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静静坐着,李越的声音缓缓在屋中流淌:“我从岭州入境,一路都看见贴着你的画像,你怎么还回来?”
田七闷着头没回答。李越也不多问,只笑了笑,拿起那个装着珠宝的口袋,哗地倒出一大半:“这些你拿着,去找个安静的地方,离开南祁也好——”
田七打断他的话:“那你呢?”
李越一怔,手指缓缓攥紧:“我……想去西定看看他……”
“那我跟着殿下。”
李越转眼看他:“跟着我做什么?”
田七无话可说,只是重复一遍:“我跟着殿下。”
李越静静坐着,良久,微微笑了笑:“跟着我其实没什么意思。我现在,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田七第三次重复:“无论到哪,我都跟着殿下。”
周少傅自岭州回到京城,虽然加官晋爵,但住的房子还是原来那一处。七八间屋子,因为下人少,还有几间根本没动过。有一间在后院,少傅大人爱那里安静,做了书房,每天散朝之后,就到书房去读书或写奏折,常常连饭也带过去吃,没有呼唤,下人是不许过去的。
书房的门一例是紧闭着,周凤城推门进去,一看屋角的软榻上没有人影,不禁摇了摇头,反手将门牢牢关上,才轻声道:“下来吧,我说过没有外人会进来。”
门上方应声跳下个人来,落地的动作有些滞涩,显然身上带伤。脸颊瘦陷,只有眼睛锐利雪亮,充满警惕。周凤城径自将食盒放到桌上,一样样把里面的饭菜拿出来,看着那人狼吞虎咽,沉吟一下缓缓道:“昨夜襄国侯府有人进入……”话音未落那人已经蹿了起来,一手扣住他手腕:“什么人!”
周凤城低头看着那只抓得自己手腕生疼的手,淡淡道:“周侍卫,你的伤口裂开了吧?”
周醒怔了一下,才发觉小臂的伤口确实又被挣裂了。周凤城家中有药,却没有郞中,伤口只能自己慢慢愈合,一个激动,就又裂开了。
“到底是什么人?”
“还不清楚,听说是刺客。襄国侯府里口风紧,只打听出这一点来。今早城门刚开,襄国侯就派人到四城门口盯着,虽然没有惊动百姓,但显然是在找人。这样看来,即使是刺客,也已经跑了。”
周醒抹去一头冷汗,慢慢坐下:“跑了就好。”
周凤城看着他:“你觉得会是殿下?”
周醒大口扒饭:“反正我没见到殿下的尸体。”
周凤城沉默一下:“山林之中,尸体也可能被……”不等周醒抬头凶狠地瞪他,他的声音已经消失。那个人……似乎总是胸有成竹,万事掌握在手的样子,对着一头怒熊都能生还,实在不能想像,他也会死。可是,要让他像周醒这样,一门心思地认定那人没有死,一门心思地四处寻找,竟然还敢回京城,还敢跑到他这个少傅府中来守株待兔,也,实在是太不切实际了吧?
“昨夜那么一闹,襄国侯府里必然戒备更为森严,你……还是不去的好。”昨夜的刺客,不过是比周醒早去了一些。若是没有他们,周醒的伤势一好,第一件事就是去行刺襄国侯。
周醒不屑地一笑:“那些人算什么!”
“可是襄国侯也是殿下一手训练出来的——”周凤城话说出口就知道捅了马蜂窝,果然周醒猛地抬头,眼底一片殷红:“不错!他也是殿下一手训练出来的,也是殿下一手提拔的,可是他轻轻巧巧就把殿下出卖了!他身手就算再好,若是殿下死了,我拚了命也要杀他!”
周凤城静静道:“他与殿下,本来就有仇怨,这般做为,也怨不得他。”
周醒暴怒:“你知道什么!那都是以前的事,后来殿下对他怎么样!就说安定侯,那般一个绝世之人,对殿下又是百依百顺,最后也为他离了府。他还要怎么样!”
周凤城仍然淡淡道:“卫清平少年英雄,却屈身为宠,这本来就是天大的屈辱,没有什么恩惠能补偿得过来。”
周醒大声道:“那不关殿下的事,都是以前的——”声音像被刀截断一般消失在喉中,低头下去狠狠咬一口馒头,似乎想把自己噎死!
周凤城皱眉道:“你说什么?”
周醒头也不抬:“没什么。还得烦请周大人打听一下,昨夜行刺的是什么人?我怕会是铁骥。”
周凤城点点头:“我自然会去探听。不过铁侍卫护着莫姑娘逃走,如今莫姑娘未必有地方安置,他该不会回来才是。”
周醒停下筷子,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会不会是……”
周凤城心里陡然一跳:“谁?陆韬?”千万别是那个莽夫才好!
周醒讶然看他一眼:“谁说陆将军了?我怕是殿下!”
周凤城微有一瞬间的茫然,分心去想了一下那个消失在山林之中的人,而后才说得出话:“殿下?未免荒谬了。”
周醒不满:“有什么荒谬!殿下若是无恙,自然会回来看看。”
周凤城摇头:“他若是逃过一劫,该远走高飞才是。若竟为杀襄国侯回来,未免愚蠢。”
周醒肯定地摇头:“殿下是定会回来的。不过绝不是为了卫清平!”
周凤城皱眉:“周侍卫太过肯定了吧?”
周醒这次没有与他争辩,只是微微一笑:“殿下定会如此。周大人,烦请你务必细细探查,多谢了。”
99.去国离乡
作者有话要说:请容我无比欣喜地告诉大家:因为连续日更,现在粮草接济不上,快要断顿啦!李越和莫田走出京城城门的时候,不曾回头看一眼。
莫田就是田七。他本是莫家的家丁之子,自然姓莫。只是后来莫家坐罪,男子均被发配边关,风定尘将他收到身边之后,为了避免麻烦,就让他以名为姓,又因为排行第七,所以就叫田七,知道他本名的反而不多。
那一天卫清平在城外旷野里发疯一般找了半夜,突然想到田七受伤,李越怎么会带着他往无医无药的地方跑?可惜等他想明白了跑回王府,天已经快亮了。他虽然爵封襄国侯,手里却并没有兵马,虽然有几个侍卫,他却不敢让他们知道回来的居然是早已被皇上设计诛杀的摄政王。因此当他终于找到借口封闭城门搜查之时,李越和莫田早已经出了京城。
有道是养移气居移体,又说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李越从深山之中长途跋涉,莫田则是被到处张贴的画影图形逼得昼伏夜出,两人都瘦了许多,再穿上普通的粗布衣裳,一直走到云州城关也根本没人认得出,这便是当年嚣张得不可一世的摄政王和他的贴身侍卫。
云州城里气氛十分凝重,街上随处可见带刀的军士,市面也萧条了些。李越和莫田坐在路边的小客栈里一边啃烧饼牛肉,一边警惕地四处巡视。
“爷,是冲着我们来的吗?”莫田低声问,手不由落下去到身边担子里握住了短刀。
李越微微摇头:“不像。你看一路上连个画影图形都没有。我倒觉得像是要打仗的样子。”忽然回头向旁边一桌笑眯眯地道:“老丈,请问一下,城里怎么忽然多了这么多军爷?是要戒严了吗?有盗匪,还是怎么?”
那一桌上坐着个老者,守着一小碟花生米喝酒。李越招手让伙计送一壶酒到他桌上,果然见他眼都亮了起来,满脸堆笑答道:“这位兄弟是外地来的吧?做生意?”
李越和莫田是弄了个担子,装了些锡簪子泥人儿之类,充作行脚贩子,当下点了点头笑道:“是啊,在陆州做了好些日子的生意,怎么乍一到这里,好像变了个样子。”
老人将酒倒出来一杯珍惜地咂了一口,悄声道:“这些军爷都是什么武威将军派来的,听说是要打仗了。”
“打仗?”李越微一挑眉,“跟什么人打仗?”
老者抓抓头,因为他也是听说来的,其实也不清楚:“可能,是跟西定吧。”
“西定?不是跟西定结盟了么?怎么还打仗?”
老者很不好意思:“这,这老朽也不太清楚,还是邻家有个儿子被抓去当差,听营里的军爷说的。说是早晚要打一仗的。其实前些日子已经打过了,就是那摄政王被诛的时候,西定来攻咱们云州城,不过还是没打进来,说是武威将军原来派出去剿匪的兵赶回来救了大伙儿,真是险哪……”
莫田狠狠咬一口烧饼,把一声冷哼咽到肚子里。李越也没心情再听,哦了一声道:“那现在还让出城关吗?”
“还让,就是查得严。”老者四面一看,凑上来轻声道,“得给把门的使点钱……”
李越点了点头,谢了他一声,转过身来低声道:“看来有点麻烦。”他们两个的担子里藏着从摄政王府顺出来的珠宝,要是真搜,可就漏馅了。
莫田皱眉:“爷,怎么办?要动手吗?”
李越摇摇头:“尽量不要。不行到天快黑的时候再过城关,真要万不得已动了手也方便。”
两人这下子也就不急了,坐着尽消磨时间。眼看天快黑了,城门将要关闭,才挑起担子匆匆往城门赶去。果然查得挺严,李越正在想是不是递点钱过去免得麻烦,就听旁边一阵喧闹,扭头一看,一个军士拖着个少年从小巷里走出来,一面用靴子踢他一面骂道:“小兔崽子,还藏?老子看你能藏到哪去!惹火了老子,抓你去做军奴!”
李越看得眉头一皱。那少年身体瘦弱,显然还未成年,被他踢在胃部,痛苦地蜷着身体,一口口呕吐。有一口吐在那军士靴尖上,登时引得那军士大怒,靴尖大雨似地落下,踢得少年大张着嘴,连吐也吐不出来了。路人纷纷侧目,只是没人敢上前去拦。李越迟疑一下,走上去轻轻将那军士往后一拉:“这位军爷,要出人命了。”
那军士被这股柔和的力道一带,明明觉得并不是什么大力,却莫名其妙地连退了几步,不由大怒,手里正好拎着刀,连鞘就往李越头上劈过去:“哪里跳出来的杂种,多管——啊!”最后两个字还没出口就换了一声惨叫,刀当地一声掉在地上,捧着手腕呼痛。李越看也不看他一眼,从地下把少年提起来:“怎么样?还能走吗?”
少年脸上全是污物,面目难辨,虽然还在干呕,却点了点头。李越拉着他一转身,城门上把守的几个军士已经拔刀逼了过来:“这是拉来的民伕,你敢劫人,还敢伤人?”
李越冷冷一笑,低声道:“教出你们这样的兵来,根本是为将者的耻辱!”他声音很低,几个士兵还没听清楚,李越已经抢先出手,只听唉哟连声,几个士兵全变做了滚地葫芦。李越早盯上了旁边的两匹马,得手之后飞身过去,袖中匕首一划,马缰握到手中,翻身上马,将藏着珠宝的筐子往马鞍前一放,招呼莫田:“上马!”一面驰马过去将少年提了起来放到身后。莫田也是提着筐子翻上马背,两人一前一后往城门口冲去。
城门口此时只剩下一个士兵,想关上城门都来不及。李越手一扬,一支锡簪子擦着他脑门过去,惊出他一身冷汗,只站着干吆喝却不敢追上去。旁边的百姓自然乐得看热闹,谁会上前阻拦,由着这三人二马自由自在冲出了城关,踏上了西定的土地。
城关外是一片荒地,当年被逃荒的饥民连草根都吃光了,显得更加荒凉。偶然有几棵树,树皮也被剥得差不多,又是冬天,光秃秃地支着几根枝子,也不知明春能不能活。李越看看云州士兵并没有追上来讨打的意思,也就放慢马匹,回头问少年道:“你是南祁人吗?”
少年抬头看着他,眼神里全是感激:“不是。我就是在客栈里做做工,没想到被他们拉去当兵。这些人天天到处抓人——”声音突然停住,眼神变得惊讶狠戾起来。
李越侧着身子,并没看见他的神情,只道:“那你有什么地方能去?”话犹未了,后心突然一凉,身体比意识更快地做出反应,向侧前一扑,翻下马背,后背上已经被血染红了。少年坐在马背上,手里握着把匕首,惊慌地去控制突然被惊到的马匹。莫田大惊奔过来看李越背后的伤,李越的眼睛却只盯着少年,缓缓道:“原来是你!”
少年好容易勒住马缰,挺一挺胸道:“是我!我说过要杀你为三皇子报仇的!我还当你死了,原来还活着!只怪我学艺不精,杀不了你!你杀了我吧,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这正是当年在云州城外假扮饥民行刺李越的那个少年。一年多未见,他个子稍微长了一点,却还是十分瘦弱,脸上被泥土和自己吐出的污物糊了一层,李越一时还真没认出他来。
莫田怒极。李越反应得快,匕首虽然入肉划开一条长长伤口,却并不深,包扎一下便可止血。可是他们分明是救这少年,怎防着他竟会刚刚道谢便下毒手!上前一步将少年从马上扯了下来:“小混蛋,你想死,我成全你!”
少年虽是尽力挺直了身体一副倔强模样,却毕竟是身体不济。莫田一拳过去,他便蜷起了身体,吐出来的胃液里也带着血沫。莫田还要打第二拳,被李越拦住了:“算了,让他走吧。”
少年蜷在地上挣扎,闻言却勉强抬起头来嘶声喊道:“不用你当好人!你杀了我,有种的快杀了我!小爷反正也不想活了!你杀了多少人,还差小爷一个?”
李越的目光陡然冷厉,突然大步过去一把将少年拖起来。旁边就是一条小河,李越拖着人走到河边,揪着头发将少年的头按进了水里。河水正是冰冷刺骨之时,少年立刻翻腾挣扎起来,双手在岸边土地上乱扒。李越一只手牢牢按着他,直到他呛得几乎闭气才将他拉出来,等他刚喘了一口气再按回去。如是几次,少年就再也无力挣扎。李越将他往地上一扔,冷冷道:“你现在还想死吗?”
少年咳呛着,痛苦地蜷起身体,尽量离河水远些。在这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淹死——他不愿意!李越冷冷看着他:“你还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死,就敢在这里喊自己不怕死?要是你现在还想死,我马上成全你,怎么样?”
少年紧闭着嘴,不敢出声。他确实从来没有尝过死亡或者是如此接近死亡的滋味。冰冷的水灌进口鼻,直冲到肺部,胸膛因为窒息如同要爆炸一般,眼前一片黑暗,这一瞬间他才知道,死,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李越不再理他,径自上马,从怀里摸出块银子扔到少年身边:“滚回你家里去,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别再到处叽叽歪歪地叫什么不怕死!”
少年看着银块滚落身边,勉强抬起头喘着气道:“我没有家。”
李越头也不回:“那就随便滚到什么地方去!否则旁边就是河,你随便!”
少年蜷在地上,看着两匹马绝尘而去,手里的银块渐渐捏得温热,忽然爬起身,踉跄地追着马迹跟了上去。
李越和莫田进了西定的城镇,第一件事就是买几件衣裳,把两人从头到脚换了一遍。现在已离开了南祁,认识他的人已经很少,自然也不必那么邋邋遢遢地遮人耳目了。筐子里那些不值钱的货物扔掉,两人摇身一变,成了贩药材的商人,马背上驮着成包的药草,除了给莫田准备的一些刀伤药,全都是些价值不高药味不小的东西,除非是同行,否则谁也不想靠那些东西太近,更想不到里面藏了价值连城的珠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