。
想想,都好久没回去看那老头了,虽然我真的不大想看到他。
与我一起进山的是28个年过六十精神抖擞的老头老太太。XX的,我报的终南山双飞七天豪华团,为了保密,连秘书都没惊动,自己偷偷打个电话给旅行社,指着最贵的团报了,结果落得和这群退休老干双宿双栖。(后来又想,我这千年人瑞,到这夕阳团来倒也合适。)
待遇倒是不差,一路上受尽关怀,从坐上飞机开始,隔壁的自称“方姨”的老太太就开始跟我打听这几天的天气,又不知怎样从天气说到她在气象局工作的女儿,然后用一个小时介绍了她女儿从幼儿园至今的简历,然后又问我的学历身高家庭背景,我早已昏昏欲睡,偏还要估计老人家的自尊,有一句没一句地胡乱编着答案。忽然手臂被用力一握,方姨笑眯眯地说:“就这样吧,回去后咱们一起吃个饭就算见过了。”
我依稀觉得这话有些危险,可大脑困得拒绝运动,唯有假笑着朝她点了点头,老太太高兴捡了十块钱似的,一个劲摇她右手边的老头:“喂,老头子,听我说…….”全当我不存在似的说着50分贝以上的悄悄话,把我存在的和她自己想象的我的优点全夸了一遍。我本已睡了一半,冷不防又被摇醒,一睁眼,对上张皱巴巴的老头脸:“小伙子,卡片拿来看看。”
我认命,知道这个觉是睡不成了,唯有摇摇头,无奈道:“不好意思,我在旅游,没带卡片出来。”
老头把眉一皱,回头跟他老婆讲:“看起来不大懂得尊老,估计以后对岳父母不大关心”
方姨却说“这叫坦率,反正咱们家啥都不缺,就图女儿有个好归宿,看他相貌堂堂,举止看起来有模有样,估计是个人物,女儿就喜欢这型的,只要他们自己高兴,我们有什么好说的!?”
老头似乎是经过了百般的挣扎考虑,最后竟长叹一声道:“唉,年轻人就是不懂得踏实的重要啊,想当年咱谈恋爱那时候………”越说越远,两口子一唱一和,几乎把他们青梅竹马到革命爱情的全部经历都给我演绎了一次,说到后来,方姨又是感慨又是嘱咐的拍着我手背说:“呵呵,你们这一代比我们那时候幸福多了,要珍惜啊!我们家那丫头任性是任性了些,其实很懂事的………”
我都快给他们弄疯了,唯有出下策――尿遁。
飞了2个小时,到达边远的南方小城,从机场出来,还要再坐四个小时汽车才到终南山。
我们坐的豪华大巴上剩了不少空座位,我极怕方姨和她老公又来跟我说他们家的事情,只好把喝了一半的水哇一声吐出来,装晕车。结果,又招来温柔体贴的导游小姐,硬给我喂了两颗晕车药,吃了不久,倒是真的晕了起来,天旋地转的往座位上一倒,再醒来时,就听得一阵咳嗽声,空气中蔓延着药油味,某位老太太娇滴滴地叫:“哎呀,好冷哦!”
我堪堪支起身体,导游小姐已来到跟前,往我头上扣顶又红又黄的太阳帽,细声细气地说:“外头凉,多穿件衣服再下去。”
我点头谢过,却也不行动,导游小姐还待多言,已经被迫不及待的众团友挤下车去。我抓下头上印着“夕阳红之旅”的太阳帽丢在座位上,背起背包下了车,拉过导游小姐,对她说,我想一个人在山上呆几天,就不和大家一起走了,回程再会吧!”
“为什么?”她的低呼马上招来伺伏已久的方姨夫妇,一左一右把我包抄起来,问我要单飞的原因。
“其实………我是来忏悔的……”我满脸的哀伤和悔恨:“这是从前我和我妻子认识的地方,她很爱我,可是我老让她失望,赌光了家产不算,还把秘书的肚子搞大了,生下的小孩让她来养,她跟我吵架我还打了她,她…….她她她……她一头摔在地上,脑血管破裂,成了植物人了……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冷静想几天,要不要让她安乐死……..”
无聊时跟主人一起看的韩剧,没想还有用得着的时候,世界上果然没有完全无用的垃圾。
我一口气说完,抬起头,导游小姐已经走得剩个背影了,方姨和老公愤怒转身中,老头子气哼哼地对他老婆说教:“我早说那家伙不像好东西,你听你听,这还是人吗?哪像我们那时候………….”
我不免好笑,小屁孩,还“你们那时候”呢!我学会撒谎的时候你祖先还在穿开裆裤!
前一秒还在庆幸闲云野鹤,待到一个人时,又着急起来,终南山已经被开发成旅游风景区,早经不复当年风貌,什么九曲山道盘龙瀑布桃花谷楼外楼,处处显着人工雕琢的痕迹,我从前熟悉的一切,全数不见了。
从前的终南山主人唯有放下面子,到卖旅行纪念品的店里,买了张终南山的旅游地图,摸索着往山上走。
8.楼外楼
根据地图上的之指示,从九曲山道起行,途经盘龙瀑布,再走两公里,就是山腰处的楼外楼,此时路分两头,一头向下,通往山那边的桃花谷,另一条路直指山上,再向上两里,便是峰顶积雪的悬崖峭壁,彼处正是我此行的目的地。
我错了。我忘了自己如今是凡胎俗骨,莫说这艰难曲折粗粗开凿的陡峭山路,就是在平地走上几公里,也累得一头大汗。中午了,我坐在石头上,抬头茫茫云雾缥缈的天空,不知该先休息好或是继续好,不管如何,在今日之内,我是不可能到达山顶了。早知如此,还不如跟那群老头老太一起,在山下的度假村休息一两天再出发,省得如今的事倍功半。
拧开矿泉水喝了两口,长出一口气,山风从四面八方漫过来,一如往日的温柔。什么都变了,只有自由如终南山的风,永远温柔如斯,都说一方水土一方人,怎地终南山就从未出过半个温柔的人?也许,当年住在山下那人算半个吧……那个笨蛋!
午夜时分,累得脱型的我终于敲开了楼外楼的门。地图上形容那竹楼“幽静雅致,玲珑剔透”,我摸黑到达,只见门内些许灯火,如何的雅致如何的玲珑倒是一无所知。
开门的人看到我,低说一声“又来了一个。”便默默退开,那种平静,那种姿势,像极一千多年前我和主人外出赶路时遇上的黑店掌柜。
闪身进门,被满屋的拥挤吓了一跳,在这偏僻荒野的半山破楼之内,竟挤了不下百人。怎么了怎么了,莫非新发现了金矿?富裕如我,对带金字旁的一切物件早已失去任何兴趣,只觉得困倦,举目四望,想找个可以打盹的地方。
又是一惊,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全是满面病容的群众!
莫非此处并非淘金者的乐土,竟是新开的医院?须得开在深山的医院,除了传染病院与疯人院,不作他想。
天啊,这只脚踏了进来,再踏出去之后,我会不会忽然低烧不止,持续咳嗽,高声尖叫或者兽性大发?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刚一转身,就被抓住了。
“等等,让我看看你有没有?”急急追来的是个龙钟的老者,神情狂热且焦虑,十分可疑,我更加害怕,看他不停的向我头上打量,只觉得后脊冰凉,莫非我竟还有让神经病人感兴趣的地方?!
“没有……..你没有…..你没有…….”他似乎十分失望的松开了我,彼一时此一时,表情隔了不止万重远山。
我终是抵挡不住自己的好奇,“你要找什么?”
“还能是什么!你能到这里来,难道还不知道?”老头无精打采地说。
“我什么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白发啊!你有么?既然没有就别多问了,看你龙精虎猛的只是个游客吧,别妨碍我们了,走吧!”
白发?如果我有,早不止三千丈长了吧!
不过,这到底是什么跟什么啊?
这里这里,难道,莫非,竟然,是传说中的邪教圣地?!
死就死吧!我感兴趣!
“要白发来做什么?”我蹲下来,对沮丧成一团的老头问道。
“看来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老头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拿出个精致的首饰盒,嘱我屏住呼吸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子,里面赫然躺着一撮长短不一的白发。
只让我看了一眼,便马上收起盒子,放回口袋。
我寒,看来是泰国专门下降头害人的邪教流传到这里来了!
“别瞎猜了,我们不是坏人,都是来等大仙赐福的!”不远处一个挨在墙角的老头插口道。
“?”
“从几年前开始,每年都有一些患了绝症的人收到奇怪的来信,说是终南山来了一位神仙,只要能收集一百条不同人的白发到楼外楼等着,那神仙就会降临,为你去除百病,我们就是今年收到信的人,可在这里已经等了半个月了还不见个影子,那糟老头老担心自己带的白发不够,天天数着,数到后来,倒真的不够了,哈哈!”
原来如此,世易时移,天庭还有这种变态爱好的神仙存在啊!虽不大确定,不过我已经笑了起来,不必爬到山顶,找到捷径了!
上天下地,如此刁钻古怪的神仙能有几个?哼!
“宽心吧!就是你的白发不够,那老头也一定给你治病的!”我把背包丢在墙角坐了下来,顺便安慰老头道。
“你怎么知道的?莫非你就是大仙?”本来打盹的打盹,聊天的聊天,现在都一致看着我了,眼光时刻准备着从等待变成崇拜或者恳求,倒也单纯。
我倍感无辜,“大家误会了,我只是随口说说,我只是来旅游的…….”
“白痴!”
“无聊!”
“死小子!”
老人家的脾气真是不好啊!
困倦袭来,我打开背包,正要拖出睡袋会周公,空气中无端飘来一缕香气,我停住手,深呼吸一口,确定了这气味,开口对大家道:“准备好你们的白发吧,大仙要来了!”
大家先是一惊,待发现是我在说话之后,都骂骂咧咧地置之不理。我也不管他们,只闭目养神,心里数着――5,4,3,2――
“砰!”大门无风自开,大厅的中央,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脚踏祥云,手持净瓶的白衣老者。
那老者降下彩云,咳嗽一声招呼大家:
“来来来,大家拿出你们的白发来!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然后,一手收了人家呈上的白发装进腰间的布袋里,再从净瓶里倒出颗药丸塞进人家嘴里去,
那姿势,那模样,跟仙风道骨沾不上半点,乍一看,倒像个闹市菜贩子。
我长叹,继而无奈,等那大仙的济世功德圆满得差不多了,才从人群中挤过去,拎起衣领把他从云上拉下来,拖着就往外走。
不必担心门内的大呼小叫,三分钟之后,我用脚趾保证他们连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都不记得。
甫出门,“大仙”就开始嚷嚷:“好你头老牛!几千年不回来,一来就让我丢脸!我恨你,555555555~~~”
我把他放下来,自己在月光下寻块干净的石头落座,安安静静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