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之楔（新版 第二部） 命动——吉原理惠子

但无论是哪一种态度，在米达斯官方地图上被永远删除的凯雷斯人，亦即「贫民窟的杂种」，在他们眼中同样都

是稀有动物。

或者，他们打从一开始，就不把一个乳臭未干的十几岁小鬼当作「同伴」?

无论何时，

无论何地，

这些人投注在里奇身上的不怀好意的好奇视线都显而易见。以玩笑为名恶言相向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于是，里奇深刻体会到。

对他而言，在黑市游走并不需要过去。但只要里奇还是里奇，过去就会无情地紧跟着他不放。

自以为是的轻蔑，

生理性的厌恶，

莫须有的偏见。

这些都是里奇打出生以来的老相识。然而现在的他，没有悠闲可以到对这些一一反应，火冒三丈。

「年纪最小、最低阶的新人」。

就如字面所示，送货员的一切对里奇而言都是第一次，要学的事多得不得了。

但是，对于一个开口邀约也不理不睬，一点都不可爱的臭小孩，修理他们或许也是前辈自以为是的特权吧!

就算是里奇，也不免对他们的过度执拗而哑口无言，最终发作了出来。

就在事情发展到恐怕大出那些人意料的惨烈互殴时，

原本出于好奇，幸灾乐祸在一旁观望的旁观者们也多少明白了一点。

特别的并不是「贫民窟的杂种」这个有事没事便被拿来当作最差最烂的代名词，而是释放出桀骜不驯眼神的「里

奇」本身，便是个稀有品种。

对于里奇莽撞地反抗体格远胜于他的那些人，卡捷并没有感到讶异。对于里奇惯于打架、威猛出奇的身手，他也

没有表示佩服。甚至当里奇为了弥补体格差距，以下三滥手法毫不留情地攻击对方要害时，他也没有加以责备。

而是以一贯冷冷的语凋，若无其事地吐出这句话，

「『拜森的老大』这名号果然不是白叫的吗……」

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提起「拜森」，里奇抹掉嘴唇裂开流出的血，狠狠瞪着卡捷。

「打架不是强的人会赢，而是赢的人才称得上强?在不是打人就是挨打的时候，用不着管什么高尚卑鄙!输了才哭

哭啼啼的人，只不过是没出息的丧家犬!」

「真是名言哪!那些家伙大概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在一个体重不及自己一半的小鬼手下输得这么惨吧!」

对那些人而言，或许出发点只是「小小修理一下那个嚣张的小鬼」。

而那个臭小鬼竟藏着超出预料的凶暴的利牙，这就是他们不幸的开始。

平常大放厥词，结果却被反将一军的震惊，使他们的自找没趣更显得丢人现眼。

健身房里运动出来的肌肉只是道具，在实战所锻炼出的身手面前不堪一击。

「因为外表而瞧不起人，结果反而踢到铁板。虽然对于他们来说，这个上课费也许太贵了一点吧!」

不必卡捷来说。比任何人都更加痛感到这个事实的，应该就是那些视里奇为一般小鬼加以鄙视而吃亏的家伙吧。

「我并不会因为这样，就认为你是不知分寸张嘴乱咬的疯狗。」

卡捷吐露出的这句话，似乎另有含意。

以牙还牙，连带还要对方付出利息……这就是贫民窟的铁则。

没有必要因为生长环境不同，就事事迁就对方的规矩。

是否接受对方的挑衅，完全视当天的心情而定。但是一旦买单，后果就必须照单全收。这就是里奇的原则。

「被人称为从粪坑中爬出来的贫民窟人渣，有这么不愉快吗?」

不是的。

不愉快的不是被称为「粪坑中爬出来的人渣」，而是纠缠着无聊的事情，在顽固的偏见中掺杂毒素的人的那种恶

烂的劣根性。

既然如此，

最好就让他们搞清楚什么叫祸从口出。通过身体而学到的痛楚，应该绝不会忘记吧!

里奇心里想着，瞪了回去。于是，

「——好可怕啊!别瞪人瞪得这么露骨嘛!」

卡捷脸颊上露出刻意的笑容，点着了烟。

「所谓偏见的歧视意识，并不会轻易就消失。不管嘴里高谈阔论多么堂而皇之的大道理，肚子里打歪主意的人也

多得是。无论时代怎么改变，社会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缓缓吐着烟圈说出的话非常平淡。只是——

「因为凯雷斯的杂种就是只有能耐自甘堕落一辈子的垃圾——这种事情，事到如今也用不着别人来说吧?既然如

此，你就给我去习惯市场上的做法。拍卖市场可不是光凭一股傻劲就混得下去的地方。」

他凝视看里奇那双黑眸的眼神，真挚得令人意外。

「所以……随时随地竖起你的耳朵，张开你的天线。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把视线从现实中移开。但是——嘴

巴一定要牢牢闭上。如果你想出人头地，就得这样——懂了吗?」

这一切，仿佛在诉说着卡捷的生存之道。好一阵子，里奇都无法从他身上转移开视线。

又过了一段时间后，里奇才从小道消息得知，原来卡捷同样也是贫民窟出身。那时他真的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真的假的?)

许久都没有经历过如此让脑袋都疼痛麻痹的冲击了。

所以卡捷才会说「想从贫民窟里爬出来，就得这样」，才会留下面颊上惨痛的伤痕，里奇只能这么认为。

「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听到这句话时——

(好了。)

里奇在内心悄悄地低语。

如果只能浑身沾满贫民窟的污秽无所事事地终老一生，那么他不想白白浪费这个难能可贵的机会。

在贫民窟里重复着争夺霸权的把戏。

的确，那也是散发体内积蓄的热能的方式。但是，头脑也好手段也罢，不去用就只能生锈退化。对此，里奇已经

深切体会到了。

(我要出人头地，我一定要!)

再次下定决心，里奇以没有阴霾的双眼傲视明天的自己。

「我想要的，不是想赚零用钱只会跑腿的小鬼，而是能确实把东西送到的送货员。」

卡捷曾如此说过。但是，像里奇这样最年轻、最低阶的人，一开始当然只能跑腿而已。

不久，凭借他闻一知十的机敏，再加上天不怕地不怕的胆识，里奇渐渐开始负责一些值钱的货物。

同样是贫民窟出身，卡捷也许会对我另眼相待——里奇完全没有这种天真的期待，谁都知道，卡捷不是那种公私

不分的人物。

不——

正因为卡捷是依靠自身才干成为黑市掮客的，所以看待同样处境的里奇眼光想必更加严苛。里奇是这么认为的。

即使如此，里奇仍一步步做出淮都无法挑剔的成绩。

到了这个地步，工作便充满了乐趣。

里奇就这样，如鱼得水般自得地活泼游动于黑市之中。

伴随着「黑发之里奇」这样的绰号……

◇◇◇

在越海而来的风穿过绿荫交织的绿化带，总算开始带来水气的那一天。

里奇骑着喷射摩托飘到第2区芙雷亚和第6区贾努斯交界的橙色路，照例将机车停在紫色街外的一座专用停车场，

便独自在人行道上行走。

灿烂的日光在路上投射出清晰的影子，时间还不到正午，路上人影稀疏。熟悉的大楼在光影交错中，呈现出平常

罕见的慵懒。

彻夜狂欢的观光客好梦方酣的这段时间，说不定就是米达斯最平静的时候。

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些，里奇漫步持续走着。

不管是在米达斯各区间骑摩托来回，而且还中规中矩地遵守时速限制，

还是在大白天里，一面欣赏着毫无纸屑的整洁街道一面散步。

一开始总觉得怪怪的，脚步也僵硬尴尬，但现在已经完全熟悉了。

从大道转进小路，里奇表面若无其事，暗中却留意四周的动静，走进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合法药房。那里是里

奇他们送货员专用的出入口，以登录好的右手掌纹作为出入凭证。

那里的地下，便是卡捷的根据地。

接到卡捷的呼叫是在两小时前。因为没特别注明是急件，所以里奇准备照常在指定时间的前十分钟露脸。

要进入地下，必须搭乘专用电梯，其他人对这部电梯的形容是，

「这年头，没有别的地方处在用这种老古董了吧!」

「……真是的，实在受不了老板对古董的爱好。」

「也差不多该换最新型的了吧!」

这是部连替换零件都必须特别订购的古董电梯。被称为彻底的能力、合理主义化身的卡捷，为什么会执着于这种

旧式的电梯呢……到现在都还是个谜。

插入卡捷给的卡式钥匙，电梯门立刻打开。

以迟缓的脚步走进电梯，等门关上后，因为身体早已习惯的那种特有的振动，里奇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他并不知道卡捷的办公室位于地下几层，因为电梯内没有显示楼层级数的地方。

电梯停下来的地方，就是卡捷的城池。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所以也没什么好不满的。

比起这些来，卡捷的办公室与其说是简约，不如说是将不用的东西一概排除在外，简直像个无机质的黑盒子，这

一点不管里奇来多少次都不习惯。

第一次踏进这里时——

(卡捷这个人是不是有极度的洁癖啊?)

过度的异质感甚至让里奇的腰侧附近有点痉挛。

对于贫民窟的杂乱已经深入骨髓的里奇而言，这是个怎么呆都不舒服的房间。不过他却觉得，这里和散发中性美

气质的卡捷莫名的契合。

即使同为贫民窟出身，每次来这里，里奇都不由得感觉到，自己和卡捷之间有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这就是出人头地者和无名小卒的差别吗?)

确认到里奇的身影，卡捷像平常一样递了个眼神表示招呼。

但是，从他和平常不同，眼睛紧盯着桌上屏幕不放的样子来看，或许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如此想着，里奇扫了房间的角落一眼。

那是这个房间里唯一可以用来休息的沙发!

如果是平时的话，这里理应是里奇的特等席，但现在却有两张陌生的面孔相依相偎地坐在那里。

(哦——真稀奇，这种情况应该是第一次吧?)

就里奇所知，平常卡捷绝对不会让与工作无关的人进房间，更不用说小孩子了。

那两个人的脸孔与其说是可爱，反而更适合用端丽来形容。

虽然眼睛，嘴角都还残留着稚嫩，但乍看之下却分不出年龄和性别。他们拥有的就是这种类型的美丽。

这样的两个人相依相偎坐在一起的模样，就宛如是唯一可以为这个太过冷清的房间增添色彩的一对人偶。这让里

奇下意识冒出了一个并非玩笑的念头，

(难不成是拿来装饰这房间的……不会吧!)

他们两人全都被一身仿古装束似的深蓝色袍子紧紧包裹到脚踝。

而这身装扮更增添了他们的神秘感觉。

因为这样，所以里奇忍不住开始猜测，到现在仍然没有进行任何说明，埋头敲击电脑终端的卡捷是不是在出什么

恶意的谜题?

双耳上垂着血滴般的红宝石耳环的那个，拥有一头看起来非常柔顺的金发。

也许是因为这样吧!一瞬间，他想起了那个男人的华美的金色长发。感觉到至今依然好像有鱼刺鲠在喉头般的痛

楚，里奇在内心不由得切了声。

另一个拥有的则是光滑美丽的黑发。那头与里奇不相上下的光滑黑发，在齐肩的地方剪得相当整齐。

也许是为了突显轮廓分明的容貌吧?或者是因为其它什么理由，他的额头上嵌着一颗硕大的蓝宝石。

里奇不懂得宝石鉴定，对宝石的价值也一窍不通。但不知为何，他却深信那对红宝石耳环和额头上的蓝宝石并非

赝品。

或许应该说，他们两人身上的某种特质让人就是会如此相信吧。

但是，那两人全都一直紧闭着双眼，连一次也没有看过里奇。

然后，总算等到了卡捷开口，

「让你久等了。我本来是打算整理到一定程度就告一段落的……结果耽误了一点时间。」

老实说，里奇松了一口气。

「亚雷克呢?」

里奇提起他现在的搭档，卡捷回答，

「在第二仓厍?」

就这样而已，简单明了。

换句话说，亚雷克已经早早去调配这次送货的货船了。

当初刚开始和里奇搭档的亚雷克，的确曾对这个最低阶的新手进行过手把手的教导。但是——

「百闻不如一见，没什么教导比自己亲身经历更加有效?什么事都是经验啦!」

这句话就是亚雷克的口头禅。最近他把所有基本准备工作的磋商等琐碎事情，全都一股脑交给里奇，自己把心思

都花在了送货的物资调配上。

什么事都是经验。

这一点对于里奇来说当然求之不得。可是，作为一个一有事就被使唤得团团转的最低阶新人，遇到这么一个凡事

求轻松的搭档，有时候他忍不住会这么想，

(根本是他自己想偷懒而已吧?)

即使被告知这次工作是送货到边境拉欧康，里奇也没有怎么惊讶。但一但知道「货物」就是这两个人，他就不由

自主皱起眉头。

既然不走正规途径，而是坐黑市的货船，那么这两人的身份也自然可想而知了吧!

(切!他们根本还是小鬼啊!)

里奇自己并非是喜欢对别人的性癖吹毛求疵的卫道人土。

但是，对于去抱连毛都还没有长齐的小孩的人，他还是会感到恶心反胃。

话虽如此，自己不过是区区一个送货员，再怎么义愤填膺也无力改变任何事实。

(可是啊……)

视线再度扫过他们两人，里奇因为某个部分而感到了迷惑。

不管是耳环还是额头上的宝石，都可以让人一目了然他们并非出自普通的春宫培养。些许露出的容颜，也绝不逊

色于高级宠物。

销售的「商品」必须有万全的品质管理，这是生意人的基本准则，这一点在黑市也不例外。但这两人却都是「盲

眼人」，未免让人不解。

但是——总不能当着他们的面提出这个问题。

问完基本事项后，那两人被其他工作人员抱出房间-里奇也很明白这里的原则是，

「不要多问，做好自己份内工作」。

可是明知可能会碰一鼻子灰，里奇还是忍不住提出了这个疑问。

但是，卡捷却很干脆地就把话挑明。

「那是『拉那亚』特别订购的货。」

一瞬——里奇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个……不是很久以前就倒了吗?难道不是吗?」

「表面上的确是。但是，有怪癖的人到处都是，他们不惜花上大笔银子也想得到那种活生生的人偶，那种与生俱

来的性向是无可救药的，所以转入了地下而已。事情就是这么回事。所谓的交易，就是有需求才会产生。」

卡捷不带任何私人感情地淡淡述说。

与他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里奇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面对里奇露骨的表情，卡捷连苦笑也没有露出，只是以一如既往的口吻说道：

「黑市的工作没有干净或肮脏之分?你只要做好自己分内的工作就行了，不要多想。」

「——这我当然知道……」

里奇简单回了一句，好像要把涌上喉头的反感硬生生咽回去一样。

「拉那亚?伍戈」。

这个现在只留下了传说之名的地方，里奇只从传闻中听说过而已。

据说，过去在称得上霓虹灯海的米达斯当中，那里是唯一让人感觉到异质的地方。

对于纯粹满足私欲的人来说，那个「名字」委实太过黑暗，随时都伴随着沉重苦涩的形象。即使是对耽溺于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