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偶之皓兮 上——伏汐

你错了，金子川……

他……只是害怕了……

第二章：不再归

噗通……文休的头从玉枕上跌了下来。

“没事吧。”金子川施手扶起文休。

文休摇摇头……掀开窗帘看了看，低声道：“我们离开长安多久了？”

“快两个月了。”金子川道。

沉闷的车厢，明暗恍过的光影，疾驰的马蹄声……还有金子川那紧锁的眉头……

“掉转车头，我们回长安。”文休转身直直注视着金子川道。

“和小宛国约好的生意怎么办？”金子川道。

“分成两队，一队继续上路去小宛交货，一队随我们回长安，八月在长安文昌巷老宅会和。”文休一边说，一边将挂着匕首的皮带系在腰间：“分出两匹马来，把车留给送货的人。”

金子川沉沉叹了一声，翻身起来，掀开车帘走了出去，又退回来道：“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把他送回去。”

文休继续整着自己的行装，冷冷应道：“你说得对，我后悔了，很早就已经后悔了。”

金子川听罢苦笑一下，放下了车帘。

不过多久，车外传来马嘶声此起彼伏……文休的商队停在了西去的路上。

就像当初听到那声马嘶回头一样……文休没有想到，当初迎面而来的那辆白色马车，居然就此闯进了他的人生，以至于让他始终握着那悬于一线的风筝，不敢用力，不愿松手……

其实金子川说得对，那风筝留在身边多好，为什么要把他放到天上去……

他也想……

可惜，风筝背负了太多，是他文休无法与之分担的……

所以他才像现在这样，为了一个午间小憩时的噩梦，就要放弃西行的商队往回赶……

其实，那梦也并非多么的凶险……只是他梦见手中的风筝线断了，一切都在灰色的天际失了踪影。

想到这，他自嘲地笑了笑——皓看到他回去，一定会笑话他，也许现在就在笑他了……

就像一年前，在荒漠里那次一样……

那日文休和金子川他们是找对方向了的，一行人脚力又健，走了一个多时辰，便见到了远远荒漠上，一个孤单的白色背影……

见到那个背影的时刻，文休并不是欣喜的，反倒有点生气，于是他冲上前，朝着那背影大喊一声：“皓！你给我站住！”

怎知那背影并没有停下来，反而一深一浅地在沙原上跑了起来……

这一跑，似是将怒火点到了文休的心尖儿上，只见他将汗巾往沙土上一甩，抡起袖子直追而去，金子川硬是没喊住。

结果就是……沙暴突袭而至，将他与金子川生生阻开了。

那场沙暴有多大，文休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铺天盖地的黄沙中，有个白色身影艰难地挪到了他的身边，用白色纱巾围住了他的头，然后压着他迎风趴下……

不知趴了多久，文休只是偶尔动动身子，抖抖埋在身上的沙……待到一切静了下来时，他才挣扎起来去看趴在自己身旁的人……怎知刚想开口，那个人居然从沙堆里猛然冲了出去，然后是头也不回地跑开……

文休跪在沙地里都要傻了，他的半截腿还埋在沙子里呢……跑是吧，我就不信我追不到！

“站住！”这一声喊得，沙子都从他口中呛了出来，文休也不多管，撑着筋疲力尽的身子爬了起来，追着跑了几步……只是几步，文休就看到那小小的白色身影似是腿软，一下子绊倒在沙堆中……

“让我追到你了吧。”文休加快了脚步，走上前，拎起那人衣领道。

“放开！放开！”两只小白手在文休脸上抓了两下。

“不放。”文休侧过脸去，抖了抖那人身上的沙子，坏笑道。

“知道多少人找你吗？”

“……”

“为什么要逃？”

“我没逃！”

“不想去，当初为什么又要答应？”

“……”

荒漠上一黑一白两个身影，踏着黄沙，身后是无限的脚印……

他们走了许久，是的……他们迷路了。

文休看着身边这个不说话的人，他们走了多久，那人就不配合了多久。

“皓，如果你不想去长安，我们就不走出去了，我陪着你。”文休认真地说道。他那其实是说反话，不过这招通常是管用的，只见皓抬了抬眼睫毛，闭紧了嘴唇。

呵……闭紧嘴唇，也比面无表情的要好……文休心里泛起一丝苦笑。

“我说真的，我这就把罗盘扔了。”文休说着抽出胸前衣襟中的罗盘就要往外甩，却正正对上皓一双黑澈了的眼睛……那双眼睛毫无闪动地注视着文休，似乎就在等他扔一样……

文休还真是不敢扔，扔了罗盘，他也不知道能不能走出去……

正在僵持着，皓忽然笑了开来，露出两个讨巧的酒窝……

这一笑，让文休尴尬起来——他顿觉自己方才好似演了出猴戏，让人看了个精光。

“文公子，”皓收住了笑容，“你放心，我们不会死在这里的，我只是想回家看看，并不是想逃，罗盘你还是收好吧。”

“回家？”文休不明白了，他不记得王宫是在这个方向啊。

“嗯，在我成为王子前，就和家人住在蒲昌海附近，我一直不想离开蒲昌海，也只是想回去看看……”皓微微笑着说道，“文公子，愿意和我一起走一趟吗？然后我就去长安，再也不回头了……”

最后那句话说得文休有丝不忍，他沉沉应了一声，轻轻推了推皓的肩膀道：“那有劳你带路了。”

文休至今仍然忘不了，当时从皓眼中一闪而过的惊喜，那转瞬即逝的欣喜，即使只是浅浅的一笑，却足以让整个脸都生动起来……尽管皓其后一直都是笑着的，但却再也见不到那日、那时、那其中的情绪了……

“喂……不要再喊我文公子了……喊我文休……要不，喊我哥哥也行。”文休说着，却情不自禁地摆出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为什么我要喊你哥哥？”皓问道。

“因为你没哥哥。”文休说到这，表情陡然有了几分僵硬，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只是一张嘴，话就这样露出来了……最糟糕的是，自己还有几分期待，期待他能喊自己一声哥哥。

“文休。”皓笑着喊道，很是亲切，却将文休喊凉了一截。

那声“文休”后，他二人不再说话，却也保持着这种默契走着，没有尴尬，自然而然……文休开始有点享受这种随意的清净……这些，都是金子川无法给他的，也不知道皓和进之间是不是亦是如此……如果他和进有说有笑，那么自己岂不是很失败……想到这，文休又沮丧了起来，然后就一会这样，一会那样矛盾地走着……

皓看出文休虽然没有说话，却也没有一刻停下来想事……他不禁在心中偷笑——进说过文休有点英雄气概，他却始终觉得他是个有趣又奇怪的人……

不出多时，他们便离开了荒漠，走在了浅浅草原上。

皓果然对这里很熟悉，……

“你看，那就是我家了！”皓忽然指着远处碧空下一间小屋说道，拖住文休便往前奔去。

家……？废置很久了吧，残破的墙壁，屋中荡着灰尘，杂物散了一地……

“你不是从小就住在王宫的吗？”文休一直想问，总是没有找到适当的机会，这会儿问出口来，又忽然害怕刺到皓。

“不是，我和母亲住在一起。”皓轻轻拨开挂在窗格上的灰尘，淡淡说道。

文休虽然只比皓长两岁，人情世故却早已老道——他知那小国国王妻妾众多，却不知这小草原上，还藏着一个……再看看眼前那轻轻吹着灰尘的人——干干净净，白得剔透，没想到身世却不简单……

皓感觉些许不自然，转头看了看文休，发现那眉目俊挺的人正蹙额哀怨地看着自己……

“别这样看着我，虽然我十岁的时候就离开这里，被父王接走……但是过得……也很好。”

是吗……文休淡淡一笑，多数情况下，那些人都是要儿子，不要糟糠的……

十岁的时候，他也离开了自己亲人……

“多久没见过你母亲了？”文休走上前轻轻问道，配合着皓轻轻抹去窗格上的灰尘。

皓有些讶异文休为何会这样问……他的眼眶红红的，然后低下头去道：“离开的时候起，就再也没有见过了……也许已经离开，拿着父王给她的钱，在哪里过着好日子吧。”

文休没有说什么，他只是看到皓怔怔抹着那些厚实的灰尘……睫毛上微微挂着些许湿润的痕迹……

“别抹了，皮都会让你抹掉的。”文休抬手握住那手腕，破费一番气力，才将皓的手从窗前扳了下来……

皓垂头立在原处，褐色发丝遮在了面前，却遮不住那低低的抽泣……他的拳头握得很紧，有泪滴在了地上，融入灰土之中，转瞬失了痕迹……

文休有些无措地搂过那少年的肩膀，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似是在安慰道：别哭了，傻孩子……

其实，那时的文休并不知道皓为什么哭——兴许是想念母亲，兴许是不想入汉为质……兴许二者皆有……兴许只是想哭。

“很久没有回来了，我们打扫一下吧。”皓忽然止住哭声，抬头看着文休说道，他并不掩饰自己的眼泪，只是爽快地擦了擦，然后破涕为笑。

打扫……这里没人住也要打扫吗？文休看着那个此刻浑身都透着欣喜的皓，和先前的落寞简直判若两人，开始觉得他是个古怪的人……不过他还是点头应了那个少年——谁叫他文休也是个怪人呢。

走出荒漠是容易的，打扫一间不大的废置屋子，可是相当困难——他们不仅要打扫，文休还要帮着修补窗格、床铺、栅栏……

待到全部做妥当了，暮色也笼了上来……

文休从怀中取出了干粮，抖了抖上面因为沙暴粘上的沙子，递给了皓……皓自然接了过去，轻轻咬了一口，咽了点水，然后看着文休一边笑着一边嚼，两靥微微鼓了起来，有点可爱……

文休怔怔看着，思绪猛然间被扔回了以前，扔到了那个荒山头上……

曾经，有个小孩也是这样的……即使嚼着草根，也是笑着……

一阵热流涌了上来，文休急急定了定神，一把夺过皓手中的干粮道：“有沙子，你还吃？！”

皓惊了片刻，随后说道：“没事的，我不介意。”

“我介意！”文休干吼了一声，握紧那干粮走出了小屋……

远处，半个太阳卧在草背上……暮风很干，吹得文休脸上湿湿一片……

皓靠在门前，看着那个被夕阳镀上金色轮廓的背影，静静看着……

夜幕降临，文休在屋中的地板上铺了点干草，他让皓睡在床上，自己打算在床边打地铺。皓也不推搪，二人都没有多说什么，早早躺下睡了。

许久之后，月光滑进窗格，却谁也没有听到谁的呼吸声……

“你为什么不睡？”

“我想看看，你怎么挖野菜的。”

“……”

“你为什么也不睡？”

“我不想晚上去挖野菜……”

……

沉默片刻，两人齐齐笑了出来，望着黑乎乎的屋顶，用力笑着……

笑声中，文休说：“看到你，我就想到我弟弟……”

“你也有弟弟？”皓问。

嗯，文休点点头。

“文休，你过来。”皓说道。

文休坐了起来，借着月光，看到那个披着白衫的人也坐了起来……月光中，他的发丝盈盈，衬着那无瑕面上一个静谧的笑……“我们一起睡吧。”

于是那夜，文休躺在了皓的身旁……

“你的弟弟呢？现在在哪？没有和你一起经商吗……”皓继续问着。

“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文休看着黑黑的屋顶，第一次坦然地说出了这个事实。

“对不起……”

“没事，过了很久了。”是的，即使他一直认为他们在一起，也无法改变什么了。

“我其实也有个弟弟。”

“哦？……”

“他在另一辆马车上……我们两个，一个往东，一个往北……”

皓的声音轻轻的，如同月光般，在屋中飘散开……

“你其实，早就知道沙暴要来吧。”文休忽然问道……如今看来，在蒲昌海逗留的多日，似乎就是在等这场沙暴的到来。

皓没有回答，却似微微笑了……

寂静的夜，月光在屋中缓缓漾着……

“你若是不想去，我可以带着你离开，没有人会找到你……”文休喃喃道。他只觉身旁的人抖了一下，随后冰冷的感觉覆上了他的手背……是皓，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哥哥……谢谢你。”

那轻轻一声，在夜中很快散去，却坠入文休的心中盘旋着……他应该很高兴的，可事实并非如此……文休这才觉得，原来这世上有许多事，并非他想的那样，得到了，就开心了……

次日清晨，文休看着皓缓缓合上小屋的门……

“为什么要这么做？这里已经没有人了。”文休对空屋向来是没有留恋的，比如说他住了五年的那间……物是人非，现在的，毕竟不是曾经的。

“也许以后母亲、弟弟还会回来……”皓一边说着退后，一边留恋地多看了两眼。

文休忽然有点不忍，于是笑道：“也是，有天你和你的家人回来，还可以在此处聚聚。”

皓淡淡一笑看向文休道：“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