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军来了,这个消息在很短的时间内传遍了整个雍丘。欢呼和热泪,这么多天的苦战,终于熬过来了。他们终于将那支恶魔化身的军队成功的拦截下来,我们胜利了!雍丘保住了!云州保住了!苏博若忧伤的微笑着,看着沉浸在狂喜中的部下,为了这个目的,有多少勇敢的战士寂寞的长眠在异乡的土地,永别了那辽阔的草原、母亲和心爱的姑娘。从此以后,陪伴他们的,惟有坟头的瑟瑟枯草和北方的长风。
于此同时,三十里以外的大胤军中,风静海和最信任的下属就作战计划一直讨论到深夜。客观的来说,这个人实在是称不上一个勤勉的家伙,但毕竟麾下是数十万大军,即使有得力助手分担了那些琐碎的基层事务,需要处理的公事还是异常繁重的。自从监军来了,他的亲信们就不得不放弃了在作战间隙写家书的时间去聆听他喋喋不休的抱怨,说是每天只睡三个时辰,熬得黑眼圈都出来了,说那个该死的雍丘怎么还打不下来,害得他连和亲亲爱人一起呆半个时辰的时间都抽不出。每次的唠叨最后总是用一句“好怀念以前圣京的生活哦!”结尾,并伴随一脸向往的神色。他这些话,连个鬼都没有信他的。黑眼圈,是因为精力旺盛,整晚忙着吃人家的豆腐。不能呆在一起?那好好的自己的营帐不睡,老去钻人家被窝的那个家伙是谁?
夜深了,云州九月的夜晚,寒气颇重。金柝声声,风静海从中军帐中出来,直一直身,打个哈欠,径直向风炎的营帐走去。暗处突然有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碧桃花下。”风静海一愣,记起是今日营中的口令,应声答道:“佩环。”一个夜间巡哨的士兵从营帐的阴影里钻了出来。见是风静海,赶紧行礼道:“元帅。”风静海经过他身边,拍拍他的肩道:“辛苦了。”像想起了什么,随口问道:“最近的口令是谁编的,怎么那么恶心?”那士兵显然对他还有畏惧之心,胸脯一挺,大声道:“回禀元帅,是监军大人。”风静海轻笑出声,果然,除了他,整个军营也没有谁会无聊成那样了。让这帮兵痞子念他的“碧桃花下”,还真有创意呢。向那士兵点点头,“好好干。”一挑帐帘进去了。
风炎一向甚是警醒。刚才外面的动静早已把他吵醒了,见是风静海,惺忪着睡眼,口齿不清的嘟哝道:“真是的,还让不让人睡个囫囵觉?”风静海才不理会他的抱怨,一脸老实不客气的将他往里面一推,爬上床去。刚躺下,脖子却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伸手一掏,摸出一卷兵书,正翻在“围城打援”那一节,登时脸色大变。风静海这些天精心布置,正是要算计昌夷那个贪功冒进的急先锋,连风炎也没告诉。心里一个声音不停在说,不过是凑巧,是凑巧而已。可他素知风炎才智,这般自欺欺人,却是连自己都骗不过。
心中从未有过那样的不安,只要想到他这般聪明,自己的心思半分也难隐瞒,只怕终有一日,自己会把握不住他,即便看见他在和旁人卿卿我我,也只能在暗处忍气吞声,无可奈何,心中就说不出的酸苦,像被什么抓挠着心窝。
不由想到,就算今日你对我有几分真情,那明日呢?后日呢?长长远远的将来呢?你是皇子,会继承皇位,将来整个天下都是你的。你终是要大婚,终会有许许多多妃嫔。到时候,贵为天子的你,还能容忍这种关系的存在吗?那时的我对于你算是什么呢?一颗失去利用价值的棋子?一时种种念头在脑中交错而过。他从未如此深切的害怕失去什么,不由一把将身畔的少年紧紧揽入怀中。
风炎正睡得迷糊,哪里会想到他心头的千回百转,被他搂得那么紧,连气都透不过来,好不难受,挣扎着道:“大半夜的,你干什么!”风静海双臂一紧,制止了他的挣扎,俯身咬住他的唇。风炎吃痛,轻呼一声,倒给了对方一个大好机会,伸手扼住他的下巴,舌头立即长驱之入。暴风一样的狂吻下,风炎的睡意全给吓跑了。一睁眼,见风静海目光里全是骇人的欲火,不及细想,本能的拼命挣扎,要将他从身上推开。风静海几遍要抓着他亲吻,都被他挣脱开去,怒意暗生,心道:你总是这般推三阻四,我的亲近就这么讨厌么?眼中寒光一闪,将他的双手一把抓住,扯过衣带绑在床头。
风炎见他今日性情大变,骇得呆了,颤声道:“你要做什么!你从来不迫我的!”风静海见他害怕得颤抖,心中怜意顿生,半支起身子,凑过去抚摸他的面庞柔声道:“阿炎,莫怕,我但盼你能明了我对你那番心思的万一……我……我……”他心情激荡,怔怔的竟是说不下去。此刻风炎若是放下身段,说上两句软话,或可消了风静海的怒火,偏他外表柔弱,内心却极是倔强高傲,平日里又都是风静海顺着他,心头有气,竟是扭头躲开对方的手,咬唇不语。他那时毕竟年少,虽则聪明,对这种情事却知之甚少,也不懂珍惜。很久很久以后再回首,方知若不是种情极深,当日要这样一个人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却比杀了他还难。只是,知道了,却再回不去了。
风静海见他竟全不把自己的一番情意放在眼里,不由怒火直往上撞,伸手抓住风炎的肩膀,喃喃道:“我苦苦克制,只怕伤了你,你却何曾有半分放在心上?你又何曾有一日在乎过我伤心?我这是何必……何必?”他声音越来越轻,却也越来越森寒。
风炎望见他的眼神冷厉,心知大是不妥,张口欲呼。风静海猛扑过去,以唇堵住他的口,将那一声声呜咽压到喉咙深处。哧的一声撕去他的睡袍,随即反手解去自己的战甲。黑色的甲胄泛着星星点点幽微的光,和雪白的长袍纠缠在一起,竟透出些微情色意味。
汗湿的身躯紧紧交缠,迷乱的喘息,更深重的进入,私心惟愿此刻天地翻覆,时光就停留在这一夜,就这般紧紧相拥直至永恒。
风炎扭来扭去的避开他贪婪索取的唇,指甲在手心抠出深深的血痕。双腿被以极为耻辱的姿势扳得大开,尖锐的痛苦一波一波袭遍全身。身为男人,却被另一个男人侵犯,身为帝国的皇子,却被迫在臣子身下承欢,为了权位沦落到这般田地的自己,真不知道是可笑还是可悲。眼角有晶莹的泪珠缓缓滑落。这一夜,天之骄子的高傲被烙上了耻辱的烙印,一直小心维护的自尊如琉璃般片片破碎。
情欲的狂潮过去之后,风静海马上就后悔了。他本不是那种易为情绪左右的人,偏偏情浓之际,人就如同疯子一般不能自控,只好轻抚着他的头发,略为表达心中的内疚和歉意。见风炎薄薄的肩胛微微抽动,却死命咬着手腕不肯哭出声来,心下大是怜惜,凑过去要搂他的肩膀,立即被羞愤的挣开。风静海甚觉心虚,再不敢碰他。两个人并肩卧在床上,各怀着各的心事,直到东方的第一缕阳光透进窗棂。
让风静海后悔的还在后面,他原以为只要伏下小意,慢慢总能将风炎哄转。却不料自那日后风炎像是变了个人,和他说话,只是那么敛着眼,冷冷淡淡,像是没有灵魂的漂亮玩偶娃娃,也不知他可有一句半句听进去。若是伸手想碰碰他,他立刻逃得远远的,眼神冰冷而警惕。高傲的少年用冰冷的态度无声的进行报复。风静海想到往日的苦苦努力全部付诸东流,不由大是懊丧,深悔当日造次。
两人这般冷战数日,战场上却传来急报,说昌夷前锋离雍丘不足百里。风静海早将人马安伏已定,虽是放心不下风炎,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挂帅出征。
九月十一日,昌夷前锋在离雍丘十里的地方进入胤军埋伏圈。
围城打援,关键在于打援时要分割包围,以期尽歼敌军。风静海此次特意带了六千长于冲锋陷阵的重甲铁骑,分头埋伏,力图从左右两翼切进敌人的万人方阵,将队伍斩为两截,使之首尾不能相顾。他亲统左翼骑兵,由副将军叶朔率领右翼,相约以号箭为令一起发动进攻。将军颜铁衣围城,阻住守军出城接应。
子夜时分,在派出去的一队斥候报告完敌情后,风静海意识到时机到了。反手从箭囊中抽出一枝烟花号箭,搭上长弓。那箭镞之上沾有油脂和火药,风中能燃。尖啸声中一道白光直上云霄,百里可见。
风静海亲自掌旗,带马肃然而立。三千铁骑一片静默。猛然间,浑厚的男声刺破夜空的寂静:“弟兄们,胜利属于我们!”三千铁骑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胜利属于我们!”巨大的声浪惊飞了无数“呀呀”叫着的夜鸟。
重甲铁骑横刀跃马,高呼着战号排成密集的散兵线开始冲击。马蹄声如雷般轰鸣,骑兵们斜举马刀过肩,黑色披风在夜空中飞扬。如钢铁的洪流弥漫着可怕的斗志和杀意,气势一泻千里。突然,冲在最前面的十几个骑兵同时惨呼一声,连人带马栽倒在地。风静海大惊,朗声喊道:“小心绊马绳!”话音未落,已自不及,又有数十人骑跌到在地。战马在悲嘶,骑兵的惨叫身不绝于耳。
风静海高声命令着,“下马!下马!步行前进!”可开始冲击的重甲骑兵哪里刹得住脚。他们成片成片的冲过去,被绊马绳绊倒,被地上不幸的同伴绊倒。防御用的盔甲实在太重,跌得骨断筋折的骑兵身穿这样累赘的东西怎么可能爬得起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战马巨大的黑影铺天盖地的踩落。一片绝望的哀号和惨叫,瞬间把统帅的指令完全淹没。
绊马绳布置得极其刁钻,令人防不胜防。若不是亲兵们在风静海之前用性命开道,他本人又骑术精湛,只怕这名震南陆的铁血将军也会殒命此地。(笑话,他死了偶怎么写下去。)
骑士们拼命勒紧缰绳,战马长声嘶鸣,前蹄刨起滚滚烟尘,好不容易止住了那股冲劲。他们纷纷下马,手执马刀步行着摸黑向前掩杀过去。前方忽然传来大队步兵的脚步声。风静海向手下一个亲兵使个眼色。那亲兵出列,小跑过去。过了片刻,他跑了回来,报告道:“元帅,叶朔阵前倒戈,与雍丘守军夹击颜将军。颜将军被迫撤退。”叶朔倒戈?风静海心头一沉,不算阵亡,他现在手下也只有一万六千人。军队目前的处境实是凶险万分。
那队步兵很快到了,虽然盔歪甲斜,样子狼狈,但队伍还算整齐,也没有败兵那种惶恐低落的情绪。将军颜铁衣抢步上前向风静海请罪,报告道:“现下叛军和昌夷军从三面包抄而来,请将军赶快下令突围。”风静海道:“敌军势大,如果没有接应,恐怕无人能活着出去。”颜铁衣道:“那请元帅赶快向中军求援。”风静海摇摇头,转头望向西方,道:“西面没有敌军吧?”颜铁衣道:“西面有山名岳,元帅,难道你……”风静海握拳道:“传令下去,全军西进,据守岳山。”颜铁衣惊道:“元帅,昌夷主力一两天内即到,我们据守岳山,无异于自断生路。请元帅三思!”风静海低声道:“颜将军,你又忘了我跟你说的,军队只需要一个声音。”他望了望下属,破例解释道:“云昙要塞的兵力被抽调一空,如果我军主力不迅速回师,大胤危在旦夕!”颜铁衣惊讶的看着他坚毅的侧影,终于在今天明白这个人……他并非外界所传什么天性残忍嗜血,而是因为思考精确冷静,绝不搀杂任何的个人感情。因为必须这样做,因为这样做最有效,所以他这样做。只要有必要,他连自己都可以牺牲。
南风吹起了他黑色的战袍。风静海转头向南方望去,那里,有他深爱的人和他倾注了全部深情的土地。
别了,阿炎。
别了,祖国。
第十一章
中夜,寒气透过薄薄的被褥一阵阵袭来。风炎再一次被冻醒了。奇怪,今天晚上好像特别冷的样子。不禁想到某人第一次爬上自己的床时曾经厚颜无耻的宣称:“阿炎,我怕你冷嘛,两个人挤在一起会暖和一点。”想到那个人,立刻恨恨的咬咬牙,那种只会用下半身想事情的家伙,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回来。咬着牙,握着拳,恼怒的少年全然未曾想到自己此刻的样子可爱得像个赌气的孩子。
军营中一片寂静,似乎有霜华缓缓下降。远处忽然有异常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风炎心中起了不祥的预感,似乎某种危险正在悄悄降临。轻轻披衣起身,还未系好衣带,已听到帐外下属紧张的声音:“监军大人,有紧急军情。”风炎手一抖,出事了,也顾不上穿鞋,光着脚冲进帐外的寒风中:“传令兵在哪里?”
浑身是血的传令兵翻倒在辕门外,喉间插着一支羽箭。枣红色的战马在旁边长声悲嘶。他的亲兵,他的战马,一切都很清楚了。传令兵努力伸手探向风炎,一手揪住胸前黑甲,口中荷荷作响,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拼命瞪着风炎的脸,像是要用目光告诉他什么。风炎凝目于他揪着黑甲的右手,沉声命令道:“脱他的战甲。”
年青的传令兵闻言呼出了最后一线气息,一头栽倒,再也不可能起来。一个校尉上前脱下传令兵黑色的战甲和战袍。里衣白色的大襟上,以血题书:“火速撤军,抗命者,杀无赦!”一帐将官面面相觑,可以想象从不轻言放弃的统帅是在怎样绝望的情况下下达这道命令。
心缓缓沉了下去,却竟然没有悲戚的感觉。只是想纵声大笑。恶毒的命运啊!你给我开的玩笑还不够吗?小宁是这样,他也是这样。为什么每次都必须由我来做出最无奈的割舍?风炎偏头望向月亮。月光下,光着脚的少年微微侧着头,想起当日圣京城外初见时那个英俊的青年将领,常常一忽儿柔情的呵护,一忽儿又死皮赖脸的纠缠不休;想起他那日感心动怀的微笑;想起他在战阵上的神采飞扬,强悍和狂妄足以撼动诸神的意志,仿佛整个世界都可以任他来主宰。心里满满的涨着温柔的情绪,泪水却不自觉的漫涌出来。
那一刻,风炎却不曾想到他将小宁逐出圣京时的决绝狠辣,不曾想到那个可怕的夜晚,从他眼中闪现的狂暴狰狞的眼神。
漫天霜华,清光千古。在月亮看来,人世间的沧桑变幻,不过一瞬。自己今日所烦恼的一切,大胤,甚至这悲歌激烈的整个时代,都是那转瞬间的幻影吧。
“监军大人,”一名将领出声道:“请下令。”风炎转过头从那一张张脸上扫过,紧张焦急的神色,等着一个命令。
无法推卸的责任,我最终还是要做出最不愿意做出的抉择。
“传令下去……”所有的人同时屏住了呼吸,“……立即撤军!”
九月十二日,胤军主力全速向昙云要塞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