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可知道,就是你们声声控诉的佞臣给了你们的一切权利!
不尽的悲楚,心颤的震撼。
倚越,你一直都是如此。有价值的就保留,没有价值的就毁去。并非没有手段,该利用的你并不会怜惜,散星居的事就可以看出。而你最不怜惜的却是自己。所有你的作为都那么理智,理智得残酷。为什么你不能怜惜自己哪怕一点点,人一生中真正拥有的,终究只是自己的生命啊!
倚越病愈之后,我再一次进入微远滨桦。我不能理解自己,为何那么久的时间我都不敢来到这里。我的犹豫迟疑扼杀了我的以及他的一些很宝贵的东西。
他带着可夺去夜色之韵的光华,迎上我,靠在我的怀里,伸手解我的衣袍。
我叹息,移开他的手。
他表现出有些疑惑的天真迷茫。倚越,你什么时候,才会在我面前不再演戏?
他的神色突地转为悲凄:“陛下……嫌我脏么……”
我心中剧痛。小心翼翼地搂紧他,低头,吻住他的唇。
拥有他三年。三年来,我却从未吻过他。我总是粗暴地进入,强迫他承受我的欲望,享受他的柔媚顺从,再无其它。
我恨自己为什么不懂珍惜,为什么直到现在才知道,能拥有这个人,是多大一种恩赐。
我拥他躺在丝绒质水般柔软的大床上,他安静温顺地背靠在我怀里。
我用唇一寸寸摩擦他的头发、脸颊,肩与细致的锁骨,温柔轻缓。微光中,他的笑惬意而幸福。
可我的心更痛,他是真的幸福吗?我曾给过他一丝幸福吗?
夜幕的星光一缕缕流淌在我们身上,我多希望这一刻可以永远。
他在我怀中睡去,直至天明。
丰南的案子从一开始我就认为是冤案,只是北洋狱守伪证十分有力,公开审判日已然临近,却还是找不出什么疑点。
届时正值入冬皇家园林游园盛会,朝中举足轻重的大臣们都会聚于皇宫。筵席之后同行观赏整个园林,偶尔也会谈谈近期的政事。
“咦,那不是……”身边的疏平司仪突地惊讶出声,大家随他的视线看去,左方不远处的红玉石山形的贡台上,一颗幽蓝色的珍珠,昭显着造物的鬼斧神工。我心中甚是惊异,旁边的众臣虽没有明白地说出来,但从大家的眼神就可以肯定我们的所想是同一个方向。
北海月明。
怎么会在这里?
我传来皇家园林总管:“这颗宝珠,你可知是什么?”
他只看了一眼就面色惨白,平生鉴定宝物无数的人怎会看不出它的价值。
“陛下,我可以保证,三日前园林整理完结时,这座红玉石山上放着的,绝不是‘北海月明’。”
那么又是谁,可以这么轻易地出入看守严密的皇家园林?突然间,我脑海中突显的是一个令我极不安的猜测。
园林总管取下那托着北海月明的盒子,仔细查看,有些惴惴地松了口气:“陛下,请您看这里。”
我看到那古檀木盒子底面刻的几个小字,上天竟是这样急于证明我想都不愿去想的可能。
“微远滨桦。”
当倚越来到我面前,看着那件珍宝,神色立即转为恐慌,正像是被人拆穿阴谋后的不知所措。
我无法形容我心中的愤然。你演这么一出戏,就是为了保住丰南决?他固然是难得的人才,但你怎能这么绝然地又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虽然有天晓易系商人在其中作媒介,但倚越还是逃不了私藏国宝的罪名。我看一众正想着怎么给他们的眼中钉定罪的大臣,他们低声对语,不停地摇头,但终究没有说什么。上次盛邺那么大污辱皇室的事件我都给倚越推脱了罪名,想必也让他们知道我至少待倚越有几分特殊吧。
一位很有资历的老臣终于还是开口了:“陛下,虽然天晓倚越贵为您的凭质,但国法不可为一人破例,私藏国宝,这‘水深火热’之刑是少不了的。”
“水深火热”,闻名知意,即是用烧红的火链束缚鞭打,再不断地用盐水交替着刺激,无数以计的犯人面对这种刑罚都不能忍受到自我了断。
我不管那人有多么德高望重,那一刻我真想一刀杀了他。但我,不能。
我的声音抑不住地颤抖:“那就依卿所言吧。”
那天他被盐水和火链从清晨折磨到黄昏,而后在钉满长针的铁板上跪了整整一夜。
而我在朝熠殿内望着微远滨桦殿的方向,彻夜不眠。
我午夜的咳血渐愈严重,而我心上流淌着的血,却日夜从未止息。
29.
从西南战场回来后,我渐渐发现范闻涉天时常面色会很差,当有一次看见他咳血的时候,我觉得有些什么不对了。
我问扶宣的时候,他神色复杂地看着我,许久才说:“战争结束的时候他被敌人刺了一剑,是后遗症吧。”
我怀疑地看向他,这么简单的伤到他手上还不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在瞒我,我不问,如果他这么做定是有他的理由。我请他问易系要一株深海雪参,世间调理至宝,除了传国之血,就是这种只有冰寒南海才有的特殊植物了。
不愧是遍及天下的商网,竟是数天之内就将这罕见的珍宝送到皇宫。我在范闻涉天来微远滨桦时,撒娇般地把雪参送给他,这次可绝对不会存在“北海月明”的情况了。
他淡淡扫了一眼,微微一笑:“我要这个有什么用,你身体复原不久,留给自己吧。”
我觉得他虽然在笑,但眼中却是深暗的悲伤。
这样的悲伤与他的病疾,混入了让我惊惧的某种认知。无形的压力包绕我的意识,越来越沉。
偶尔我会一个人在宫中走走,从范闻涉天回来后,他特许我在皇宫里自由行动,不得有任何人阻拦。
我让人将深海雪参磨碎后加入他每日的补药中,如果有效果,可以让易系再找一些来。
我发现我已经走到皇宫偏远的角落,这里的冷清残落与别处相比甚彰。我知道,每一朝皇宫都会有这样一处地方,是留给失宠的后妃们的。我没有意外地看见了她,莫言仪瑾,前皇后。她静静地坐在窗边,手旁全是她叠出的纸鹤,甚至沿着桌椅的边角到了地上。她也看见了我,放下手中的东西,没有说话。
我心中感叹,曾经她一直没能做到的沉稳恬和,现在已然拥有。我们一里一外,默然相对许久。
“他用传国之血救了你是么,”看到我有些惊讶,她非常平静地笑笑,“那之前他还见过我,他的伤绝不至于要用传国之血的程度。”
那时,我看入她的眼睛,那里面,始终不减的深情,她直到现在,都是深爱着那个人的吧。
“天晓倚越,我一直认为你很不平凡,从很早以前开始。你可以让他这么爱重你,曾经我以为他一生都不会遭遇如此深沉的感情。”
我觉得很遗憾,那并非是我期望的。
“那你呢,你爱他么?”
我是否爱他?这个问题我从不曾考虑。很小的时候,天晓家的孩子就被教导:永远不能全心全意爱上谁,因为你会倾尽一生为之付出的,只有理想与信仰。
我爱他吗?答案可想而知,不言而喻。
我第一次意识到,这同样也是一种悲哀。
她站起来,向里屋走去。我想我也该离开了。我听见她平静的声音,平静得空旷。
“天晓倚越,你为什么来到他身边,为什么出现在我们面前。一切注定是悲剧,为何还执意要开始。”
悲剧并不是注定的。
只是错乱的刹那,历史的道标偏了它的指向。
30.
天晓扶宣总是在为我诊疗时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有一次他对我说:“不知你和倚越,到底是谁的演技更胜一筹。”
我知道他指我的身体,及对倚越病因的隐瞒。我还是会按时服用扶宣为我列下的补药,虽然我知道那没有多大作用。但最近几日的情况有所转好,也许是由于我的心情稍微平和吧。
我在经过御药房时,不经意竟看到倚越。他端着一份我平常喝的药汤,没有看见我,从另一边走了出去。我很惊讶,问药房的侍从:“倚越怎么会在这里。”
“倚越公子说近期御医改了您的药谱,这几天一直在我们配好的药中加另一味药,看上去很珍贵的……”
“深海雪参。”
“正是,陛下。”
为什么,你总是瞒着我做这许多事,我的病根本不是什么药可以根治的,只是为你啊!难道你不知道,你重伤初愈又受巨创的身体才更需要吗?还是说,你认为我是帝王,所以我的身体更重要?这又是天晓家的宗旨吗!
我紧捂住胸口,我能怎么办?我想现在立刻到他面前,但我又能说他什么!我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我还是什么也不能做。
我无法发泄我身体里盛满的悲怆。骑上坐骑,一路发狂般飞奔,直到远离皇宫的山岭。我跳下马,面对夕阳浸照的山峰,再支撑不了自己,慢慢跪倒,潸然泪下。
“倚越……”我一遍一遍重复吟喃着他的名字,声音渐大,最后变成大声的呼喊,在崇山峻岭之间回荡。
射原大地的所有河川、生灵万物,请见证我对他的爱。
还有我悲哀的无力。
我想御传千里文书,齐全国之力搜集最珍贵的药品给他。不论什么,只要他开口说一声,上天下地不顾牺牲多少我也要让他得到。
只因他想要。
我不在乎当一个昏君,我不在乎千秋万载的盛誉,我不在乎任何人怎么评判我。但有人在乎,我的臣子,我的人民。射原多少双眼睛在看着我,他们心目中几近神明的传说。这将在川王朝的历史中成为未来的骄傲与凭持,我怎么能去破坏?
何况,倚越大概就是持这种想法最深的人吧。
我的倚越,为什么我注定只能给你伤害。
我在晚上依旧拥着他入睡。可我的身体在本能反应。半年了吧,我一直都没有抒解过。既然我爱他,我不允许自己背叛他,不论是怎样的形式。
他发觉我的异样,曲身坐起,一阵无语后,用极低的声音说:“陛下如果需要,倚越可以用嘴帮陛下做。”
我只觉得脑中有某条极钝的弦断了,发出低沉的杂音,刺激我的思维。他这么细致,怎么会没发现。我不能面对他身体上的残损,那时随时架在我心上的利刃。所以不论我们怎样贴近,我怎么样紧拥着他,我始终不让他在我面前除去最后一层衣物。
他知道我的心结,所以才这么说。可这却让我更加自责到极致!
“不需要,我永远都不需要!”
我再次把他搂到怀里,脸绝望地埋入他的发间。
如果你注定不能得到,那我此生也没有资格得到。
我已经习惯了清晨起来看见他的身影。晨曦中,他或站或坐,都是任何人无法效仿的神奇的美。
他坐在桌旁,没有感觉到我的清醒。他出神地看着手中精制的小刀,那是昆下郡进献的贡品,那么专注,仿佛被吸入了魂魄。而他的神情,是我见过的,只有他一人时才会显出的单纯的脆弱。
这样的表情,于我来说不啻于是莫大的刑罚。我唤他的名字,在他转头看我的时候,已回复了原有的平静。
倚越,你……是不是想死?
谁会不珍爱生命,一个人要怎样绝望才会抛弃生存的意念。那么平静淡泊如一的你,怎样被我们逼到了这个地步!
我想有一天,也许当我们终把他迫到尽头,我清晨起来看到的,就会是一具冰冷但依旧美丽的躯体。
而让我更悲伤的,是他不会让自己有那样一天。他从不允许有自我的意愿,一切都以价值为优先。就只是默默地消耗,直到被摄取完最后一分。
我多么希望让他幸福。可把他推向死亡的,恰恰就是我自己。
谁能想象我有多爱他?可有人知道,当我在众人前面对他时,是要用多大的悲哀与毅力才能表现出那种冷漠无视?我从不曾如此憎恶我的身份,为什么我姓范闻,他姓天晓。
多少次我疯狂地几欲抛下一切,只要守在他身边,我甘愿用我的一生去爱他护他怜他惜他。
我想知道,究其一生,他有没有真正快乐过?
我知道自己的病情在加重,连深海雪参的力量也控制不了。
天晓扶宣十万分凝重地看我:“陛下,你知不知道这样毫无意义,什么也无法改变,只徒加伤害你自己罢了。”
我知道,但我无法不这样。尽管我明白我的死必定会牵扯上他的悲剧,就算是为了他我也应该坚持。可有些情感是怎样也控制不了的。我无法不为他悲痛,我这样爱他,可我甚至不能对他稍微好一点!难道他短暂的一生就这样湮没在黑暗中,而我竟要什么都不做地看着他走向死亡?!
那样的我,也与死亡无异。
我终于了解了为什么天晓家族的真实是人们接受不起的,这就是它的力量么?它会让人无时无刻不悔恨、敬仰、爱慕,还有畏罪。这样洪水般痛苦的压力足以有毁灭的力量。
而结果,不是它毁灭我们便会是我们毁灭它。
31.
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一生中还能再见到他我的父亲,天晓冥戬。
他站在微远滨桦院落的中央,微笑一如以往。
我完全不能自控地落泪,他向我张开双臂,我扑到他怀里,这是隔了多久的温度。
他温柔的拥抱,那是不同于范闻涉天的感触,平和深沉,海的广阔,让我安心。我的父亲,严肃的他很少会有温柔的时候,在母亲去世后,即只对我。他一直说我是最优秀的,我却辜负了他的期望。
他轻轻抚摸我的头发,而我就这样一直靠在他的怀里,很久很久。我知道,以后也许再不会有机会了。他用他的动作安慰我,在他怀里,我仿佛又看见了远方蓝色的石城,一望无际的白桦。
“越儿,为什么你到现在却又彷徨?”
我的父亲啊,他一直都最懂我。
“你从小已经确定的东西,走到了这一步,就不要再放弃。”
他的手将我搂得更紧。
“你尽了你最大的力量。所以,不要去在意过去,因为你还在这里,还是天晓家出色的凭质,我最爱的孩子。越儿,你的思想经由了长久的熏陶,但其实本性却极单纯,所以会不习惯用太过复杂的思考方式去判断,因而没能把事情做到完全。这不是你的错,但我相信我的越儿,还不至于脆弱到要放弃生命。”
他眼睛里,是冬煦般温暖的笑容。轻柔地亲吻我的头发,那是他对我最常做的动作。
“我会一直看你走下去。越儿,父亲为你骄傲。”
我脑中再现了那片金色的记忆,流阁的光芒。我一定会走到最后。然后有一天,融入流阁祖先们的怀抱。
那一天,不论父亲您是否为我落泪,在最后,请一定记得为我微笑。
32.
在我身体急速衰弱的同时,我的意识却越来越清醒,甚至不需要睡眠。我知道,我的身体已经在激发它最后的力量了。
所以我知道倚越总是在半夜做的那些事,但他从未发觉我醒来,可见他的专注。
我看着他的侧影,想到我还是陵王时,在王府书房,他坐在我身侧,与我一起参阅公文。昔时我并不了解他,却原来,那段时光才是最值得珍重的。
我看到他手边不远的古檀木盒子。冰玑榕莲,他还是一直用这种药。二十年就可以消耗完一个人的全部,所以凭质的生命才那么短吧。
柔和的灯晕中,这么久以后,我还是要赞叹他无比珍贵的美丽。
我想到他在我怀中温和幸福的表情,死里逃生后令我震动的平静;
我想到他孩子般脆弱的神色,以及唯一一次严肃的深沉;
我想到他自负的狡黠,毫不在乎的清傲;
我想到他柔媚顺从,在阳光中万般宝爱各种古玩;
我想到第一次见他,面对群臣礼拜,他靠在我身边,美得倾倒众生。
一切的一切,填满我的整个记忆。
我爱他极深。也许是因为我把那本该用一生去酝酿的情感,浓聚到这短暂的几年中了吧。
为什么他一定不能幸福,为什么我一定不能给他幸福。这个问题我想了无数次,到后来,却仅仅只是“责任”二字。他的责任,我的责任,我们都放不开。我们站在这个世界的极高处,一举一动牵动万千尘世,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