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绿荫中的轻松与欢笑一去不回,来往食堂的路上,每个人的神情严肃而又警惕,心底流露著恐慌和不安,各自
保持著距离。
“你听说了没?”阿瀚歪过脑袋,眯著眼睛,大半张脸躲在白口罩之後。样子颇为滑稽。
“什麽?”
“那些被送去医院的人据说都回不来了。”
“真的假的?”胖子也凑过来。
“那还有假,我那天路过学生会听到的。那胖子(阿瀚指的是学生会主席)和他的跟班们说这病没办法治,传染
上了必死无疑。他正想办法让他老子把他弄出去呢。”
“你缺不缺德啊,逮人就叫胖子。”嘴上虽那麽说,心里却一直在想阿瀚所说的话。
“我这不是贼瘦麽,嘿嘿......”阿瀚干笑两声,“不知道珥东在外面如何了。现在形势严峻啊。还有大刘,可
还身在重灾区......”
“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我叹了口气。又想起与大刘短暂的交会,这孩子的经历总让人为他感到无限的惋惜。
自从那个电话之後,也有几天没有珥东的消息了。每天吃过晚饭我便独自呆在天台上,点上一只红双喜看著校门
的方向。对著夜空问“你还好麽”,看著远方说“你一定不要有事”。别他我真的无能为力了吧。每当想抓起手
机拨给他,却还是没有勇气只好作罢。
......
“之非......”身後有人追了上了,叫著我的名字。我知道那是胡安华。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朝他点点头。
“你怎麽在学校啊,我还以为......”
“那天正好有点儿事回学校,没想到就被困在这里了。”我如实相告。
“听说珥东在校外啊。”胡安华看了看我的表情,继而话锋一转,“你没事就好,若需要帮忙可记得来找
我......我的电话你还留著吧?”
“嗯。”
50
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躲也躲不过。自从我信有宿命这种东西以来,便慢慢开始接纳这种观念,尽管有些消极。
就在封校一周後,亦是那天,我在天台抽完珥东留下的最後一根烟回寝室後,才知道胖子刚才因为高烧不退已被
带离寝室。我和阿瀚便根据校领导的指示被就地隔离在寝室里。
“唉,真他妈的霉到家了!”阿瀚一屁股坐到床上。
“刚才辅导员说只要三天不发烧就可以解除隔离了。耐心点吧,三点很快就过去了。”我望著窗外,心里却十分
平静。
“我是担心胖子,他妈的,上午还不是好好的麽,去了医院不就回不来了麽。”阿瀚攥紧拳头。
“别瞎说。”尽管我嘴上那麽多,心里确是没底。“老大不会有事的。”
此时被我扔在枕头边的电话响了。阿瀚将手机递了过来。屏幕上显示著珥东的手机号码,依旧是那首once in
blue moon。
“珥东?”
电话那端沈默了片刻,“你......没事吧。”珥东的声音要比往日沙哑得多。
“放心吧,学校很安全啊。”我还是决定隐瞒被隔离的事实。
“学长都已经告诉我了,你还想瞒我。”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胖子只是感冒了而已。”胡安华的消息竟然那麽灵通,可他又为何通知珥东呢?我百思
不得其解。
“我......”,珥东顿了顿,似有什麽话想说却不知道怎麽说。
“什麽?”
“我过阵子来看你,好麽......”
“你傻啊,你别来,千万别来,万一......”
“怕啥,我已经发烧好几天了,应该不是非典,不然要死早就死了。过阵子等我好了就来找你......咳咳......
”一阵剧烈地咳嗽声打断了我们的对话,那无法停止的咳嗽声使我不由浑身一颤。
“你可不能有事啊!”我叫了出来。
“放心吧,学长托了人一会儿就给我带药过来,我没事的。”
又是胡安华麽?原来这几天没有珥东的消息,是因为他病了,此时我真的很後悔自己的不作为,如果我打个电话
问一问就不至於什麽都不知道。
“小林子,人的一生中或许会有很多遗忘和记得吧。有些随著时间流逝,有些被其他的取代,也有的深深刻在心
里,更有些事是说不清的,它们有时存在,有时消失,似乎在玩弄著记忆。就算有那一刻,无法走动甚至无法呼
吸,我想我仍会记得与那刻无关紧要的微小的事,或者是突然想起,把原以为忘记的东西又被拾了回来。我才发
现你都未曾离开过我的心。
小林子,如果可以,我真想现在就来......”
我哽咽了,再也不出话来......
51、
“我好像说得太多了。”电话那头的珥东点起一只红双喜,望著窗外,仿佛是有些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而我紧紧抓住手机仔细听著电话那头的动静,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始终还是一言不发,两个人就这样彼此沈默
了片刻。珥东轻轻地干笑了两声,“小林子,你说人是不是非要到了这种时候才想得开些啊。”
我心中顿起暗涌,却亦只是平淡地回了句,也许吧。
而他,又干笑了两声,显得有些不自然。之後东拉西扯,直到送药的人来了,珥东才挂断电话。
听筒里不断传来嘟嘟嘟的盲音,我仍抓著手机不放,呆滞地站在那里。我多想还可以多说一会儿,我真想一直不
要挂断这好不容易才得来的联系。
“你怎麽了?没事吧。”阿瀚拍了拍我的肩膀,关切地看著我。
“三天後正好周末吧?”我转过头。
“对啊。怎麽了?”阿瀚一脸不解地望著我。
“没什麽,”我低下头,似乎在瞬间作了一个决定,却并不打算告诉阿瀚,“我只是问问。”
被隔离的三天我不知道是怎麽度过的,每天夜晚是一天中最难熬的时光。熄灯後,两个人在漆黑中辗转反侧,谁
也没有说话,或是担心胖子或是担心珥东,不曾想过自己。辅导员来测体温的时候,坦然地接过温度计,随後再
递回去,转身。我知道自己还有些事情必须去做,在这之前,我不能倒下,也不会倒下。
虽然仅仅是短暂的五十二小时,却显得十分漫长。只是每天下午,珥东都会给我打一会儿电话,说些天南地北的
闲话。头一回觉得我们两离得那麽近又隔得那麽远,头一回彼此辞不达意,亦是头一回见他如此吞吞吐吐。从珥
东那里亦得知胡安华一直在默默关心著持续低热的珥东。心中一阵感激。自己却未曾敢问出口,生怕听到的是不
好的消息。只能安静地沈默,听他在电话那头说些不著边际的笑话。珥东於幽默还是离得很远,就如同刚认识那
会儿。一点也没有变。
嘴里说著珥东幼稚,只是在心里我还是笑了。笑得毫无保留,笑得挤出了眼泪。阿瀚在一边看著我,露出痛苦的
表情,或许他可以明白我心中饱受的折磨。
他问我怎麽了。
我依旧是回答一句,没什麽。
“明天解放了吧。”
“是啊,”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三天终於要过去了。”
52、
“你要去他那了吧。”第二天中午,胡安华在围墙附近拦住了我。
“每次你都那麽料事如神,只是今天你可别拦著我。”我诧异的是瞒过了阿瀚,却还有人知道我要做什麽。
“之非,我什麽时候阻止过你,”胡安华的笑有些诡异,或者说有些失望,又带有些失落,“想来今天你也该解
禁了,这个墙头是学校四周最矮的,你应该会来这里吧,所以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原来你什麽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我低下头。
“你就算翻出去了,外面也有老师候著呢,前几天抓了好几波想溜回家的学弟学妹了。”
胡安华的话让我不知所措,如果如他所说,我根本去不了西化家属院。我不知道该说什麽,只是一脸颓然站在哪
里,不知进退。
胡安华的眼神仿佛流过一丝怜悯或者别的什麽,“之非,你一定得去麽?”
我嗯了一声。
“你就那麽爱他?”
“我爱。”我低头看著自己的手心,我想我爱他,这是再明确不过的事情了。
“可是......”
“我爱他,与他无关,这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我打断了胡安华的话,清楚他要说些什麽,我抬起头看著他,眼
神无比坚定。
“那好吧,”胡安华沈默了片刻,接著说,“我带你出去找他。”
“你说什麽?”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是说既然在这档口你非要那麽做,我有办法把你弄出去。”胡安华走到我身边。
“这......这算什麽......,我不想欠你什麽。”我试图推开他。
“不要把我当外人,之非,你要疯也得算我一份,起码我们俩......以前......”胡安华一把拉过我的手,“算
了不说这些了,快走吧,迟了就没机会了。”
53、
在胡安华的安排下我跟著学生会的采购小队混出了学校,走出校门的那一刻,我下意识地回过头。还是看见胡安
华站在角落里,弓著背朝我离开的方向看著。他看见我的回望,便微微一笑,向我挥了挥手。
心中那句谢谢始终还是未说出口。临走前,胡安华的朋友千叮万嘱我一定要在中午十二点前赶回学校,并在校门
拐角处等他,好带我进校。
独自走在长安南路上,街上的行人比封校前还要稀少,街边的面馆,小店都半掩著店门。此时的西安,安静得有
些过分,我加快脚步前行,诚然给我的时间并不多。坐在无人的公车上,我没有心思看街景,只是盯著腕上的手
表,看著秒针嘀哒。
想到两个人在这种场合见面的情形便不敢再想下去。
......
司机叫了三声到站了,我才晕晕乎乎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这个中年男人问我为何魂不守舍的,我只是摇摇头便匆
匆下了车。一路小跑来到西化家属院,顺便在小区门口的超市买了些做粥的原料。
我习惯性地用自己的钥匙开门,蹑手蹑脚进入。习惯性地把东西放在右手边的桌上,钥匙撂在左手的鞋架边。然
後便想依著声响去寻他,可静得出奇。为了躲避阳光,整个屋子的窗帘都拉上了。我想他或许是睡著了。
脱下满身臭汗的衣服,光著膀子,回到熟悉的厨房中。这里一切都没有变,甚至连锅子摆放的位置,油盐酱醋的
剩余量。他一定吃了不少盒饭吧......
绑起围兜的那刻,他便好像已经温柔地将我搂过,贴在我耳边呢喃,甜言蜜语。
只是,他并未那样无声无息地靠过来。依旧还是做一些他喜欢的食物,适合缓解病痛。好比葱香鸡粥,清炒虾仁
,黄瓜炖肉。他与我一样,都是肉食动物,哪怕高烧的时候都吃不得一点点的素菜。
盛起一碗鸡粥,尝了一口,便送去房里。他就坐在那,气息不是很顺,依旧沈睡。我摸了摸额头,并非很烫,便
放下心来。
洗了油锅,挑了些菜式,带上清水和药片,放在一边,并未留纸条。其间手指不小心割破,我只是吮了一口并未
做任何处理,我知道他不爱买邦迪,就如同我一般,所以我明白这间屋子里不可能用邦迪这种东西。
时间所剩无几,於是我只得轻轻关上门,好像我未曾回来过一般。仍记得他打来电话时候的欣喜和惊讶,知道他
生病後的心急如焚与不知所措,以及回去旧屋的忐忑。随著这微乎其微的关门声都消失了。还是未能和他当面说
上几句话,或者即便是沈默地对面对。
我只是端著鸡粥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那张脸我已经很久没有仔细地端详了。我伸出手又缩了回来,尽管我知道
不是怕把他吵醒。亦只是放下鸡粥便匆忙离开。
我坐在回学校的公车上的时候,他打来电话说,小林子,谢谢你,我猜是你来过了。我尴尬地微笑表示回应。他
说鸡粥很好吃,虾仁还是老味道。我已泪流满面,只好仓促告别。尽管我想再听听他的声音,却不想他知道自己
的脆弱。
我只是想,在他虚弱无助的时候,还是需要我的。
便觉得如今病魔肆虐的西安,依旧如此美好。
54、
“小林子......”
“什麽?”
“这虾仁,炒得真好吃,还是老味道啊。”珥东的声音因为感冒而有些沈闷,带著浓重的鼻音。
我没有回答什麽,只是嗯了一声。
“不好意思,刚才我睡著了。不过我猜应该是你。这些菜,应该是你烧的啊,别人可烧不出这个味道......”
我记得那时候我们还是很要好,周末的时候珥东请我去他家里玩。晚上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听他说著关於篮球
的事,他头头是道,我便沈默地听著,偶尔嗯一声表示有在听。尽管我并不热爱体育运动,只是我真的很认真地
在听他讲关於篮球的一切。
半夜的时候,珥东悄悄说他饿了,问我会不会做菜。
我问他想吃什麽。
他边傻笑边说只要有的吃就成,他那可怜的胃都快瘪成一个平面了。这才想起来两个人就那麽躺了一夜,聊了一
宿。什麽也没有吃。我穿上衣服走进厨房看冰箱里有什麽食料。只有一些虾仁和黄瓜以及冻肉。
我便做了清炒虾仁,黄瓜炖肉。
记得他大块朵颐的时候还不忘一个劲地赞叹虾仁的鲜美和炖肉的清口。
他说他爸为什麽就烧不出这等美味呢?我才想起来他从未说过为何偌大一个房间只有他自己。我还未开口,他便
说,不好意思请我来玩还要我下厨,只是他爸爸在部队很少回家,每次假期在家里大多吃盒饭,父亲部队里大锅
饭的手艺可怜比盒饭还不如。
而她母亲,在他还是小的时候便和他爸爸离婚後便去了美国。我心里一惊。并没有接话。只是刻意地扯开话题说
,其实我做鸡最拿手。
他开心地说好啊,下次买只鸡囤积在冰箱里等我来烧。看著他那张笑脸,我的那句话并不只是随便说说,而且一
种承诺。只是自那以後很久一段日子我们都失去交集。我便从没有炖过鸡汤给珥东喝。
“小林子,你炖鸡确实有一手哦。”
听他那麽说,我眼泪情不自禁地落了下来,莫非他还记得......
口里却还喃喃,只需水烧开,将鸡整只放下去串一下,鸡肉便会皮滑肉嫩了,再取胸脯肉和鸡骨头炖汤烧粥,这
是广东人的做法......
我只是又说了句按时吃药,我得回学校了便仓促挂断了电话。
55、尾声
回学校的公车上,坐著零星的几个人,他们随著公车的颠簸左右微晃,鲜有人在说话,只是沈默,无限的沈默。
一对情侣紧握著双手坐在汽车的最後排,对他人依旧十分警惕。他们十指交扣,我看出苦涩之下的甜美。顺势低
下头看了看手表,十一点三十分,如果不堵车是可以准时赶到的。
手机的铃声清脆地响起,我从兜里掏出并未看号码直接放到耳边,用肩膀夹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