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于焦点的萨兰莫名地承受着上百双目光的洗礼,因为对宫廷的隐秘毫不知情,所以他显得很是泰然,即便看见国王向他走来,他也只是认为国王打算邀请他身旁的某位女士,所以另一个人的突然切入反倒让他吃了一惊。
“请和我跳这支舞,萨兰。”
金发的骑士握住了他的手,以不容拒绝的腕力将他带向舞池。
“路西安!”
萨兰想要挣脱的力量被路西安巧妙地利用,他不由自主地转了个身,飞旋的视线里他恍惚看到了国王青黑的脸,这张阴郁而激怒的面孔几乎很快就被他抛到脑后,他的视野里,路西安明朗的笑靥占据了他整个的头脑。
“请跟着我一起跳,重要的是节奏!”转到萨兰身侧的路西安在他的耳边低语道,“你不想被全宫廷的人笑话不会跳舞吧?嗯?”
“可是为什么是两个男人一起跳?这很怪不是吗?”
萨兰低声提出了异议,不过他还是顺从地随着节拍模仿路西安的舞步。
“门萨舞,不管你以后会听到其他什么说法,但它最初的确是门萨人祭祀太阳神时跳的宗教舞蹈。”
路西安背着手轻快地踢了一下小腿,然后拉着萨兰的手又向前跳去,“这个舞蹈的精神就是神圣的信仰,对赐予大地光明的神的膜拜,所以由代表阳刚气的男子来跳也是理所应当。”
“但是,为什么其他人都没有跳呢?”
萨兰偷偷打量四周呆呆地看着他俩的人群,他看到了兄长神情复杂的脸,他有些不安。
“我们现在跳的是真正的门萨舞,那些不入流的家伙怎么敢下场?”
迈着舞步的路西安微昂着头,带着几许庄重之色的面孔让萨兰看得发怔。本来就已是令人忘记呼吸的美丽,这一刻又平添上几乎是神圣般的迫力,望着他清冷澄澈的冰蓝色眸子,飘逸洒脱的舞姿,萨兰的心中竟有了我是在跟神灵共舞的奇想。
“不要走神哟!”金发的“少年神”以打趣的口吻低语道,他的手横过萨兰的后腰,轻扣住他反背的左手,在他发出新的疑问前,他解释道:“下面一段是我带着你跳,所以我怎么说你怎么做,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但是……”
“有什么疑问我以后会告诉你,现在随着我转圈。”
路西安牵起萨兰的右手,带动他原地绕了一圈。在他转动的身子停住后,他低下头,庄重地将萨兰的手托至自己的唇边轻吻了一下。
“想想神圣的信仰吧,萨兰,这个吻是对信仰光明的人的崇敬。”
镇定自若的低语击退了萨兰心中不断涌上的不安,他不由自主回了对方一个充满信赖的恬淡清雅的微笑。路西安为之一愣。
“……我想我是被你彻底地迷住了……”
有点迷惑但更多的是眷爱的低叹如一丝轻风萦绕萨兰的耳旁,萨兰的心莫名地狂跳起来,这异样的情感波动让他困惑。
“为什么,路西安,为什么……”
他的问话淹没在突然变得激越的舞曲中。
忘我的陶醉,这是萨兰在路西安的臂弯中旋转时唯一想到的字眼……
冷月辉映下的罗瓦河畔显得特别宁静。
入夜后不久,从修道院偷偷溜出来的路西法一手牵着马沿着河岸缓步向布罗瓦堡的方向走去。为了避人耳目,他特意罩上了带风帽的及地披风,行走时也尽量往有树林遮掩的阴暗处走。他走得很慢,时不时停下来沉思,就这样走走停停,直至接近晚上九点的样子,他才抵达布罗瓦堡附近的河岸。走上直通城堡的石子路没多久,他信步走进了旁边的树林,放开缰绳让马儿自由地在一旁踱步后,他便依着一棵凤尾松凝望起百米之外灯光眩目的布罗瓦堡来。
银色的月光透过纤薄的云,从线条飞扬的城堡门楼泻下,与堡内流出的灯火相映,照亮了大门上方威严的路易十二骑马雕像,路西法凝望的目光对这位君主的身姿连看都懒得看一眼,便直穿过洞开的大门。视线到达的极限是中庭,不时有来来往往的人影,但都看不清面容,举办舞会的北翼楼大厅更是无法窥视。不过清冷的夜风还是殷勤地不时挟来如梦幻般美妙的乐声与人们的欢笑声。
路西法默默地一动不动地站了大约一个钟头,倾听一首接一首的舞曲飘过耳际,他的脸上始终平静无波,没有欣喜,没有渴望,就像他有记忆以来的十年间的大多数时候一样像个缺乏情感的人偶。但是他的内心是真切地知道,他的心在今夜有了异样的起伏,想要接触某人的冲动,害怕被抛弃的胆怯,这些对他来说已经变得陌生的情感充斥了他的心房,让他心神摇动不能自制。
……我已经变得不是自己了……
在黑暗中轻叹的他有点失落。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大门口停住的马车。精致的四轮马车上跳下的车夫利落地打开了车门,一对从大门里走出的男女正向马车走来。走在左侧的高大男子的身影立刻像磁石一样吸引住了路西法的视线,他一直垂下的手竟在男子扶女子上车的那一刻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也会上车吗?
路西法的心紧了起来,在确定男子关上车门向女子招手送别后又松了下来,但男子静立原地目送马车离去的样子又让他的心沉了下去。他呆呆地看着男子慢慢地转身向门内走去,黑色的身影最终消失不见……然后,过了大约半个小时,路西法终于有了力气掉转头往来路走去。他走得很快,被他丢下的马发觉主人没有带它的意思时,他已经走了大约两百米,马连忙小跑着追了上去。
重新回到人迹罕至的河岸,路西法终于放缓了步伐,马凑上去用自己的鼻尖轻触他的脸,他也就顺势抱住了爱马的脖子。一人一马就那样静默地站立在夜风中,沙沙作响的芦苇丛,突兀掠过的鸟影更增添了几分凄凉。
“……我的爱人……我爱你胜过敬神……”
远远地,远远地,有哀愁的歌声从河对岸传来,路西法屏住心神聍听。
“……你是我的灵魂,我的天主……我爱你日夜不息……你却像风一样变幻莫测……”
歌声在此处开始变得更加断续模糊,路西法只听清了“你是如此诡谲”和“多变的心”,然后是一片沉寂。当一只夜鸟尖锐的鸣叫声过后,终于,他听到了断肠般的尾声。
“……我纵是死也无比忠诚,但你对我的真心可曾有百分之一……”
听到最后一句,路西法怔住了……然后,两行清泪悄然从他的脸颊滑落。
第十二章 长夜
舞会还没有结束,太后便携路易斯王后和安吉瑞拉离席回到了二楼的寝宫。路易斯王后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太后也见惯了儿媳病态的愁容,所以只是像以往一样嘱咐了她几句多加休养便让她退回自己的寝宫休息。太后独留下了安吉瑞拉,这个一向活泼的少女在今夜那曲震撼宫廷的门萨舞之后就变得沉默,太后当然知道原因,不过她更在意的是路西安邀请萨兰跳舞的动机。
他是想借此打消安吉瑞拉对他的迷恋吗?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太低估了自己的魅力。虽然安吉瑞拉受到的冲击有可能让她一段时间内都没有自信,但目睹那样美妙的舞蹈后,谁又会对天人一般的舞者怨恨太久呢?所以我更愿意把他的举动看成是对新教徒释放的善意,以此来缓解双方的对立。但,这可不是我想看到的,国王的宝座只有在新旧两教越发激烈的血拼中才能坐稳!
自信对路西安的心机已全盘掌握的太后眼中闪过一丝狡诈的笑影。她拍了拍身旁的软垫,让安吉瑞拉坐下,然后亲切地问道:“安吉瑞拉,告诉姑妈,你喜欢法伦伯爵吗?”
听到太后提及那个刺痛她心的人的名字,安吉瑞拉握紧了交握的手指。
“你对他不满意吗?”太后故意露出了失望的表情,“我以为这世上不可能有比他更完美的男子了,可是看来我错了,他完全没能打动我亲爱的侄女的心。”
“不!不!姑妈,不是这样的,”安吉瑞拉忍不住急切地反驳道,“他是那样高不可攀,是我自己配不上他。”
“你这样想?”太后目光笔直地看着重新垂下头的侄女,“作为美第奇家族的一员你感到丢脸了吗?”
“不是!”安吉瑞拉连忙抬起了头,“我很自豪!”
“你应该自豪,美第奇家族是比王室更高贵的家族!”太后的眼中闪着强烈的光芒,“既然连王室都是我们手中的玩物,那么一个区区臣子又怎谈得上高不可攀?”
“可是,可是他是那样完美……”
安吉瑞拉有了些许犹豫,太后干脆打断了她的话。
“法伦伯爵的确才貌出众,正因为如此,他才有资格成为你夫婿的候选人,现在他是被你挑选的对象,你喜欢他就是你的,但如果你自己放弃,他就属于别人了。”
太后满意地看到了侄女眼中的不甘心,她没有再说下去,而是给了安吉瑞拉思考的时间。过了一会儿,安吉瑞拉小声问道:“伯爵和那个红头发的男子没有什么吧?”
“你在意这个吗?”
“我不可能不在意,”安吉瑞拉有些无力地答道,“那个人和伯爵站在一起就像是天生一对。”
“男人和男人之间无论是否有真情都是不可能有结果的,如果你在宫廷里呆久了,就会知道这种事根本算不了什么。而且只要有了正式的婚姻约束,这种荒唐事也会随之断绝。再说,据我所知,法伦伯爵的性向一向很正常。”
“那么,他今晚这样做是……”
“一个优雅的玩笑,安吉瑞拉,”太后怜爱地抚摸少女的脸颊,“可怜的孩子,你还是对宫廷了解太少,所以才会这样轻易地陷入不必要的哀伤。现在姑妈再问你一次,你爱伯爵吗?”“我爱他。”
“想要他成为你的丈夫吗?”
“想!”
“那么就打起精神来!明天如果让伯爵看见你哭红的双眼,他会笑话你像个不懂事的孩子。”
“明天……对了,明天我可以去看他的竞技比赛。”想象着路西安不凡的英姿,安吉瑞拉有些陶醉。
“不,你不用去竞技场,伯爵会到宫里来接你去游玩罗瓦河谷。”
“但是他不是要参加比赛吗?
“我会让国王下令改变赛制,让他陪你一整天。”
“是吗,”安吉瑞拉激动得一下子站了起来,随即她又为自己的失态羞红了脸,“姑妈,我可以告退吗?我想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外出裙装。”
“去吧,孩子,今晚做个好梦!”
安吉瑞拉轻快的步伐刚刚消失,太后摇响了铃铛,她的贴身侍从立即从另一道门走了进来。
“国王回寝宫后让他立即来见我。”
“是!”
“今晚你做得很好。”
和吉纳德一道行走在布罗瓦城的石子路上的路西安听见吉纳德这样说道,他转过头看着好友的脸,
“你是说那曲门萨舞吗?”
“是啊,”吉纳德点点头,“虽然会冒犯国王,但你的举动却解救了萨兰,而且新教那边也会将之视为和解的善意。”
听见吉纳德这样说,路西安露出了微微的苦笑,他没有立即回应,而是回转头凝望沉浸在舞会结束前最后的狂欢中的布罗瓦堡的月下剪影。
门萨舞结束后,路西安便将萨兰送至其兄雅克的身旁,此后他再没看到萨兰的身影。他猜想雅克一定是急急地把弟弟带离了是非之地。此后不久太后等人的离去让路西安终于等到了解脱的时机,他借口有禁卫队的事务需要处理,向一脸阴沉的国王告退后,便和吉纳德一道离开了。
“说我解救萨兰这的确没错,”收回视线的路西安淡淡地开口道,“但如果我告诉你我当时并没有想到什么和解,只是单纯地想和萨兰共舞一曲,你会觉得奇怪吗?”
“咦?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路西安。”吉纳德蹙起了眉毛。
路西安又是一笑,优雅的笑姿在冷冷的月光的照耀下显得有些伤感。
“我想我是喜欢上他了,吉纳德,喜欢到不能容忍其他人碰触他,尤其是那个顶着他不配的王冠的家伙。”
“……”吉纳德因震惊而失语,他从路西安的低语中听到了炽热的激情,但他却怎么也不愿意认同好友的这份情感。
“……我记得你说你才刚认识他不久……”吉纳德的回应有些不知所措。
“是,从二月的那个狂欢节算起,今晚我们是第三次见面了。每一次的接近都让我的心狂跳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反正只要看着他的脸、他的笑容就觉得心里甜丝丝的。一旦离开,又会失落得想要立即再见到他……”
听见路西安如同坠入梦境一般的痴语,吉纳德有些忍耐不住了。
“路西安,我承认萨兰是个非常好的人,而且也很有魅力,我甚至认为他是比我更适合做你朋友的人。但是,如果你对他的情感超越了友情,你会把你们两个一同拖入地狱,这不光是因为你们相同的性别,更因为你们不同的信仰,尤其是现在这个敏感的时刻!”
吉纳德的话宛如重锤敲击着路西安的心,他颓然地垂下了头,一言不发。
此时,夜色已越发深重,单调的马蹄声在昏暗的石子路上响过,道路两旁矮小的房屋窗缝间泻出稀疏微弱的灯光。一阵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扑到两人的身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我会把这份爱深藏在心底,吉纳德,但我不可能不爱他。”
等待良久听到的低语让吉纳德的心沉了下去。
“这样的话你是在伤害你自己,路西安。”
“我知道,可我就是无法不爱他。”路西安重新扬起了头,脸上的笑容可以说是温柔而坦荡的,“只要能允许我爱他,哪怕只是我一个人的一厢情愿,哪怕只能偷偷地,我也很知足、很幸福。”
“但是路西安……”
“不要再劝我了,吉纳德,就让我今夜自由地回味和萨兰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因为说不定从今后我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看不到他,他的哥哥,如果他够敏锐,很可能已经连夜让他返回了故乡。所以你丝毫也不用担心我的爱会给我和他带来什么困扰。”
“……但愿如此。”路西安语中的无奈让吉纳德只说出这四个字,他现在也只能衷心地希望萨兰如路西安所说的那样已离开布罗瓦。
只有这样,这两人才能摆脱一段不该发生的孽缘。
望着好友沉静恬淡的脸庞,吉纳德不由得回想和路西安跳门萨舞时萨兰的一颦一笑,他的心打了个哆嗦。
孽缘,绝对是孽缘!那个萨兰,我敢肯定他的眼中也有同样的激情!
迪特里希回到自己下榻的房间没有多久,隐蔽的秘道口的门板响了三下。坐在书桌旁的迪特里希没有起身,而是伸手拉了一下悬在墙壁上的拉绳。很快,门板被推了开来,一个精悍的浅棕色头发、深灰色眼睛的男子敏捷地跳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