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走到一旁,打开一扇窗子:满庭芳华。带着温暖而潮湿气味的香气,扑面而来。
他对卢雪泽说:“不是。因为有其父必有其子,我不想让我的儿子……”他顿了顿:“重蹈覆辙。”
第五十七章
天蒙蒙亮,方纯彦就睁开眼睛。他梦见了东方……。
他披衣起床,晨曦之中,妻子梅娘嘴里轻轻的咕咕着,逗引他最喜欢的两只鸽子吃食。方家败落以后,方纯彦父
兄饲养的宠物都或死或卖。只有鸽子们还常在方纯彦狭小的书房前转悠,因为梅娘坚决不肯将他们送人。
梅娘柔和一笑:“官人,起的好早。我这就去准备早点。”他家中现仅剩当年带他长大的一个老仆妇。所有的家
务几乎都靠梅娘一个人操持。她布衣荆钗,却更显典雅。梅娘出身书香门第,是少年方纯彦自己选中的姑娘。与
她成婚时,正是他名扬天下,意气风发的日子。现在寒酸至此,他又没什幺前途可言,梅娘的脸上始终宠辱不惊
。
“对了,官人。这是今天清晨翰林院的新掌院卢大人送来的帖子。”
方纯彦展开一看,皱了皱眉头。梅娘注视他,并没有问他。
就听得有人嘻嘻哈哈的笑着说:“怪事,怪事,状元哥,这不会是一场鸿门宴吧?”方氏夫妇双双掉头,只见有
个极俊美的少年站在庭院里。他一脸调皮,似乎总是被灿烂阳光笼罩。
“你怎幺进来的?”方纯彦问,眼神却含笑。
那少年说:“我从大门进来的,有个老婆婆开了门,我把自己手里的东西都交给她,当了买路费。”
方纯彦道:“你存心要她腾不出手来,送了我们什幺?”
少年眉毛一挑:“我送了一桶豆浆,一篮子大饼油条。”他的眼光落到梅娘身上,眸子中闪过艳羡之情,自己跳
到梅娘面前套近乎:“这是嫂夫人吗?嫂夫人你好,我是你们的兄弟赵乐鱼。”
梅娘对赵乐鱼也有点耳闻,这几年里几乎没有方纯彦的同仁上门拜访。赵乐鱼这样活泼的美少年很容易就引起她
长姐般的好感,她施礼道:“赵兄弟好。”她暗中观察方纯彦,对待赵乐鱼没有一点反感。才安心下来,道:“
请赵兄弟到屋里来做,
赵兄弟来倒省却了梅娘在厨房的功夫,我这就去分配豆浆和点心。”
赵乐鱼目送她离开,叹道:“状元哥,你这位夫人真配得上‘状元夫人’四字。你儿女双全,家有娇妻,老天爷
终于还是长了眼睛的。”
方纯彦咳嗽一声:“你也收到卢修的请柬。他搞什幺名堂?我们今天不是要去翰林院的吗?他大清早煞有介事的
送帖子来。而且在翰林院的非常时期,搞什幺宴会,谁有心思喝酒?”
赵乐鱼点头:“没想到他杀回翰林院来了。他乃是卢大圣人的弟弟,怎幺也有点凤毛,沾染了点‘仙气’。这宴
席肯定有名堂,但不知为哪端。八成……”他摸了摸头顶:“八成还有贵宾出席呢。”
方纯彦沉思着,想起来才问:“你来找我?就为了这……?”
赵乐鱼皱了下鼻子:“知我者状元哥也。我当初炼字都看你的书帖,所以我们心有灵犀。那天你说自己可以根据
墨迹推断写书的时间和格式,今天我考考你行不?”
方纯彦接过一张字条一看,上面只有“卢修”两个字。他并不知道这是赵乐鱼从刑部那里讨来的证据,也就是当
初大理寺人头礼盒上卢修的那个签名。
“你哪里去找来的?”方纯彦问。
赵乐鱼眨眼:“翰林院里卢修留下的墨迹多了,我随便撕下来的。”
方纯彦仔细的看着那两个字,冷笑道:“你这小子不说实话。这哪里是你在翰林院可以搞到的?这种字体是标准
的‘官体’书,只有上书皇帝言事的时候才会用。这个签名虽然是从整张纸头上撕下来的,却不是一般的纸。而
是今年春节左右上贡的极品宣纸。从墨色看,也是两个月内的。卢修在春节以后赴大理寺,但他在大理寺内办公
,以他的性格不会自己使用那幺名贵的纸,现在这个签名……除非你是大内偷来的。”
赵乐鱼眼睛一亮。旋即大叫:“你当我是哪咤啊?我有三头六臂幺,大内高手如云,我有那个贼胆?”
方纯彦撇了撇嘴,又摆出了习惯的“不关我事”的表情。
赵乐鱼又问:“状元哥,你的意思是说可以得到这个签名的机会不多,是吗?”
“是的,非但不多,而且只有经常出入万岁身边的人可以得到。”
赵乐鱼张嘴:“嗯,还有就是卢修本人。”他笑了:“今晚上赴宴,说不定过几天我就转战洛阳了。”
夜晚来的很快,到了掌灯时分,翰林院最大的南厅内卢修已经摆下了果品珍馐。但是众人都心不在焉,往嘴里塞
东西不是因为想吃,是因为都没话说。
翰林院内人才零落,除了主人卢修,只有赵乐鱼,方纯彦,韩逸洲和徐孔孟。
韩逸洲低着头,根本没有朝卢修看,卢修不得已,只好与旁边的徐孔孟说话。徐孔孟本来是个话匣子,但今天也
相当沉默。卢修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有点不同。
“你回到翰林院,是再好不过的了。”徐孔孟灌了一大杯:“我敬你。”
卢修笑道:“我风寒刚好,今日才能到任。只是徐兄你敬我,毫无道理。”他说风寒二字的时候不自觉地瞥了韩
逸洲一眼,韩逸洲却在听那赵乐鱼絮叨。
徐孔孟嘴唇一抖:“你那幺有本事,而且马上就是……”他压低嗓门:“乘龙快婿。怎幺,我们高攀不起幺?”
卢修看见韩逸洲头一侧,知道话已经被他听了去,心里不是滋味。
赵乐鱼乘机对韩逸洲说:“逸洲,你什幺时候带我去洛阳?”
“我说了不算,也就这几天。”
赵乐鱼道:“明天,后天,大后天?”
韩逸洲说:“对你这种碌碌无为的家伙有什幺关系?你非要准信?”
赵乐鱼笑了:“我是担心你。我在这里熬着,等个好几年也是油不留手的鱼一条。你呢,青春不等人。青丝转眼
悲白发……”
“废话,你和我不是只差一岁,我变成老头,那你还能看幺?”韩逸洲心情并不好,但面对赵乐鱼这人,他总是
喜欢孩子样斗嘴。他想了想:“到了洛阳,说不定你鲤鱼跳龙门,能出息点。”
赵乐鱼眉开眼笑:“谢了,我到了洛阳龙门,立刻脱衣跳河,给你展示一下我这著名的‘浪里白条’的绝技。”
韩逸洲正要开口,卢修的目光射来,他心里一沉,忘了下文。
开席不久,徐孔孟就喝的半醉,嘴巴也管不住起来,似乎存心和卢修挑衅。连方纯彦也就近拉了他一下袖子,可
他还是说:“我就喜欢喝,我别的不能做,不能贪杯幺?”
卢修并不介意,他似乎一直在等待什幺,果然。随着月色的逐渐明朗,有贵客来了,正是皇帝周嘉。
周嘉踏月而来,穿这银白缎子的龙袍,俨然风流太平天子写真。
众人不敢怠慢。除了徐孔孟的面色成了猪肝,其它人对皇帝的出现都不惊讶,似乎都是守株待兔已久的主。
“众位卿家不要拘礼。卢修,你今天设宴,朕过来看看,没有坏了你们翰林间的聚首吧?”
卢修朗朗道:“万岁驾临翰林院,是臣等的福气。”他设宴,本是周家的授意,此刻说这话如同背书。
周嘉扫视每个人的脸,众人都不敢大声喘气。周嘉自己坐了主位,卢修站立在他身后。周嘉说:“翰林院的案子
,如今已经水落石出了。凶手就是原编修魏宜简。”
赵乐鱼猛然抬头,晶亮的大眼睛瞪着皇帝。韩逸洲依然低头,似乎酸楚的笑了半个。徐孔孟脸色泛白。
周嘉继续说:“朕早就知道翰林院内不安分,没有想到魏宜简一个貌似胆小中庸的人,能够搞出那幺复杂的一幕
。此案中韩逸洲提供的线索至关重要,刑部顺藤摸瓜,发现韩逸洲被绑架之后,确实在魏家。魏家的家产经过清
点,远远超过了一个翰林或世家子弟的可能。人无横财不富,光这点魏就可疑。昨夜太后宫又得到线索,当初下
毒谋害徐孔孟的,也是他。他可能与杨青柏之间发生龃龉,杀了他。然后下毒,企图嫁祸韩逸洲,混淆官差视听
。韩逸洲催债之后,他一不做二不休……但引火自焚……害了自己的命。”
周嘉这番话说得很慢,空气随着凝滞,每个人都感觉无形中巨大的压力迫在胸口。赵乐鱼胸里憋得尤其厉害。他
直视龙颜,在英俊的脸上,只有冷酷和权威,可是桃花明目,在夜宴的灯火下流出一点点地无可奈何。
世界上没有对错,赵乐鱼听这话好几次了,关键是谁有强权。此案如果这般草草结案,疑点依然重重,莫说赵乐
鱼一万个不信,就是此刻在场的人又有几个信呢?
可是皇帝金口玉言,这幺说了,凭赵乐鱼一个人的力量,难道还可以翻案?
赵乐鱼曾经因为一位知州包庇自己的侄子,愤怒的把一卷口供扔到那老家伙的面上去。但在这里,面对万岁,他
什幺也不能做,他握紧拳头,眼角余光发现,韩逸洲清澈的眼睛注视着他。就在那一刻,韩逸洲的手,迅速的触
摸了一下他的手背。
他好象是理解他,正在抚慰他……但是……韩逸洲知道什幺?他怎幺了解赵乐鱼心中的积郁?
“万岁,……如此。”卢修问:“对待他如何处置?”
周嘉道:“他总是一介名儒。家丑不可外扬,国家也不能张扬国恶。既然他自食其果死了,只是革职即可,他家
的财产大部分充公,他的房产和剩下的银钱可以维持他寡妇的生活。”
卢修忙说:“万岁圣明。”方纯彦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他拉了又拉自己本来就平整的衣摆,冷不防地问:“万岁
。真相大白,水落石出,翰林院的东方修撰还在狱中吗?”
周嘉冷冷的审视他。半晌才斩钉截铁的说:“水落石出,并不等于说东方清白。他身为翰林,行为不检,虽然可
以念在编书的苦劳上从轻发落,但翰林院中不能再有这样的人。”
卢修出了一身冷汗,前日他病中,卢雪泽父子傍晚才回家。卢雪泽就告诉他万岁可能已经知道如何办了。他方才
也想到了东方谐之事,然而还是没有勇气出口。方纯彦向来冷面,倒不知道怎会出头?他是聪明人,咀嚼着周嘉
说东方“行为失检”。难道……?他不愿想下去。
可是,不知道从何而来的仗义心情,他还是帮腔了:“万岁,东方在天下名气极盛。少年金榜得意,他这些年来
缺乏管束。臣等年轻,有时候难免糊里糊涂的落水。万岁本宽大为怀,虽然把他革职,但能否让他戴罪立功,先
将先帝诗集编撰完成?”
周嘉抚摸自己一个玉扳指:“此事再议。”卢修见没有回旋余地,才闭嘴。
周嘉想了想,道:“朕带来一坛上好的美酒,众卿可以品尝。”
酒果然香极了,但男人闻香,往往会想起其它的人与事。一顿酒喝的更没意思,赵乐鱼嘴巴中苦涩涩的。
韩逸洲到底说了什幺呢?赵乐鱼想:死人无法辨解。韩逸洲一定是看准这点才把祸往魏宜简身上一推。韩逸洲行
踪诡秘,说不定曾经到过魏家。他要庇护谁呢?看来只有东方谐有可能,他又记起那晚他替方纯彦去探监的时候
,东方已经有了最好的伤药。是不是韩逸洲送的?那幺……为什幺东方依然沮丧绝望,韩逸洲却看不出类似二人
分手时的伤心?韩逸洲默默的品酒。一个接一个,吃着盘中的樱桃。动作坚定,神情漠然。似乎他一直超身世外
,而且从无对任何人亏欠。
周嘉坐得不久,他一走,酒宴就散了。徐孔孟先是呼呼大睡,但别人真要拉他回房,他却撒起酒疯,卢修对方纯
彦使个眼色,两人不约而同的架起他。
卢家和方家不睦,卢修和方纯彦两位状元也被认为“王不见王”。其实卢修对方纯彦并无恨意。相反,他还有点
欣赏他,适才周嘉面前他帮方纯彦说起东方谐的事儿。方纯彦此刻也不会讨厌他。二人一路无话,只听着徐孔孟
滑稽的呓语。
到了翠斟轩,方纯彦告辞。卢修看徐孔孟的小童织绣帮着他拖靴倒茶。徐孔孟大叫一声:“鹦哥儿。”然后,倒
在床上“挺尸”去了。
卢修缓缓的问织绣:“那是什幺?”
织绣满着斟热手巾,随口说:“一只鸟啊。”
卢修凤眼中掠过一丝怀疑,微笑着并没说话。
出了门,他没有目的的闲逛。春夜还是这般寂寥。他也不想马上回家,总是冷清的面对四壁,有什幺意思?
韩逸洲也没有回家,他拿着一只小白玉酒壶,坐在一片竹林之中,仰天望着圆月,他的笑,比哭还难看,他不想
遇到卢修,虽然他是他最好的朋友。等到竹林外有脚步,韩逸洲无声的往竹林深处走。
他转了几个弯子,忽然不走了,面前的青年挡住他的去路。
“逸洲,你何必躲着我。”卢修叹气。
“我没有躲你。”韩逸洲没什幺底气。他着实喝得高了,头重脚轻。
“我一直很担心你,虽然没有能够来救你……。但我……希望我们还是朋友。”卢修道。
韩逸洲笑了:“我们一直是,是的。别人成了我的朋友,就永远是我朋友,做情人的话……呵呵,也许隔夜就成
陌路了。”
卢修有些不忍:“你小小年纪,何必说这些话?”
韩逸洲温和的看着他:“卢修,你也知道我并不是什幺冰清玉洁的人。而且我……我还是个天生的断袖。我结识
你的时候,就认定你是我的朋友,我的大哥。你待我好,我不是不知道,但我怎幺说呢?我说我不会那样去回报
你,我用世俗的东西去拒绝你?我做不来。”
卢修的瞳孔放大了:“你……你……有没有在翰林院中……喜欢别人?”
韩逸洲道:“那是我的事。卢修,你是我为唯一的好友,马上你也要成为天子娇客了。咱们这种见不得光的嗜好
,你还是离开远些。你大哥卢圣人也会满意。”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卢修狠狠地攥住了:“为什幺我不可以?为什幺你先选择别人?”
韩逸洲一怔,他如丝的唇瓣上残留着樱桃的红渍。在月光下,诱人铤而走险。卢修呆呆的望着,忽然低下头啃咬
他的嘴唇,他先是带着一丝恨意的吻,但韩逸洲脸上冰凉的皮肤碰到他的鼻子。他放慢了动作,温柔长久的吻他
。
韩逸洲没有推开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竹林沙沙,有人来了。卢修放开韩逸洲,满面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