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的一生——小魁

桂娘说到此停了下，望著一脸严肃的万秋御，半晌才又开口：「说到这儿，你该也知……这清水的身份。」

「……林清禾？」万秋御接道。

「改了名之後的林清禾。」当初要他改个名，结果改个与本名没两样的假名，这不日日担忧人家认出才怪！

「你说清水曾中秀才，那之後……如何？」想起初见那晚，林清水曾说对功名无心，难不成这当中发生了什麽事？

没理会万秋御问题，桂娘又起了个头，「我第一次见到清水时，那年他十六，与那些同在国子监的人一起来这儿。

」见万秋御表情又凝重了些，她不禁轻笑起来，「那时我还未掌权，只是个头牌。但那日我就见他顺眼，让他入了

房……」

万秋御闻言不禁握紧了拳，心头又有些难受。

觉得万秋御表情有趣，桂娘嘴角弯得更起，「别喝闷醋……那日我们什麽也没做。」也才让她如此难忘，好几次施

了些手段找他再来。

「你可知那晚清水对我说什麽？」她笑著续道：「他说『这事还是与相爱之人一起才好』，真是天真可爱……」

想起回忆中那清爽开朗的少年，桂娘不禁想，与後来两相对比，更觉感慨万千。

听桂娘撇清两人关系，万秋御这才松了口气说道：「清水是正直之人。」

「正直……？」桂娘又泛起微笑，「若是在那些故事里，这种人可创番国家伟业，但在这世上……这种人才最不得

好下场。」

「清水……遇到什麽事了？」听到这儿，万秋御心疼地问道。

「他从来没说过……」但这些年她见的人多了，探听之下大概也能猜个七八分。

万秋御听到此有些失望。

想了想，她又说道：「一般来这儿的客人，多少会对我们诉些苦，但清水这孩子……从来只会说，他不愁吃不愁穿

，爹疼娘爱，怎有资格再抱怨什麽。」到最後总变成了她倾吐烦忧。

「我不知他那时发生了何事，但有日他说家里知道了他来这儿後，便没再出现。直到後来……我在城外捡到他。」

说到此，桂娘也蹙起了眉。

「捡到他……？」万秋御因这不寻常的话而心惊。

她轻点头，接著道：「那日我刚好出城，在城外一棵树下见著他。他那时双眼无神地看著远方，我问他话他也不回

，最後只好请人硬把他带了回。」那蜷缩在树荫下的身影，至今还是扯著她心痛的一角。

「没……问出他出了什麽事？」万秋御自觉紧握的拳心渗满汗水。

桂娘摇摇头又道：「他不肯说，因此我没问。更何况那时他谁也不理，就只在我们要送他回林家时，哭著求我们别

告诉任何人他在这儿。」

多年後她已能猜出些端倪，只是那时她只当他与家里出了点摩擦。

「後来呢……？」他发觉自个儿声音有些颤抖。

「我们让他在这儿待了一个月，他那时比现下还瘦，总说不饿吃不了。」叹口气，她又道：「後来我忍不住，问他

是否想死。我那时也年轻气盛，气他要死要活样，想他要说想死，我便让他自生自灭，大家也乐得轻松。」

「……他真说想死？」要是他那时在场，是否能帮得了清水？

「没料到他听了我的话，竟冲著我笑了起来。」可惜那笑比哭来难看，「说他忘了他不能随便死，死了要害人伤心

，这是不对的。」

「後来他便正常吃饭，虽然没见长什麽肉，但看起来才有了些人样。」

他本就猜想清水可能有些什麽过往，但真听来却心痛如绞，「之後……他回家了？」

「过没多久，他说会寄还钱来就离开了。」终於到了个段落，她才又喝了口酒解渴。

万秋御一时无言，片刻才想到件事，「你见过清水手上的伤吗？」

「见过，不过他不肯说哪弄的。」这儿生活的人，并没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想法。

深吸口气，万秋御压下心中不断翻起的痛楚与不舍，「……多谢您告诉晚辈这些。」

「……要不是清水那孩子喜欢你，你可一个字也别想听到。」桂娘笑得暧昧。

万秋御有些愕然，过了半晌才缓缓说道：「清水……喜欢的不是我。」

「是吗？像清水这般怕与人接触，要跑早跑了！」见对方眼中闪著疑惑，她扬著唇挥了挥手，「算了！你先回去吧

！」

想到了什麽，她又加了句：「有件事希望你记著。对清水而言，在意之人的话有如千金重，这是坏事，但现下也可

能是好事。」

万秋御起身道了谢，才满脑想著桂娘的话，心绪杂乱地离开房间。

「清水……」回房路上，万秋御叹了口气。

他依旧不清楚当初的真相，但……知道这些事的他，不知有否能力帮助清水？

第二十八章

离住房相隔一个小花园的地方，万秋御不经意瞥见不远处林清水的身影。正想上前叫对方，却见林清水忽地扶著一

旁榆树蹲下呕吐，在昏暗月光下无血色的侧脸更显苍白。望著林清水，他一时愣在原地，想开口却是艰难万分。

……这是清水在他几日看顾下，身子却依旧没起色的原因？

原来想著要帮助的人，却反倒因自己而更加难过，万秋御震惊且心痛。心乱如麻，距林清水数步之遥却不敢上前，

忍下冲上前搂住那身子的冲动，他刻意放轻了脚步悄悄离开那里，想找个地方让自己冷静些。

林清水蹲在暗影中连呕了一会儿，直到吐出的秽物只剩清黄的水液，他才感到作恶感消退许多。

拿出袖里习惯携带的小罐清水漱了漱口，他无力地倚著一旁的墙坐下，将脸埋在靠著膝上的手中，顺了顺气懊恼地

想著，等会儿又要清理了。

原就没有食欲，但他不想让万秋御为难，只好勉强自己多吃些东西。身体毕竟反应著心底意识，他多吃多少不久後

就会吐出多少，反覆著同样的行为，压力没减反增，这情况倒从原先的几天一次到了一天发作一回。

心病……难医。时好时坏的身子与想法折磨著自己，一日复一日，就这麽恶性循环令他痛苦不已。

总是寄望著有一日能回到那个不再多想多虑的他，但随著日子流逝，就像没有尽头的苦痛成为了绝望。

没有好前……是回不了那个家的。他们……会难过，不会想要这样的他。

为什麽别人家的孩子都不会这样……

母亲痛哭的声音不断在耳边响起，他却一直没有答案。

「为什麽……」

累了……他真的好累……

想放弃。

有谁能帮他……？

脑中直觉地想起那个人。

但他继而想到，……那呆子也是害他每况愈下的人，如果不曾遇到，亦或是……他没有变得在意，是否还能维持在

月月村时的心情？

「清水。」

熟悉而低沈的男声让林清水惊骇地轻颤了一下，抬头才发现万秋御在

他面前蹲下身，那双始终坚定的眼直盯著他。

习惯性地摆出淡漠的神情，但林清水在万秋御将他拉进怀里时眼中还是闪过了几抹惊慌。

「清水，可否告诉我之前发生了什麽事？」深怕太用力会伤到对方似地只是轻拥著，却还是感到那身子是如此脆弱

。

本想找个地方厘清思绪，但桂娘的话不断浮现脑海，让他按耐不住，索性直接找清水问个明白。

再等下去，也许等不了清水开口说明白，那终日自我折磨的身体就撑不下去。

试著动了动身子，林清水很明白以他现下的体力，连对方这力道也推不开。对方炙热的体温透著衣物传到他略显冰

凉的肌肤，就像连心里的某一角也快溶解般……

很温暖……但他该离开的……

「放开。」刻意平稳了声线，他冷冷地说道。

万秋御闻言那刻直觉放松了手劲，但在林清水还未反应前，他便又收紧了臂膀，牢牢地环著怀中的人。

没料到万秋御没照他所言放开他，林清水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就只好任由对方抱著。

「……不能告诉我吗？从前到底发生什麽事？」沈重至心里深处地说道，万秋御仍抱著得到回答的希望。

提到「从前」，林清水痛苦地闭上眼，努力克制自己别忆起过往。

……他不想在任何人面前崩溃。

「没有什麽能让你快乐吗？」

对方的话又在耳际响起，林清水没多想就回道：「没有。」

现下的他……想不出什麽可令他快乐的事物。

深吸口气，万秋御才艰难地再开口：「……想要的东西？这世上……没有你想要的吗？」如果有所追求，是否就不

会带著那般绝望的神情？

林清水压抑著内心的冲击，幽幽地重复著万秋御的话：「想要的……」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想要的是什麽」，只有他那时盼著符合所有人想要的，却怎麽也无法达成每个人心中为他设下

的量尺。

为什麽这个人……不经易地就能切中连他都忘了的想望？

半刻钟前还为完全压下的情绪，经万秋御这麽一搅又如江水般涌起，他鼻头一酸，紧闭的双眼也掩不住快泛出的泪

水。深深地吸吐，压抑的身子微微地颤抖著。

「放开。」这次真的满是颤音，他害怕地做著最後的挣扎。

原就不想放开的手，感受到林清水不曾出现过的害怕，更是不肯再放手。

「清水……能不能让我帮你？」

第二十九章

「清水哥，吃这个红烧鱼。」枯陆路努力伸长手，夹了一块面前的红烧鱼放到一旁的林清水碗里。

林清水面无表情地缓慢吃著碗里的饭菜，不发一语地盯著桌面。

「吃不下的话，就别勉强。」坐他身边的万秋御柔声道，怕几晚前见到的情形再现。

「我夹的菜，清水哥吃得才不勉强呢！」枯陆路一脸不满。

「你闭嘴。」万佳襄忍不住出手敲了枯陆路一记。

他三天前好不容易从儒青派探听了些夜鹰教的消息，赶著回来告诉他大哥，没料到这小鬼竟不肯留在派里，硬要跟

著他回来。若只跟著回来就算了，前几日还正好打断了他大哥的好事，实在是……

「你才闭嘴！万家臭！」枯陆路想回万佳襄一个拐子，无奈身高太矮，被对方一个反手点了穴道动弹不得。

「大哥，我带这小鬼到隔壁间吃。」万佳襄一手提起有著愤怒表情，却发不出声的枯陆路起身。

「何必这般麻烦，这儿吃不好吗？」林清水冷淡地说道。

前几日失控地被万秋御抱在怀里已让他介意非常，再加上那场面竟又被突然出现的枯陆路与万佳襄见著，真让他咬

牙不已地後悔。

那晚只有枯陆路一人不觉尴尬地大吼大叫，也让他头疼加剧。

想到不愿忆起的事，他不禁想，以後面对那呆子还是要谨慎些。

「这小鬼吵……」万佳襄瞥了自家大哥一眼，想询问他的意见。

万秋御看著继续吃著饭的林清水一会儿，才回道：「热闹一点也好，留下来吃吧！」

那晚他不顾清水意愿想强逼对方吐露过去的作法实在过份，甚至让对方陷入尴尬情境，因此惹得清水生气也是应该

。但这几日见清水并无少吃，饭後也不曾再将食物吐出，他还是很担忧，生怕对方又有事搁在心里他不知。

心里暗自叹了口气。

他……还是不够资格吧……

万佳襄见自家大哥也同意他们留下，他只好又把枯陆路解了穴道放回椅上，听著小鬼对他无止尽的碎碎念，一面感

受著房内另两人诡异气氛，他因此有些食欲不振。

「有什麽关於夜鹰教与无潋他们的消息？」林清水如例行公事地问道。

早万佳襄两人回到我家客栈第二天，他就问了同样的问题，但只得到了模拟两可的答案。

依万佳襄与万秋御别脚的眼神交流，他也知他们采用拖延计策想留他。他一时间倒也没之前非走不可的念头，因此

就配合著他们牵扯。

「嗯……」万佳襄应了声，脑里快速地思量要放出多少资讯予对方，「今日华清派刚出的『江湖水果周记』写著：

据线报得知，夜鹰教近日忽地消失匿迹，应是教主卷款潜逃，导致教里产业周转不及，数十年来最大的邪教因而崩

毁。」

「嗯。」林清水咽下嚼了数十下的醉鸡，虚应一声。

听到今日，这是他觉最合理的说法，尤其比较起前几个说法，如：夜鹰教受到江湖正派长期感化，终弃暗投明，放

弃邪教走回正道；或是，教内高层干部为爱夺权、大打出手，一时间血流成河、鬼哭神号，导致夜鹰教武力大减，

最终势力崩溃，为其他邪教并吞；也有此说，夜鹰教总教「弥采庄」位於山谷边，因上月一场大雨，河水暴涨与土

石流两灾陆续淹没总教地点，教内人士因花大批人力修缮重建，暂停对外所有行动。

怎麽说，上回无潋也算是卷了夜鹰教的款逃跑，和今日万佳襄所言相近许多。

「我想再过一阵子，应会有更多消息。」万秋御满溢著罪恶感说服道。

「嗯。」林清水依旧无所谓地回道。

他们拖一日，他也拖一日，以往满脑想逃的冲动也不知何时淡去许多，一切便都无所谓了。

虽然近日来梦里仍旧常见求他认真努力些的爹娘，以及他总是格格不入的官场环境，但睡得安稳的天数反应在他稳

定许多的精神状态。

他原本只猜是那晚万秋御那几句话的影响，但夜半在梦魇中惊醒时，他才发现万秋御就守在他床边，像回著他梦中

的语呓般不断对他低语著「你很好，你已经很好了」，握著他的手一会儿才点他睡穴，让他进入无意识的睡眠中。

万秋御已不是初次做出令他吃惊之事，但每每遇到，还是撼动著他的理智。

他总想著自己不够好，在这世上别人只看得到他往前走了多少，若他不慎停下脚步，那便是失败。他日日期盼从他

最在意的家人口中得到肯定自己的话，却总是盼不到，因为他……永远到不了他们心中完美的那个他。

即便听到了万秋御所言，却害怕对方可能哪日发现他不如他想得那般好。

不如就维持现下这样……

既不戳破对方夜里行为，也不出声反对，就任由这情形一再发生。

想放手，却放不下……

第三十章

极为相似的日子持续著，林清水也恢复以往生活，閒来没事开始写写书，或是找我家妓院的姑娘、小倌们谈天增添

点子。

万秋御见林清水私下与其他人感情极好，心里虽有些难受，但能看到对方彷佛恢复了月前的活力，倒也觉得值得。

万秋御与林清水相处情形看在万佳襄眼里，只当是与过去差不了多少，且自家大哥只交代他去打听林清水背景，他

也不敢插手它事。但这看在桂娘眼里，实在是心急，终是忍不住将林清水叫到跟前询问。

「之後你有什麽打算？」开门见山这麽问道。

林清水没多想，回道：「可能回清华山下。」

听到林清水所言，桂娘差点没晕去。本以为对方想通了，没想到依旧在原地打转。

「那万秋御怎麽办？与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