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气息没有一点波动,悠然平静得象极某些我见过的人:“你一死,我还能活吗?话说一人难敌百手,何况你这山上愤怒的数千人。我还不想死,等着以后的快活享福呢,怎么能死在这荒山野岭间?”
他说得无可挑剔,但我不信。哪怕我没有面对这个人,哪怕我也许只与他接触了这么短的一刻,但他的胆识、谈吐,与危境中气定神闲的自得沉稳,却无一不证明他绝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若他真是一心一意为他们的首领,我早已人头落地。
我越来越不解,这些人的过人之能,以尽他们的目的。
而后的战斗,我发现他们总是逼得我们出奇术,以免他们伤及无辜或我方无畏的牺牲。所以战争相持到现在,双方的损失都很轻微。有时他们华丽的战术让我觉得就象是与我们在作集古今大全的战争表演,他们根本谈不上什么战略,甚至似乎都不想赢。
就如同在游戏。
这让我很愤怒,但又镇静,谁能证明这不也是他们的心理战术?
虽然与他们的作战让我在很多方面受益受教颇多,但我必须要速战速决了。我没忘了这场战争的目的,还有,我一直在脑中夜夜回想的人。
我用了御用文书使,只有这样我才觉得这份文书能确实送到。
我真的不能相信自己会给他写信,我仅仅只在书卷中问了一些普通的情况,并要求他一定要回信。因为除了这些以外,纵有千言万语,也无法落笔。
21.
我看着传音者的预警文书在火盒里一点点被吞蚀。该来的必定会到来。我能自救吗?像以前在陵王府一样说不见就消失一个月?这是皇宫,我知道,我走不久就会被发现失踪。周围黑暗中势系的人在等我的反应,只要我答应,他们就能护送我走。但因此,天晓倚越无故消失的消息便会传遍天下。
如果是以前,我也许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但现在的我……不敢。因为范闻涉天会知道,现在的他一定会被强烈地影响,这不是我自负,我能感觉,何况,我身上还带着传国之血,这事必然轰动射原大地。而在这场战争中,他要是失常,结果会是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巨变。
我知道,所以我不能走,也许迎接我的就是死亡,或者比死亡更残酷。但这就是凭质的责任与命运。范闻涉天,如果你再不能见到我,希望你仍陷得不深,希望有一天你能忘记。
希望一切不要因我改变,新诞生的川王朝,你有责任不让它被颠覆在幼年。
当我从一阵不明来由的昏迷中醒来,我拥着后宫中一个不认识的妃子,她什么衣服都没有穿,不知所措的样子,而四周即刻出现了纷杂的人群,的确是老套的手段,但也十分有效。所有人都不耻地看着这情景,幸灾乐祸。我看到皇后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天晓倚越,陛下以前早就警告过你,你却明知故犯。这里,恐怕容不得你了。”
几个宫廷侍卫走上前押住我,我看看皇后不正视我的侧脸,她还是那么端庄,只是,终究还是不能淡泊沉稳。
我一直被拖到皇宫的天牢。这儿历来关押的,都是犯着不赦之罪的重犯。
“天晓倚越,你到了这里,就别想活着出去!”
到我面前的,是当朝内阁任四方行走的舟范大人,以及京都监督的业晨大人。他们都是范闻涉天亲手提拔的臣子。舟范性情有些粗暴冲动,业晨则冷漠少语城府颇深,两个人都是一心为国,疾恶如仇的人,他们行政上围绕京都一里一外,立下过不少功绩。在内阁里,地位仅低于东西阁谏言。舟范盯着我的眼神充满憎恶,在他们眼中,我的确就是那种祸乱朝纲的妖媚吧。
“天晓家不可能永远都放肆妄为,虽然陛下历来贤明,但留你终究是祸害,待到陛下凯旋,得知你的淫乱丑闻,他定会毫不留情地处死你。”
我任由他们把我用铁链锁在墙上,嘲讽地面向发话的业晨:“奉劝两位大人还是一刀解决了我,否则若陛下回来,死的恐怕就不是我了。”
舟范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几步上前扬起手狠狠地扇我:“你别张狂,你真以为陛下给你传国之血就是有多宠幸你?陛下定是受了你的蛊惑欺骗,现在绝对想着怎样除去你!”
业晨确是沉稳:“天晓倚越,那我们就赌一赌,他会选择你,还是选择我们。”
我嘴角有血滴落下,如果我能激他们杀了我,那么范闻涉天回来后就算有愤意,时间的流逝也会慢慢平息一切。但若我活到他回来,他定不会杀我,反引发朝野动荡。
我挑衅地对着那两人不语,舟范还待发作,业晨拉住他,阴寒地看着我,交待天牢的狱守,“看好这个人,千万别让他逃了。”
狱守毕恭毕敬而自信满满地:“从还在西野时开始,我们川王朝的天牢就没人能逃得出去!”
这里的确是世间最接近地狱的地方。进了这儿的犯人,就只能任狱守们肆意践踏,一点一点走向死亡。他们可以在任何时候对人用任何刑罚,而于我,又加了一样。我想我几乎和这里的每个人都发生过关系。他们的眼里,根本不当我是皇帝的凭质。王法拘束不到这片黑暗,因为进到这里唯一的下场就是死。我想到那次他们轮流做的时候,我不知是一天,两天?天牢里看不到天空,我从昏迷中惊醒,又在剧痛中昏迷。我从始至终被锁在牢底的墙上,我想若不昏迷,我无法睡去,这里潮湿而阴冷,从第一天到现在,我都是赤裸地被缚着张开着身体。我甚至希冀着他们的刑罚,因为那时他们会点燃火盆,还能给我哪怕一刻的黑暗的解脱。
一阵骤痛唤回我的思维,我看见舟范与业晨站在我面前,他们的脸色很不好。舟范急躁地问业晨:“为什么我们不干脆杀了他,再向陛下禀报?要在他身上花这么多心思,真不值得!”
业晨还是平静,他拿出一卷书卷,叫人备了笔墨,冷然对我道:“陛下问你的情况,这信不能不回。但信是不可以让你写的,就在这里画一棵白桦吧。”
然后他回头对舟范道:“杀他是一了百了,可现在把事情挑明会或多或少影响陛下的心情,何况”,他瞧瞧我,“要让他知道陛下的真正意愿,才能结束那个赌局,也省得他觉得不公平。”
我看到信纸上的字迹,失笑,原来我的字迹也有被人模仿的一天,维妙维肖到我自己都不能分辨。他们解开锁我的链条,长期的吊挂让我顿时不能站立。我倒在地上,有人用脚抬起我的头,是业晨,他将纸笔置到我面前:“虽然字迹可以模仿,但语气用词或者会有出入,为以免怀疑,还是这样比较保险。”
我颤抖着拿起笔,我的双手都被人用铁钉穿透了多处,好不容易才抓稳笔杆。范闻涉天他竟给我写信?在战争中要安全地送到是用御用文书使吧?向来只有极重要的情报才用文书使,因为以人传书太残酷,尤其是危机四伏的年代,有时为了一份文书会让多人献出生命,你怎么能这么做?我心中渐渐浮现强烈的意念,假如说之前我还会犹疑,但现在已极为紧迫。
我必须死亡,否则我会毁了范闻涉天。如果他爱我,我怀疑最后他甚至会挑明天晓家的真实!因为如果不那样,他终不能真正保护我不受任何他认为的伤害。
我画上白桦,丢开笔,仰头看向上方的人:“你真认为到现在你能赢得了那个赌局吗?”
他眼中一冷,瞬间有杀意闪过,但之后又恢复了冷漠,收好书卷大步离开。
我多希望他能把刚才一瞬的意念付诸行动。
我多次自杀,但都被制止。他们十分警觉,想必是舟范和业晨有嘱咐不能让我死。而后来则是我想要做什么也无能为力。我不知我的体力是那么差的,也许这只是十几天,最多不到一个月,我就再也不能作出任何反抗,我甚至连咬舌的力气也没有,我总是介于半睡半醒的迷蒙状态。是因为长期服用冰玑榕莲吗?当我发现我连思考都很困难的时候,我开始强迫自己利用任何的可能保持清醒。我激他们对我用重刑,那样可以把我拉离茫然,而后是片刻的昏睡,这样短暂的昏迷对我而言太重要了。
而这个时候,已经是第三卷带着我的白桦的书信去到西南战场了。
22.
倚越已经回了三封信,我总觉得他的信文有些怪异的地方,但那白桦是绝对不会认错的,我已经看了千百遍的画,只有他才能画出桦的意蕴。知道他在宫中一切都好,虽然我是不太信的,但倚越也想让我安心吧?
倚越,你知道吗?当我面对朝日或夕阳,甚至流水移云,一晃的失神,然后就仿佛看见你的身影。
基于敌方战略的失败,我们已经控制了西南大部分地域,但在遭遇之时,我能感觉到他们一点也没有紧张与焦虑,反应依然灵敏干脆,让我很是敬佩。若这样一批人可以为我所用会有多好,何必一定要在安平中挑起战乱,原朝是气数已尽才能被西野灭亡。否则若早上百年,被吞并的还可能是我们。难道民族血统的区别真的那么重要?
我这时也很感慨我的这种看法。我也必定是那种视民族血统为神圣的人,西野也是这样的民族。然而这种概念已渐渐被改变,带给我这些改变的,就是天晓家族。有时我觉得在他们深远的淡泊平和面前,人们的许多坚持会是那样幼稚而浅薄。
我惊异自己对天晓家看法的巨大转变,而天晓家,也必定还有我不了解的深层。
这一次的对抗,他们设下了大批的军队,这在以前的战斗中是罕见的。我十分警惕他们的战术,可以说以这些时日以来就我对他们的了解,如果只以战术相抗,我绝对赢不了他们。虽然为了士气与信心我从未说过,但心中却有这种认知。表面上看我们处于上风,但稍有不慎,就会落入他们的陷阱。
他们以中部为先锋,两翼各设一支军队向我们挺进,这是有名的三尖叉阵形,是伸缩性极强的排阵方式。我不解。这样作战一般都是为了大批量除敌才用,而以往敌人似乎从未有过这样的意思,他们想要的,只是战术上的对弈。
现在终于想要认真结束这场战争了吗?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三尖叉阵形并非不可破,只是历史上人们从未成功,盖因要破解需要队伍极强的机动性与灵活性。只要让迎去的两队分散成两边,再从侧翼攻击。而三尖叉阵形会迅速转化为相背的双环,这也是它最大的利害之处,历史上的失败都源于此,因为双环能更迅捷地再次对两翼的敌军形成包围圈,实在难以应对。而破解的方法,我从幼年就开始思考,毕竟父皇在大型战役中唯一一次失败就是这个。
我们的军队已经分成两边,敌方的队形也是瞬息万变。我紧紧地按住佩剑的把柄,成败,就在极短的时间里。
当我们的队伍以击鼓传号时,我知道,我成功了。我让两翼的队伍同样扩散开,形成另两个双环,头尾相接连于敌方的双环上。我相信敌方的将领一眼就能明白我的意图。消耗战,互相啃蚀,看谁能坚持到最后。而在外围的我们,绝对比他们有利。
我的将士们看到兵史名题三尖叉阵形破解,兴奋之情溢于颜表,斗志更加高昂,动作之灵活渐压过了对方。这战,我们是赢了。
但我仍低估了他们。在这样危急的战场上,他们应该没有时间思考,可是敌人在很短的混乱后,他们又开始变换阵形。我相信我的破解从刚才开始已不失为另一个历史难题。难道在这片刻时间内他们能再破解?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我看到他们会聚了自己的兵力,渐渐成一个长棱形,精锐的力量都在侧翼。而我们的军队被敌方牵引,形成两片将他们夹在中间。
我恍然顿悟。就此,他们可以再分成两部分从外形成更大的包围圈,而被吸引到中间的我们,便成瓮中之鳖。
我赶忙制止还准备追赶敌军的我方,让他们尽可能向两边散开去。
而这时,敌方的长棱也迅速向后方撤去了。
我回想起刚才那些让人后怕的变化,他们还是没有选择进攻,于是这场浩大的战斗依旧没有什么伤亡。最后的那个阵形变换得太为精妙,胜的可能性极大,即便不胜也绝对是不败。是什么样的人有这样的能力,而我与这些人交战,到现在竟还未彻底失败?
让我不能理解的还有,我从未见过对方的主帅,只与那些精明的将领打过交道;这场延续两个多月的战争,伤亡人数不到百分之一。由于他们在繁华地区常与我们交接,我们总是需要绞尽脑汁保护平民,因此我们在西南的威望一直在上升。我们行军所至之处,纪律严谨,赏罚分明,与地方政要的交流也十分融洽。西南是川王朝权利掌控的薄弱地带,盖因这里主要是原王朝统治者修目族的居住地。但以现今的情况来说,在人心上这里的人民或多或少都偏向了我们。
我们在所有层面上占尽了优势,哪怕我清楚我们的实力绝不如他们。
就好像师长在教导我们,就好像是他们在用这种方式帮助我们。
可是这怎么可能?我相信这是我想太多了。为了不让自己有多余的时间,我把全部思考与精力都放在战争上,才引发这种可笑的认知吧?
因为我一停下来,我的思想里,就全是天晓倚越。
我不能自抑地想念他,甚至恨不能立即结束战争回到他身边。
我担心他在宫中并不好,他还是一天天无聊地被关在微远滨桦吧?我记得有多次他被人为难,宫中的侍女甚至故意截下给他送去的饭菜。他进宫之后很少笑了,在陵王府时他是那么张扬傲慢,总带着很自负的笑容,虽然我明白那并不包含真正的笑意。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希望他快乐,可以开心地、自由自在地生活。
我看着满天的星光,如果我能胜利回到盛邺,我要让他幸福。
我范闻涉天,难道连承认自己爱一个人的勇气也没有吗?
我深爱他。我终于坦然地面对自己,这一生中,第一次如此爱一个人。
番外 源 [接22章之后]
当其方带着西南方面兴起叛乱的战报去宏飒殿的早朝秉报之前,他就能预感到它引起的哗然。
西南叛乱,是从不存在于人们意识中的可能。而其方回想着前一晚他所了解的关于这场战争的真相,还是不禁要汗颜。在这个新生的川王朝,他年纪轻轻就任宫廷行走,这也许不是一个很位高权重的职位,但却是一直人们竞相争夺的头衔。因为历来东、西阁谏言多出于此,可以说宫廷行走即是谏言的前身,要求绝对的忠诚,均是由皇帝亲身提拔。他应该感激皇恩浩荡并此生忠君不二,从小到大他也的确是这样想的,就比如现在他应该要立刻跪到陛下面前忏悔并将一切澄明。但几年前,他的人生便完全改变。
他是心甘情愿的,为天晓家作一颗渗入朝政的棋子。因为天晓家值得他如此,甚至他有决心随时为这个家族而死。
其方出身在西野贵族世家,幼时家族为了让他有更好的前途,不惜带他千里寻访一位隐居的贤者,闻名西野的向影先生。他没有想到向影先生真会让他成为学生,因为多少人不论用什么方法都无法得到向影的教助。当家人以他天资聪慧竟得向影看中为傲时,他只觉得惶恐。每当他去向影居所一住就是一个月,却仍旧不相信自己竟能这么好运。
向影的才能不是他可以用言语来形容的,他觉得这世界上真没有问题可以难住向影。那样的博学,那样的睿智,天文地理,军政国是,人文学术,九天穹宇之间无所不包。最让他震动心扉的,是这样的才华,竟属于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男子。而这个人,早在他出生之前就已名扬天下。
向影的性情极为随和,或者说是淡泊潇洒更为恰当。可淡然面对万物的向影对学术的用心执意却是让其方不能理解的。向影虽是其方的老师,却不会严肃地一字一句教导他,只是让他自己阅览书卷。他每次到向影的住处都能拿到一份冗长的书目,然后必须在限定时间内完成。而当他遇到难以读懂的地方去请教向影,会得到一番极为精辟独到的解说。
其方对老师的敬慕崇拜与日俱增,他越来越习惯待在那偏远的小居,留在向影身边的时间也日渐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