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见面,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更何况,见到方晏便想起了自己来京的初衷,要顺顺当当地将义父的亲生骨肉带回云岫,非要这个人帮忙不可啊!
方晏看不透他心里一连串的小九九,却多少明白面前这少年已非昔日那个天真顽皮的小孩子,眼瞧著蔚缌眉开眼笑、一
副什麽事都没发生过的模样,颇觉困惑,却只是淡淡一笑,缌缌总不会安什麽坏心眼儿!
几个人逛过一圈,对国公府後花园新腾出来的空地应该种些什麽东西俱都发表了一下自己的看法,高谈阔论後,以辅国
公需要休息、不便打扰为由一起告辞离去。
温涵之本欲留客用午膳,转而想想客人也许还有别的事情,蔚缌也就算了,方晏主仆、尹氏兄妹可不是闲人,索性不再
强留,将他们一直送出府外。
蔚缌爽爽快快地离开倒让温涵之产生了疑惑,他是过来人,方晏的态度摆在面前,如何看不懂小弟子的心思?只是缌缌
他......轻轻叹了口气,突然意识到或许缌缌对自己的只是一份孺慕情怀,就象对他的义父蔚太傅......孩子年纪小,
将这份对长辈的崇拜之心当成了爱慕之意也是有的......
这麽想著,辅国公心里竟隐隐升起了一股失落感,带著一份淡淡的压抑,温涵之警觉地发现了这种不正常的情绪,暗暗
吃惊,急急收束心神,想起书房内还有些闲散公务需要看一看,吩咐下人送些香茗到书房,竞自去书房办公阅文不提。
蔚缌乖乖地随众人回了王府,不仅温涵之讶异,红珊也是左思右想猜不透少年打的究竟是什麽主意。昨日还是那般客客
气气说什麽不宜再打扰,今日却是欢欢喜喜,入王府便似进了自己家门,浑然无忌。偏偏王爷浅笑盈盈,一副心上人重
回身边的欣慰模样......红珊怔怔地望著主子清俊温雅的脸庞,心头不知为何涌上了一层酸楚,似乎冥冥中总有一个声
音在告诉她,王爷的开心维持不了多久......
蔚缌仍住在贤王日常住的院子中,方晏患得患失,想起晚来还要进宫陪审刺客,再不愿离开少年身边。几人用过午膳,
蔚缌吵吵著昨晚睡客栈睡得不舒服,得好好补一觉。尹氏兄妹连夜理帐颇觉疲倦自去歇息,剩了方晏吩咐下人将书房的
公文取来,边阅著公文边和躺在床上的少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著话,不一会儿,便听身後呼吸细细,蔚缌已睡得熟了。
贤王放下手中的细毫笔,慢慢走到床前,静静地坐下,脸上清浅的笑容渐渐收拢,只余下淡淡的苦涩。一只手伸了出来
,似是想抚触少年青嫩的鬓角,却不敢当真摸上去,只隔著空气缓缓描蓦,额尔颓然收回手,身体软软地靠在椅背上。
缌缌,在你心中,恐怕连一点位置都不曾......给我......你有什麽事需要我帮忙的,为何不跟我说,只要不是伤天害
理、祸国殃民之事,纵使前头刀山火海,方晏也会替你去办......
门外传来红珊低低的声音:“王爷......”
方晏回过神来,立起身走到门前,开了门,美丽的侍女亭亭立於门前,眉头却是皱著的:“王爷,金陵那边有消息传来
,奴婢觉得有些不对劲,特来向王爷禀报!”
方晏跨出门槛,回身细心地扣上房门,指指院中葡萄架下的石桌:“什麽事?”
主仆二人来到桌前,方晏撩衣而坐,红珊双手奉上一个信封,封口是打开的,方晏抽出里头的信笺展开来略略通读,眉
间微褶:“疏鸿回京了!”
红珊点头:“不错,信上说梅总管是王爷走的当天下午便回了京,今日却仍不曾到府!”
贤王沈吟:“疏鸿坐马车,脚程慢些原是应当,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小颦。”
红珊摇头:“王爷不曾仔细看,这信上说梅总管是骑马走的,小颦与他共乘一骑!”
方晏怔了怔,将手中的信件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缓缓开声:“疏鸿从不曾骑过马!”
红珊柳眉深皱:“王爷......”
贤王摆了摆手:“不要妄加猜测,等疏鸿回来再说吧!”
红珊仍是忧心:“梅总管性情孤傲,只怕他不会再回来了!”
方晏扬眉:“此话怎解?”
秀雅的侍女一字一句地问著:“梅总管可是见著了蔚公子?”
贤王倏地沈下脸:“红珊,疏鸿虽是我亲自带进府内,不过是因了他是母妃娘家的亲眷,无有其他缘由。”
红珊垂下头,隔了一会儿,一点一点复又抬起:“王爷,以前奴婢也认为是因了亲戚之故,自从见了蔚公子,奴婢才知
道并非如此。王爷,太妃娘家亲戚何多,你探亲一趟,如何只选了个梅疏鸿?”
方晏别过脸:“那是因为疏鸿品貌出众、才华过人!”
红珊摇头:“华氏亲支广远,纵然梅总管有过人之处,焉知无有其他更优秀者?王爷,你是为了那一两分相像吧?”
方晏拍地敲击石桌,语声已有怒意:“红珊,你太放肆了!”
端庄的侍女盈盈而立:“王爷,但凡见过蔚公子的人都能发现梅总管与他有几分相像,这府里个个都是鬼机灵,如何不
明白王爷的心思?梅总管平日里对人十分清傲,此次若回来,王府中有多少人会在背地里暗暗耻笑、冷嘲热讽?这等羞
辱稍稍有些心气儿的谁愿意再回来?”
方晏怒意勃发,手已高高举起,正要一掌挥下,却见红珊蓦然昂起了头,眼中泪光点点,心下忽软,抬起的手慢慢垂下
,声音清冷:“红珊,你为他鸣不平吗?还是觉得本王所为欠妥?”
红珊不卑不亢:“非是欠妥,王爷实是大错特错了!”
方晏怒火腾地复又升起,厉声喝道:“红珊......”
红珊无畏无惧:“这些话奴婢今日一直想说与主子听,却一直不敢直言,现下......主子若是听著不痛快,可以责打奴
婢,但奴婢的话却是非说不可!”
“奴婢知道王爷一向心上有人,却苦於总是找不著那人的下落,奴婢也曾暗暗著急,希望王爷能早日与那个心上人团聚
,继尔鸾凤和鸣!”
“奴婢初次见到蔚公子,便知道定是王爷朝思暮想之人,也曾想过好好待他,便如对待王爷一般敬他爱他,不管
他......是男是女......便是以後不能做贤王府的王妃,也是奴婢的主子!”
“谁知这位蔚公子性情古怪,活泼有余而内敛不足,聪慧有余而稳实不足,这样的人留在王爷身边,不仅不能帮助王爷
,怕还会为王爷带来麻烦。”
“就拿今日之事来说,进出国公府如入无人之地,幸好国公爷并不计较,若换作别的官员,只怕明日早朝头一条便是弹
劾王爷律下不严!”
“更何况他来去全由兴致,不提缘故,王爷现下陷得深了,待来日他果然走了,不再回来,王爷如何自处?奴婢自小跟
著王爷,不愿意看到王爷日後因他离去而伤心难过......”
红珊的话并没有说完,贤王忽地暴斥:“住嘴!”一下子打断了她的未尽之言。
方晏满脸怒意,离了座在院中烦燥地踱了几圈,终是下定决心,正对著红珊清清楚楚地说道:“红珊,我知你对我忠心
耿耿,只是缌缌他......”
他背对著房门,并不曾瞧见一个白色的身影自行开了门静静地立在了门边,素手扶住门框,眼神清冷。红珊正对著贤王
,转眸间却是看得清清楚楚,神情瞬间怔愣:“蔚......蔚公子......”
方晏刚说了一句便被红珊的喃语截住,心头一跳,回过身,少年风秀的身姿款款挺立,面无表情,正自若有所思地盯著
自己。
第二十八章
方晏忍不住迈步上前:“缌缌......你醒了......”
蔚缌看看他,水润双眸微微流转,继尔注视著红珊,嘴角轻轻勾起,似笑似讽:“对不起了,方才起身时听见外头有人
声,我正想著谁和王......方大哥在说话呢,原来是红珊姐姐。你们定是在商量什麽重要的事情吧?方大哥,我去风叔
叔房里和他说说话,你们继续!”话到最後,笑容渐深,竟然冲著方晏扮了个鬼脸,拔脚便向尹竹风房间冲去。
方晏伸手待欲拉住他,绸制白衣滑过掌间,轻飘飘地不见份量,并不曾抓得住,眼睁睁看著他进了厢房,“砰”地一声
房门关紧。
红珊怔怔凝立,方才的话少年听见了吗?若是不曾听见倒也罢了,若是听见了......不是蔚缌城府太深,便是他压根儿
没将王爷放在心上,故而也不在意!
贤王眉毛轻轻敛起,额尔默默叹了口气,笑容有些勉强:“今晚我要进宫,不在府里用膳了!”
红珊愣愣地望著他挤出来的笑颜,心口愈加酸疼,低声道:“王爷,您的话还没有说完......”
方晏摆摆手:“说不说的,现下已没什麽必要了!昨晚没歇著多少时辰,今晚还要陪皇兄办件事,我想睡会儿,回房吧
!”说著,闷头出了院,回到隔壁的主院内。
红珊默默地跟在他身後,一语不发,进房後照顾著他解衣躺下,盖上被,定定地看著他略带憔悴的面容,眼眶忽地湿润
。
王爷,我说错了,您心里是最明白的!我跟了您这麽多年,竟然没能瞧得清您的心思!
坐在床头的木椅上,连绣样都懒得取了,只是呆呆出著神。谁能比自己更了解王爷有多麽地不容易?早过了弱冠,却因
皇帝一直无嗣,始终不敢成亲,或许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蔚公子,但最主要的却是为了避嫌......皇室兄友弟恭,皇帝如
何能过多迁就王爷,全是王爷忍下了、担当了、不吭气了才有这和乐融融地共处局面!
太妃野心勃勃,王爷心里头最是清楚不过,便是太後之死,王爷也不只一次与自己提起过疑虑,最终仍是默默埋在了心
底。一边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另一边是宛若同胞的兄长,王爷夹在当中焦心忧思,既要压制太妃,又要小心地奉迎皇帝
,还要去忙那些成山成海的公务,一个血肉之躯的凡人如何不垮?
红珊的眼泪终於还是流了出来,扯下腰间的红罗巾随便揩了揩,瞧著床上睡熟後微微纠起眉心的贤王,心头一拨一拨疼
得撩人。
犹记得太後大丧,王爷陪著皇帝守了三天三夜,自己进宫接他回府,却见他脸色白得透明,走路时身形直打晃。劝他召
个太医瞧瞧,只是摇头,说什麽不过疲累了些,没什麽大碍,岂料回府的途中径自晕倒在轿子里。
那场大病......红珊现在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贤王昏迷了整整四天,人事不知,待再醒来时整个人瘦了一半,面容也
是憔悴不堪。
红珊知道主子忧思成疾,却不敢提起半句,眼看著太妃哭得面目糊涂,皇帝跳著脚大骂御医饭桶,心里有的只是绞痛和
怨愤,但凡这两人少惹些事,王爷又何至於此?
床上的方晏翻了个身,面向里,呼吸均匀。红珊起身替他拉了拉绣被,一滴眼泪“啪”地打落在金丝绵线上,我的王爷
,为什麽你总是这般委屈自己?
蔚公子看似亲近,实则疏远至极,那麽长时间了,王爷您可知他是何家子弟?何人的後代?您不问,他也不主动说,对
辅国公都比对您来得亲热。偏偏您只是痴心不改,明明知道他忽视您,却仍是笑脸相迎,王爷,您这是何苦呢?凭您的
身世、相貌,天下间愿意陪伴您的好女儿多了去了,便是您喜欢男子,也会有人自动送上门来。您却为了个心完全不在
您身上的人绕尽情丝......王爷,您为何总是把自己逼入死角不求脱身呢?
难忘,便是无情也断肠。
蔚缌冲进尹竹风房内,随手关紧房门,抬头便见尹竹风半坐在床上,似笑非笑地瞧著他,眼底一片了然之色。
少年讪讪一笑:“风叔叔......”
尹竹风勾起嘴角:“小少爷,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是吗?”
蔚缌垂目:“不曾听见!”
竹风叹了口气,慢慢走下床,套上鞋,声音清晰有力:“不要否认,你定是听见了。我这儿离得远犹自听得清清楚楚,
你那边便在门口如何听不见?”
少年执意道:“我睡熟了,没有听见!”
尹竹风摇头,走到他身边坐下:“小少爷,别人不是瞎子,方晏那点心思谁会看不透?风叔叔想知道你自己究竟作何想
法?”
蔚缌抬眼瞧向温和的长辈:“风叔叔,我愿意跟他回京并非为了这些儿女情长之事!”
尹竹风尚未及开言,却听一个清脆的女声接过话去:“不错,小少爷,你确实不曾想过这些事情,可是别人却想了,甚
至做了,你应当如何?”
二人抬头,但见尹竹雪轻轻巧巧推门进内,蔚缌笑了起来:“雪姨真逗,进风叔叔的房间也用上了梁上君子的手法。”
尹竹雪脸上却是一派凝重之相,不理少年的调侃,蹙起柳眉:“小少爷,情之一字,最是难解。当年师父为了方炫趟进
官场,长锁深宫,我们不愿你走上他的老路。”
蔚缌微微笑著:“方晏不是方炫,我也绝不是义父!但是我既来了京城,总归要将事情办了方才称心!”
尹竹风皱了眉:“只怕方晏也不知道师父的骨肉埋在什麽地方!”
蔚缌不在意道:“他应该知道当年永安宫前的梅林是哪一块地吧!到时细细找一找便是!”
尹竹雪垂头想了想,缓缓道:“梅林定是移了,怕就怕移梅林时连带毁了坟!要不然我们与庄主几次进宫为何总是找不
到那两个坟头?”
少年愣了愣,烦恼地敲著桌子:“潘爷爷过世了,梅林又移了,知道当年事的人寥寥无几,方炫想必不会与儿子说这些
事......便是方晏带我进了宫,也不定能找著那块地啊!”顿了顿,似是急燥了起来:“这可怎麽办?”
尹竹雪沈吟著:“或许温相知道些许......”
蔚缌眉头一动,刚想答话,便听竹风截口道:“关於师父的事,温相也是从我们嘴里略知一二,只以为师父积劳成疾,
又遭方炫猜忌,抑郁而终罢了!师父是望舒人的话并不曾讲与他听,他不知道!”
尹竹雪兀自犹疑:“或许......”
蔚缌摆手道:“这件事与温公无关,他身体不好,何苦去烦他!雪姨,如今要烦的是如何找个理由让方晏带我进宫,最
好是正大光明地在宫里寻找!你们与父亲都是夜来偷潜,诺大的皇宫怎会每一处都找得仔细明白?”
尹竹雪哑声道:“若是随著梅林早已被移到宫外了该当如何?”
蔚缌复又怔住,额尔轻击双掌:“不管了,且先进去瞧瞧,若果真移出了宫外,我们再查访吧!希望不会如此,否
则......”语声顿住,屋内顿时沈默下来。尹氏兄妹互视不语,眼中均有惨然。若是当真被移出了宫外,谁还会好好安
葬那一堆小小的尸骨?师父在天之灵看到这般景象岂不痛彻心扉!怨只怨当年拖得久了,应该早些进宫去将幼骨接回云
岫。
尹竹风轻轻吁了口气:“小少爷,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蔚缌知道他故意绕开话题,连连点头:“风叔叔什麽时候这麽谨慎了?说吧,对我还有什麽不当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