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要问你,干吗帮那些凡人,不怕触犯天条?”
“我只是帮人治病而已,哪有触犯天条?”不用说这大仙便是我的前任主人终南老头子,果然是千年不变的老顽童一个,什么事情到他手里都只有哭笑不得的份。
“那些人全都患了绝症,阳寿不多了,你还给他们治病,不怕地府的司命大人追究你?”
“那有什么!我给他们治好病,又没说他们病好了就可以多活几年,该死的还是会死,司命怎会追究!”老头子得意洋洋的。
我只有心惊的份,从未堕过凡尘的人不知凡人对苟延残喘的卑微希望和执着,只随自己的任性行事,却不知自己一举手一投足,在区区的凡尘已经是惊涛骇浪,风云变色。
不由叹气:“既然阳寿不改,你何必给他们假象!”
“他们都是行善积德的好人,我希望他们的余生可以快乐,幸福的话,没有人计较时间的长短吧!”老头子一脸的严肃,我盯着他假正经的脸很久,只得承认他道行比我高,我远不如自己想象的了解他。
“说吧,几千年没见你来过,忽然跑过来,必有内情!”他倒是问得坦白,我也不隐瞒:
“无事不登三宝殿,是有事要求你!”
9. BlVE SKY STVDIA
在我乘坐过的交通工具中,终南老头子的彩云算是最舒服的一种,首先不必担心交通事故,外形体积也可以随心所欲的调整,唯一的缺点是速度慢得令人发指,我们以时速30公里到达顶峰时,我早冷得唇色发紫,毛发倒竖,亏那死老头还好意思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不经冷啊….”,也不想想我如今只是个凡人,穿一件薄T恤站在千年积雪的终南山顶,不马上变冰雕已经很给他面子了。
不由分说就去踹他那破烂小屋的门,一脚下去,咚一声掉下块牌匾,我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不明白。
“BlVE SKY STVDIA???”我掌握的外语品种够多了,也没见过这样的东东,莫非是文曲星的新发明?
“我这是“蓝天工作室”的英文名字,笨!”老头在一旁撇牙咧嘴地撕脸上的假胡子,还不忘对我炫耀。
“……你什么时候好上这口的?”我擦擦冷汗,他的附庸风雅我早有领教,原以为当年他给这破木屋命名作“笑看风云”的时候我的神经已经被锻炼得足够坚强,不料还有英文这一手,果真是姜越老越辣,神仙越老越变态。我不由得悲哀地想到,住在织女后花园“凌云草庐”内的某只必定深得这老头的真传。
“这叫与时俱进,懂不懂?好歹我们都进入21世纪了,不学点英文怎么出来混?”老头把头上的假发也摘下来抖两抖塞进袖笼,一恢复到原来的老实青年模样,连声音都硬气起来。
我无法控制的笑趴在门上,“如果你肯给我棵仙草,我就帮你纠正你错单词,哈哈哈!”
“啊啊啊?哪里错了哪里错了?”老头抓住那门牌左看右看,好像多看两眼他的破烂英文水平就能提升似的。
“先给棵仙草!”我摊开手掌。
“要来做什么?”
“自有我的用途,你给我就是。”
“原因?你不说,我不给。”
“老头,你忍心不给我?我可是大老远的跑过来找你……”我耍起哀兵政策,唉,希望他的心肠还是当年那么软,可惜我错了。
“少来!我长那么帅,跟老头差远了!不过如果你肯叫我一声师父或者爹,我倒是可以考虑……”死老头不怀好意地看着我眨眼。
“不给就算,我自己不会去拔啊!”我自顾推开门,门内景物与当年并无二致,依然是只有四面画满图画的墙壁。我熟门熟路的走到左边,看准画了绿草如茵的那一块墙壁,抬脚就要伸进去。
“啊别!!”终南老头赶过来扯住我,“你不想活啦?!”
“那你去,帮我拔棵仙草!”我悠悠收回脚,朝他使个眼色。
“少指望我!我死都不进去!”
“……你别告诉我,自从……”我忽而顿住,几乎没有继续下去的勇气,
“……..自从……之后,你们都没有见过一面?”
“多事!你不是冷么!跟我来吧!”终南老头一脸不自在的把我拉到右边墙,转眼间,我们已经走在云霞缥缈的曲径之上。
古木掩映的宫阙近在眼前,我甚至没有抬头一望的勇气,曾经的家园,如今看在眼里只觉得陌生,若不是那些因果和转折,也许今日我仍在此门中过着散漫的生活吧。
在人间时的一些老旧片断忽而掠过心头,长长短短的改朝换代,大小战争,饥荒离乱,东西跋涉,兜来转去的辛苦,无非为了一个人,而那个人,却是为了另外一个人在辛苦着。每次每次想到这些,我已经习惯呼一口气,告诉自己,路是自己选的,无论被金砖砸到或踩了狗屎,一切后果自负。
“故地重游,很感慨吧?”老头一副“我很了解你!”的表情看着我贼笑。
“是啊!正在感慨你什么时候才把家弄得像样点,不把东西乱丢呢!”我指指身边树上挂着的破烂风筝。
“哼,又不是我的,我管那么多!”老头做贼心虚的拉我走开,我偏不理他,径自踮高脚取下那做工简陋的风筝,翻过来看――
“喂,快中秋了,见个面怎样?,想和你一起看月亮……..算了,知道你不会答应,那给我做个月饼行――吧?――记得放两个蛋黄……..”
我摸着倒竖的寒毛,故意用揶揄的语气读风筝上的文字,深埋得我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忘却的内疚呼一声死灰复燃,窒息一般的烧。用别人的幸福换来的一点点自私的幸福,卑微得碰不起一丝阳光。
终南老头显然没料到我的复杂思绪,只顾激动的跳过来抢那风筝,
“呸呸呸!别读了别读了,恶心!无聊!”
嗤啦……..争夺之间,原就不扎实的风筝被撕成几块,两人错愕地对视一眼,老头别过脸去,讪讪的丢下手中的残骸,若无其事的走开。
“走吧,还发什么愣?不冷了么?捡那破烂做什么啊!快走啦!”
老头犹豫了片刻,忽然不知道抽什么风,拖起我死命死命地跑,手中的风筝碎片飞散在风里,断断续续,终至飘落不见,擦过耳边除了呼呼风声,分明还有那么一声悠长的叹息,我用力闭了闭眼,不忍心去看叹息传来的方向。
好久没飙过这么快的速度,还是用脚的,我双手撑住膝盖喘得直不起腰,惊觉自己在这苦寒之地竟然出了一身热汗。终南老头也好不到哪里去,抱着柱子的身体几乎滑到地上,还直翻白眼,
“呼呼,年….年纪大了,骨头都散了,呼呼呼……..”
“活该!自作自受!”我鄙视地扫他一眼,自顾进门,转折几道回廊,推开那扇久别重逢的薄薄木门。
虽然早有心里准备,还是吓了一跳。这少了一角鬃毛的木马,旁边扁成椭圆的蹴鞠,还有挂在墙上的弹弓和散得满地都是的弹子………确曾都是属于我的么?偏偏记忆又那么清晰地告知,是,都是你的!只是玩具们认识的那个主人,早已在岁月中老旧,不再熟悉了。
“啊!看到这些就想起你小时候,胖嘟嘟的,头发不多,脸蛋圆圆的,好好捏,呵呵呵!”来的不问而知是恋童癖严重的终南老头,小时候天天被他捏,捏得脸都变型了,好不容易成年,逢年过节还要被迫接受他送的这些幼稚得要命做工又不良的玩具,此人的阴暗心理可见一斑。
“我可一点都不怀念,没事你可以走了,我要换衣服。”当然老头子是不会这么听话的,在我打开衣柜的空档,他又巴巴的蹭过来,递过一套花里花俏的衣服:“穿穿看?”
“不要,我穿旧的就行。”一件件旧衫看过来,不禁吐血,件件布满蛀痕,连天界都逃不过蛀虫的残害,真是神仙们的悲哀。
“拿来吧!”我无奈地对他伸手。
“喏,给你!”老头自动自觉的转身让我换衣服,而后满脸期待的问:“怎样?合身吗?”
“合……..”我束好腰带,捏捏袖子,左右一比,居然对称,真是难得,看来老头子的手艺进步了。当然他做的衣服是不可能没有问题的。
“这啥玩意?”我指指袖口上,衣领上,腰带上绣着的几只肥得可怜又丑得可怕的鸽子,
“你喜欢吃红烧乳鸽也不必把它弄到我衣服上吧!”这个变态老头!
“啊??你说这是鸽子?!”老头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嘴都扁了。
“呃……….又好像是鹌鹑….”绣得那么丑,说不定其实是群老母鸡。
“猪啊你!明明是喜鹊,喜鹊!!”老头悲愤的吼道。
“…………..”如果这东西像喜鹊,那我就是世界第一帅哥了。(有这样的类比吗?汗死~)
“那么,你为什么要把这“喜鹊”绣在我衣服上?”某些不祥预感在我脑海中慢慢集结。
“嘿,小子,还装!”老头八卦兮兮的撞撞我肩膀,“别说你还没见过那喜鹊!”
“果然是你做的好事!”我脸色一沉,“既然你自己承认了,那就好事做到底,再给他棵仙草吧!”
“啊?他不是已经吃过了吗?”
“吃是吃了,可是变得不完全,”我比比自己的右手,“右手还是翅膀。”
“啊?真的?”老头子好奇的眼睛亮晶晶的,“那岂不是好像妖怪?”
“废话!他本来就是妖怪,被你害的。”我没好气的瞪他一眼。
“哪里!是他自己来求我的!我才不想理他呢!如果不是看在他快死的份上……..”
“啊?怎么回事?”
“他那时还是只普通喜鹊吧!你以为普通鸟能飞得到这里来吗?他偏偏就飞到了,不过也差不多累死了,剩下半口气,还求我给他棵仙草,我能不给么?可怜我就剩那么一棵了,55555555555”
“……….”我下意识的握了握绣在袖口的那只肥硕无比的鸟。
“对了,你跟他要了什么做交换?”终南老头从来不做赔钱的生意。
“这个………..是我和他之间的秘密,不能告诉你!嘿嘿!”老头眨眨眼道:“我饿了,你去做饭吧!”
“嗯,等我休息一下就去。”我疲倦的往床上一倒。眯了一阵又睁开眼睛,发现老头还在那里笑眯眯的盯着我看,不禁一阵恶寒,爬起来推他。
“看什么看?出去啦!”
“嘿嘿,上弦啊,我好久没看过你了,让我多看两眼吧!”语气中竟透着伤感,这正是我最想回避他的原因。唯有闭上眼,不看也不想。
过了一会,听到椅子响动的声音,老头走到我床前来,难得正经的说:“上弦??还没睡吧?…….哇!睡得那么快,真是本性难移……….唉,如果你回来陪陪我就好了,一个人怪无聊的……”
我努力地维持安详的姿势,以免让凝结在眼眶内那滴泪过早落下来,直到听到关门的声音,才松开眼帘,让它痛痛快快地沿着眼角流到嘴边,凉而苦,这是我的愧疚。
换了几个姿势还是睡不着,我举起手,袖口那肥胖的鸟儿又落在眼前,许是眼花了,这看似鸽子鹌鹑或者母鸡的东西,最后竟被我看出了几分喜鹊的神韵。也是这样花白的颜色,也有小巧的嘴,圆而黑的眼睛,眼神带着倔强带着认真,而我与他竟已相识,又契阔了上百个日月。
我想我一定在做梦,人在梦魂之中果然什么都想得出来,所以我凭空想象出了一句终南老头刚才压根没说过的话――
“反正你都听不到,那就跟你说吧,我跟那鸟儿交换的是,他变成人后,要让你过得幸福快乐,唉,你这孩子,什么时候都不让人省心啊…………..”
唉唉,牛郎,织女,喜鹊,终南老头,个个都希望我幸福快乐,为什么他们都可以那么光明正大的做这些伟大的事情,只有我一个人自私,偏还要倍受他们的关爱。在梦里,我听到自己长长的叹气。
10.醉月亭
明亮得可以看到吴刚在砍树的满月下,一桌色香招摇的菜,两壶来历不明的桂花酒,和一个年龄是我两倍性格面容可以做韩剧男主角的怪老头,就是我眼前的所有。
我揉揉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睡了整整一天,可恨手机电池用完,闹钟都不响了,让这老头偷到机会做饭给我吃。
“上弦啊,我们好久没这样一起吃过饭了呢!”老头心满意足的喝了一口酒。
我的天,多么老土的开场白!
我点点头算是同意,提起筷子挑了挑面前那盘鲜奶虾仁炒松子,确定里面没有什么奇怪东西后,鼓着勇气挑起一点,迅速用舌尖感受了一下,感觉味蕾没有什么特殊反应后才放心地丢进嘴里,咀嚼几下,竟惊讶得连舌头都差点吞掉。
“这这这…..你做的?”
“废话,不是我难道是你梦游的时候做的?”老头信心十足的往我碗里夹菜,“这烧肉的味道还可以,吃吃看吧!”
我握住筷子的手在颤抖,激动的眼泪在眼皮下跑来跑去掉不下来,幸好嘴巴还正常,吃完松子吃虾仁,吃完虾仁吃烧肉,牙齿虐着嘴里的,眼神非礼着碗里的。
啊~~世界和平指日可待了,从前只会烧厨房的人如今也会烧好吃的菜了!
我忍不住用拿完鸡腿的油腻腻的手拍拍老头的头(顺便把油迹擦掉^_^v),感慨地说:
“乖,你终于长大了!”
“那当然!”老头骄傲的昂起头,“我可是努力过三千年的!哈哈哈!我保证玉帝的御厨都比不上我!”
然后才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补充“喂!我是你师父!谁让你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的!!!”
我只当没听到,举起酒壶灌了一口,花气先于酒香冲入喉间,酸中带甜,甜里裹着苦,细味之后,更有莫名的滋味萦绕不去,仿似听完一场荡气回肠的故事后淡淡的惆怅,又似月落乌啼那一刻的暗涌。微妙至此,当是千年佳酿,不禁又灌了几口,嗯,下山时记得捞几瓶回去。
意犹未尽地放下酒壶,赫然发现面前多了个西红柿。
“上弦啊,你这次回来啊………为师我真是高兴……...”
…...1……
“叫你不要到处跑又不听,山上有老虎你知不知道……..呃~~~”
……..2……..
“死小子,等你那么久都不来看看你老子,哼………..”
…………3………….
酒量惊人(的浅)的某人毫无进步地趴倒在桌子上。
天可怜见,他的酒壶几乎还是满的。
为免浪费,我把酒壶从他手上解救出来,估计某人会喜欢这手信吧。
想拖他回房间吧,可屋子离这鬼凉亭又远得要命,丢他在这里吧,又怕他感冒了,倒头来还要我伺候,最后还是脱下那件花俏的长衫覆到他身上,弯腰之际,瞧见他低垂的鬓角,竟然透出风霜的颜色。
一霎间有抱他一抱的冲动,考虑到某人知情后的恐怖后果,还是作罢,终是提着一壶将满未满的桂花酒,步下这曾经叫“醉心”如今叫“醉月”,处处透着俗气的亭子。
在森森的桂树丛里穿行一阵,直到眼前豁然开朗,低矮的围墙在月光下摇摇欲坠,镶在围墙上的柴扉更加显得破败,别人一定想不到仙界也有如此不修边幅的一面,别人也一定想不到,这破墙的可怕威力。
我不是别人,这些对我都不造成影响。轻轻松松的走过去,推开门,进入了围墙那一边,完全颠倒的世界。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在享受完月光浴几秒钟后忽然站在白花花的太阳下,真够叫人恶心,当初发明出这园子的人绝对是个变态。我捂住眼睛,一下适应不过来,直到面前风声响起,才勉强睁开眼,身体本能地往旁边一歪,堪堪躲过――要命!那袭过来的,竟然是一把锋利的………锄头!!
“他妈的!我终于等到你了!!!我要杀了你这混蛋!!!!!”满天乱舞的寒光背后,一把彪悍的声音如此吼道。
哇,这家伙来真的!我怜滚带爬的闪避,锄头不断落在身边,掀起一片泥块,几乎把我埋了。
心倒是放下来了,我干脆坐在地上不动,抬头笑着对那激动得一脸青筋的大汉打个招呼,
“嗨!好久不见!我没认错人吧?当日温文儒雅的文曲星怎么落得这副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