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
------彼岸花,开彼岸,不见花,不见叶。
甫落地时,有一丝幽渺的歌声从遥远的彼岸飘来,似凝了几世的眼泪,终在那一瞬,无奈而忧伤地落下,在耳畔漾起青玉色的涟漪。
重重羽纱,如无数双几可见骨的手,颤颤巍巍地抚去妃子苍白胜雪的神色,却在下一刻被那尖叫扯成撕心裂骨的憎怨------
这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不可能只有一只手!!!
九城宫阙,纷扰似焰,为这麈王朝的三皇子竟然是天生只有右手的残儿,只有一个僧侣伫着,苍老的脸上泛着泪光似的温柔,如一瓣洁净的雪融化在苦苦等待的眉眼里,小小的,细细的,不易察觉。
“北藏大师!”
众人惊呼,宿具净智的老人拜倒尘埃,朝宫女怀中的稚儿恭敬地磕下头去,扬起,叩下,掷地有声。
“陛下,三殿下是天人托世,乃本朝之大吉大幸。”
一樽香鼎,焚烧着幽香,那苍老且干哑的声音,随着烟的波纹缓缓地时近时远,却让无崖帝白石般的唇角暖柔了,绣满五爪龙的朝服,欢腾着,一点点,扫过殿下众生。
北藏是麈王朝三代皇族的佛佑者,他的一句轻描,若以之为曲,也足以俯仰天地。
细格窗畔,一池漾碧,满目白莲,冉冉的浮花破水而出,一时间,水色莲香生起,竟是涛生云灭,天上人间也遍寻不着的纯澈冰清。 “殿下的名字就叫殊绝吧。”
小小的稚儿微颤,睁开了眼眸,一双美丽而狭长的黑眸,恍然间,却是比古水还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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掬泪见到殊绝,是在白族只余她一人时,那是个稚龄的孩子,被麈王朝的帝王抱在手中,织锦斗蓬中只露出小半个身子,比墨犹黑的乌丝垂在胸前,衬着白衣比雪还要冷清。
血,几近黛黑,一路蜿蜒过去,层层叠叠,妩媚而妖治。手,朽烂的,头颅,破碎的,身躯,翻裂的,埋葬在暗红里,不见天日,那儿也有族长------她的夫。
他的恨,他的怨,他的憎,只剑光一烁,绽起朵朵血莲,硬是死不瞑目。
然后,她落了一滴泪。
是那样小小的一滴,晶莹幽亮,滑过她的颊,抚过她的腮,飘忽着落在裙裾上,漾起淡青色的小花,细·碎·缠·绵。
“你叫什么名字?”只一刹那,千锤百炼的钢就有了血肉,两簇幽火自帝王眸中生起,蛮横的,固执的,一旦燃烧,连死也无法熄灭。
“掬泪。”
上一刻,被拥入怀抱,掬泪只听得无崖帝恣意的笑声,悠长而绵狠地隐没在耳畔-------
殊绝,幸是有天人托世的你,才能全灭白族。
下一刻,那个小小的孩子恍然一笑,似绽了一朵细细的白莲,立时又谢了,只一地残瓣,白得冷冷清清。
。
掬泪看到,飞舞于清风的织锦下,是一只飘飘扬扬的空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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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灯如豆,融化了淡淡的晕影,几只黑蝶在细细的灯沿上,欲飞还止。浮光掠影,几丝斑驳。
“你怀的孩子不是父王的。”
他的小脸,暖柔而慈悲,只是那一双黑眸,似隔了几生几世的死水,浮着一些欲断未断,欲化未化的梦,波澜不起。
“原是可以留下的,只可惜他偏是遗腹子。”
水榭回廊,数百只黑蝶,似一层层的夜纱,幽幽的,怨怨的,绞在被莲香染得苍白的月华里。
“今夜应是他的生辰。所以,永别了。” 灯,黯然跌下,一瞬,映出那比墨犹黑的乌丝,一缕缕地飘扬,竟分清是神佛还是夜叉。
红幽幽的,白灿灿的,碧莹莹的焰,似无数欢喜而又幽怨的眼眸,极美,极温柔,让人的心都痛了。黑纱,轻无质地的,一天一地的,是无数焚火自尽的蝴蝶,烧涸了眼泪,灰飞烟灭却仍不肯气绝。
洁白的手指掬起黑色的磷光,散着花的香,温柔的,缠绵的,恍若前世,那是蝴蝶的香灰。
“醒梦……,”一潭古水,融了一层遥远的情感,淡淡的不真切,稍纵即逝,“可惜了这个名字,我原是为那孩子取的。”
麈王朝315年,无崖帝的宠妃掬泪和尚未出世的四皇子死于御赐的眠蝶宫,那一场火事,追究半年,不知缘由。帝,悲痛逾绝,赐死宫人百余名。
卷二
镜中花,水里月,只可遇见,无法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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浸透月光的夜晚,做着浸透月光的梦。
一梦,就是隔了几生几世的烟水迷雾,遥远得不见尽头。
曾是被囚在冰碧下的困兽,悲凉的,无奈的,疯狂的,不知年月后,终凝成不见天日的无处呐喊,无处恸哭。只在那花瓣一天一地,艳红得像要滴出血时,会隔着碧水,隔着红泪,看定一只翩然而至的黑蝶,幽亮的黛光,簌簌抖落,皆是忧伤。
醒后,痴痴望着一轮绯月,似在寻找一个早已遗落却又无处可寻的梦。
一夜,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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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盏青灯,一炉禅香,几卷佛经,任凭着樱华几度重回,暮雪时生时灭,自是庭园深好,岁月无惊。
白净修长的手指,苍竹般秀颀,一扬一飘,结成一个大破大立的莲花手印,只是刹那,一抹青白稍纵即逝,阴郁而妖魅不堪。
一只暗红色的异鸟,惨叫着坠落,羽毛的灰烬随风散落,只几声啼血,在幽光下扫出一个凄怆绝望的晕影,就无痕而逝。
“它既己修成形象色身,您又何苦害它性命?”苍老的声音幽幽渡来,绞在夜风里,是浓得化不去的无可奈何。
白缎系起的墨丝随着回首的动作抚过簌簌的枝条。白绸透过的月光,在地上形成若有若无的晕影,清水一般,静静迂回。
“北藏大师。,那等孽畜,本就妖性难化,除之又有何碍。”少年立在那,就是一朵纤尘不染的白莲,那些个绵狠的,凄惶的,毒药似的烈气,彷若只是昙花一现,事散而无痕。
“殊绝殿下,精灵鬼怪自有其福音善果,您不该不顾天道,下此狠手。十五年前,您违逆天命,生生颠覆因果,积下的罪孽还不够重吗。”
“这么多年,你总是说天命难违,若真如你所念,为何你又不告诉父王十五年前麈王朝的气数已尽,白族一脉会在不久后取代麈皇族,那被我活活烧死的遗腹子才是真正的帝王命格呢。”
风,拂起空荡的白袖,一如月的色泽,飘下几缕莲香,疏淡而柔润。树影绰幽,那隐于其中的胜雪身影,却多了几份诡秘和迷魅。
“镜中花影,于镜何碍?镜性明净,花影难伤。本应是殿下渡我,尔今,殿下却连自己都渡化不过。”
老者的僧服如一枯叶,惨淡无光。曾守着一株葬在彼岸的花,连忘川都干涸了,方才听见花开的声音,是如此地狂喜,却又不曾料到那花早己污了,损了,朽了,只一地残瓣,无处收拾。
白色的身影渐行渐远,终至不见,血色新月下,迢迢黄泉路,皆是眠蝶宫的方向。
“你既已前尘尽忘,又为何始终遗忘不了那憎怨呢。”
那是栖息在三生不老的承诺中的一声叹息,稍纵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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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回廊,层层叠叠。晃着,飘着,摇着,是盏盏琉璃灯,乍明乍灭,犹似鬼魅。
因情根深种,帝王不忍,十年前重修眠蝶。只这儿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水,犹记得那自焚的一日,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凄楚,所有的痛苦,回首间,碧落黄泉。
那些星月都沉灭的夜晚,恍有一丝半片的轻罗软纱在廊上足不履地地飘着,偶然掠过几只鹭鸶鸟,阴森而冷清。
指尖抚过雕花窗格,扬起一层薄灰,白锦胜雪,映得月光苍白,见那灯火,无风犹颤,轻诉着一个等待,从前世追到了今生。
------为什么十五年后再入眠蝶?
------他,不知道。只是一种突然得来不及阻挡的感觉,今夜,此地,应会有些什么,一些属于自己的,一些曾经遗落的,一些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再也忆不起的刻骨铭心。
“彼岸花,开彼岸,不见花,不见叶。”
深深浅浅,一丝低唱飘来,杳茫地溅碎了月光,千万残银落了下来,碎在青石上。数百只黑蝶绞在夜的青丝中,磷光点点,如九月流火,恰似那焚宫一日的光景。
水榭尽处,层层黑纱舞起一方幽艳,恰似蝶翼,那是一个少年。苍白的脸上消融着青玉色的光,一双幽深得不见光的黑眸,比流水还温柔,比烟花还寂寞。
灯,都破碎了,一时间,那些明灿的琉璃,纷纷扬扬地坠落,以一种落泪似的优雅和不可抗拒,在冻结了的天地里,向着无法救赎的罪孽落去。
殊绝见到少年时,整个天地只亮着一盏烛光。
小小的烛光托在少年细白的掌上,像黛蝶起舞时抖落的幽光,不惊醒一瓣清花,烛光滴映在他苍白的脸上,遥遥望去,是梦里的似曾相识,一片烟斜雾横。
“殊绝,我,回来了。”
然后,黑夜中,殊绝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不知所起的恍惚,只是念着一个曾经刻骨铭心的咒语--------
……醒梦。
一眸古水,掀起了波,刮起了岚,凄凉的,甜美的,痛苦的,原也是曾经活过的。
相见时,人鬼殊途。
灯火渡桥下,是一段三世不老的爱恋。
卷三
蝴蝶的翅膀,只有死亡,才懂得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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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崖帝,老了。
他如何能不老呢?一生仅有的痴,都于十五年前的眠蝶,自焚成烬了,纵有后宫三千,偏也是救不得这颗心,任其悄然而坚持地思念着。黑夜,刷白了头发。
许是前生积下的孽果太重,这一世的所念所系,皆于指缝碎为大梦一场。痴恋之人,已是香消玉殒,天人永隔,膝下三子,抱病床榻的,隐居宫外的,天人托世的,从不和他亲近。偌大的江山,偌高的王座,偏偏寻不到一人相伴,不知年月间,只有悠长的冰冷,附骨不散。
珠帘,悄然掀起,落下几缕薰香的风,抬眼之际,见到一青年立于殿下,长长的辫子系着素花紫绢,恍惚间,竟是多年前离开皇城,杳无音信的二皇子-----黛色。
“父王,近来可安好?”
大大的眸,青年,笑颜如梦------酒醉梦醒后潸然泪下的前世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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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叶,时疏时密,绊住了一轮青色的圆月。
“为什么要杀尽天下的精灵鬼怪?”
融着青玉色的苍白手指,轻柔地滑向身畔的茶壶,那一丝丝漾着淡绿的清苦,窥见叶卷叶舒。
“忘了。”
有很多很多的记忆,今世以前的,殊绝知道自己是忘记了。可,那绝对是不应忘记也不能忘记的,曾经是如此刻骨铭心,千真万确地存在过,偏只能在入梦后的一声梦呓,方才明晓因果,醒后,却又流光逝影,无法掌握。
“那,为什么不杀我?”蝴蝶眷恋在少年小小的指尖,幽深的黑眸,不见光亮,温柔而又寂寞, “我也是鬼啊。” “我,不知道。”
从垂落的墨丝望出去,那样一个黑锦黑纱的少年,苍白的,无温的。若说地老天荒,若说海枯石烂,都是可以的,只是想不起了,哪怕是一点点吉光片羽,都早已狠狠从血肉中挖离,一地白骨残血,却唯有他,不余踪迹。
“还痛吗?”
“?”
“你的手,那是被砍断的。”
“!”
薄薄的青水极尽稠绻地流入玉蛊,一时间,白烟扶摇,袅袅地撩起黑纱,那一层渺茫,云里雾里,醒梦的身影,再也无法看定。
心头微惊,伸出仅有的手,
“醒梦……”,白绸缠绕着黑纱,双双跌至冰寒刺骨的地上。仿若未觉,只是紧紧的拥抱,紧紧的缠绵,让彼此的一切,包括痛苦,包括甜美,包括悲伤,不再分开,不再离去,哪怕只有一刻。
“你连我都不记得了,为什么还要记得那股怨恨。”
叹息,幽幽飘来,不知是谁的。
茶蛊畔,一滩青玉色的泪,映着一轮清月,一只黛蝶,一朵白莲。树叶轻颤,抖落了渡过漫漫长夜的露珠……
碧水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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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凉如水,盏盏宫灯下,是一个夜访眠蝶的人影,长长的光影,渐渐地晕散,淡去,无痕。
黑纱,层层叠叠。醒梦抬起眸,目光优柔地覆上立于宫阶的青年,大大的眸,长长的辫,素紫的绢,一点点,仔细地描摹,重温着永眠在彼岸的回忆。
“黛色,几千年不见了。”
那一双幽深得不见光的黑眸,比流水还温柔,比烟花还寂寞。
------醒梦,你为什么要回来?
------他就在这儿,我怎么可能走远。
几丝花瓣飘落地面,用一种殷红胜血的忧愁。------彼岸花。
长长的夜里,我不断挖掘着自己的坟墓,却在指尖鲜血淋漓间,见到躺在冢中的,竟然是------你。
所以,我醒来了。
从永恒的沉睡中,经过黄泉,经过碧落,遥遥渡河而来。
只是想对你说一句。
------我,回来了。
卷四
开到荼靡花事了,只余绽在彼岸遗忘前世的花。
佛曰“彼岸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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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
------梦里,曾是一只黛青色的蝴蝶。
“彼岸花,开彼岸,不见花,不见叶。”
忘川,千万年来也就是那样一潭冰碧,藏不尽的萤绿,似无数亡魂的眼眸,蓄满漂泊的幽怨。年久不散的白雾中,总有摆渡翁苍老嘶哑的歌声在飘。
细白的足缓缓走过彼岸上柔软的青苔,一丝半片的黑纱拖在忘川里,晃起小小的涟漪。
奈何桥畔的彼岸花正逄绽放。细碎缠绵的花瓣,竟比血还殷红,若在人世,定是不祥的。风乍起时,一天一地的艳泽,恍似不经意跌入茫茫血海,遥遥的,寻不到岸。
因不愿辜负这黄泉的花期,蝴蝶贪恋,私入忘川。
然后,
在万千乱红中,遇见了他。
“你喜欢彼岸花?”瓣瓣乱红立不稳似的,从那比墨犹黑的发丝上纷纷落下,换得唇角轻扬,绽了一朵慈悲的白莲。
“嗯。”
“这花很久以前曾是天上的绝品,因其锋芒露骨,被打入黄泉,并施以诫惩。”
“诫惩?”
“只有花残,才会绽叶,无论千年万年,花叶,永不相见。”
他的眸,极清淡,极温柔的那种黑,一抹清痕,天上人间,也只有那么一双。
东皇太一,渡化众生的天人,殊绝。
很久很久以后,那双眸飘着万瓣红泪,反成就了一汪古水,波澜不起。
“遇神弑神,遇佛杀佛。”
那已是怨恨到了天涯水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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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柔的,慈悲的,七盏长明灯,镇着凡尘的灾厄,皆因佛爱世人。
黑纱为蝶翼,一方幽艳,飞舞于绵绝的灯影,一直坚信守护七重长明便是一切,却不曾料到,被忘川漉湿的黑翅竟不再无欲无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