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十卯正时牌,听得大营三声炮响,便有一队兵士举矛戈出营沿驿道布防。过一会儿有几个军士打马飞奔入城,于是城中拱辰台鸣炮三声,钟鼓楼齐撞响,各寺院大钟也遥遥相和。几乎同时间入城大军画角齐鸣,军乐高奏,大军仪仗隆隆而过,尘土飞扬。数不尽的龙旗,九龙曲盖,大刀红镫。一座接一座的扎花彩坊间人流如潮万头攒拥,万目睽睽如狂如醉,瞻仰大将军风采。九门提督和顺天府衙门的兵丁手拉手结成人墙为佟大将军的三千仪仗开道。
小唐早挤进人群里不知哪儿去了,谢无心护着佳官远远地站在僻静处,低头看时只见佳官眉宇间神色淡淡的,也不知在想什么,眼前的胜景竟似全未入眼。
你做过官罢。佳官忽然问道。
谢无心愣了愣:是做过几年。
做官……有意思么?
意思?谢无心苦笑了一下:看你自己喜欢罢。若是喜欢手握重权叱咤风云的,自然觉得有意思。官居高位,自然人人见你谄笑献媚,卑躬屈膝,倒真是风光得紧。就像此时此刻,谁敢不巴结佟大将军?人人五体投地不敢仰视,你高高在上,心里又是何等的快意?
佳官静静地听着,脸上也没甚表情,只一双清澈的眸忽然深沉得看不见底。
这时小唐又转了回来,大街上也不避讳,竟就用了轻功窜高伏低地拣了人家屋檐房顶一路过来,笑道:仪仗快过去了,到了午门就不是百姓能进的了。我打算寻个官儿带我进去,你们怎么着?
佳官淡淡一笑:你去罢,我和谢先生在这里等你。好歹一起出来的,不一起回去的话唐先生该说了。
小唐大喜:我就知道官官最好,最肯为人想的。等他们礼成进大内领筵时我就回来,你们别着急哦。
按这个速度,只怕还得一个时辰小唐才回得来,咱们且寻个茶馆坐会儿可好?谢无心温声道。佳官点点头。
午门前关防得没有一个百姓,连同入京引见述职的足有上千官员,一见中营到达,怡亲王一声“百官跪接”,立时唿啦啦跪了下来,接着静鞭三声,午门正门轧轧而开,三十六名太监抬着端坐在明黄亮轿上的皇帝迎了出来。立时丹陛之乐大作,左掖门下三百六十名畅音阁供奉在黄钟编磬的撞击中,徐徐唱道:
庆溢朝端,霭祥云,河山清晏,铃旗迢递送归鞍。赫元戎,紧良翰,靖献寸诚丹。载于戈,和佩鸾。功成万里勒铭还,遐迩共腾欢……
江雁回这才真正知道,什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远远地跪在百官队伍当中,忽然想起座师杨尧臣给他描述过的前程,心中一阵悸动。
四皇兄,你且好好看着,看着眼前这些人。他们在你面前卑躬屈膝,并非为着你,而是为着你是皇帝。
这个位子,谁坐了,谁便是天下第一人!
它本该是我的,是先皇传给我的!
是我的东西,谁也不能拿了去。便是你,也不行。当初我势单力孤,你串通宣诏大臣矫诏夺了去,如今我已经处心积虑地等了七年,势力已成半朝,我再也等不下去。莫要念着我是你的九弟,你的桢儿,你若顾念那一点旧情,就不该夺我的皇位,还假惺惺地封我作甚世袭罔替亲王,我却不稀罕。在接了那一道旨后我就发誓,总有一天,我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怡亲王攥紧了白皙的手。
皇上含笑徐步下了乘舆,静静听完歌乐,便向佟大将军走去,亲手为他解去身上的战袍——所谓的“去甲胄”,佟将军伏地行三跪九叩大礼,嵩呼:
愿吾皇万岁,万万岁!
皇上含笑受礼,俯身伸手欲亲自扶他起身,正说着:大将军鞍马劳顿,着实辛苦你了——
大变骤生!
佟将军猛然拔剑,众人还不及反应,皇上已被他挟持在手中。
皇上虽不谙武艺,却还镇定自若,斥道:佟将军,你这是做什么?
佟将军也不答话,只扬声道:怡亲王,皇上已在我手,你还等什么?
佳官与谢无心坐在茶馆里,周围的人们犹未从刚才的兴奋中平静下来,不住口地说着。佳官听着,唇角竟漾着抹似笑非笑的古怪神情,眼睛却冷冷的。谢无心瞧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忽然小唐闯了进来,一见他们便冲过来,谢无心笑道:慌慌张张地作什么?这么大人了,也不见安分点。
小唐居然没有反驳,只压低了声音说:出大乱子了,你们跟我出来。
慕容桢反了?!虽是早已料到,谢无心还是大吃一惊,他当真要谋逆?
偌大的午门前,佟将军的三千仪仗早已刀出鞘箭上弦,虎视眈眈地对准众人。百官心惊胆寒听着怡亲王慕容桢清扬明亮的声音:
慕容徵,你休怪我。这天下,本就该是我的!
皇上颈架利剑居然也不慌乱,驳道:怡亲王,你说这天下本是你的,可有何凭据?
怡亲王一声冷笑,缓缓地踱到他面前,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然一张杀气严霜的秀丽容颜漾起极温存的笑,用低柔的声音悠悠说道:四皇兄。
这样的微笑,有多久不曾在他面前露出?
这样的微笑,有多久不曾看他脸上露出?
这三个字,有多久不曾当他面唤过?
这三个字,有多久不曾听他唤过?
皇上只觉心里一颤,几乎就忍不住要应,想应,欲应,却还是强忍下来,
四皇兄。慕容桢又凑得近些,声音越发纯净如水清澈如泉:
桢儿想问你,当初父皇的遗诏,究竟写的谁继承大统?
远处的人自然听不清弄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跪得近些的一二品大员却听得分明,脸色都是一变。
皇上看着他清亮的凤目,深深的,黑黑的瞳,映出自己惨白的脸。
四皇兄,你的眼睛里有桢儿呢。
桢儿的眼睛里也有四皇兄哦。
几乎要迷醉在那一汪深潭也似的眸中。
那一天,有个小小的孩子站在宗学门口,用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怯怯地往里张望。只有他看到了。
那么粉雕玉琢的人儿,我见犹怜。
曾经把他当作大树一样依靠的桢儿,会用清清软软的童音唤着四皇兄。被太医关在空屋子里“败火”的桢儿,哭着喊着嗓子都哑了,脸色煞白煞白的,他把那小小的人儿抱出来的时候,还以为已经来不及了,可桢儿终于睁开哭得红红的眼睛,波光潋艳中那眸子依然映着自己的身影。
下意识就要把那一句真相,说出口。
桢儿,四皇兄对不起你。
忽然颈上一疼,耳边有人大叱:还不快说!
是佟将军。
乍然猛醒。自己好糊涂,怎么居然就想说出真相?这一句说出了口可还能翻身么?当下自己还是皇帝,慕容桢还是谋逆。只要站定了这一点,天大的事也由他翻云覆雨。
因为他是一国之君!
慕容桢狠狠瞪了佟将军一眼。
皇帝松了口气:怡亲王,朕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当初先皇驾崩,我继承皇位,都有众臣工为证,你不也奉诏了么?
慕容桢知道逼他承认已不可能,当下要紧的是镇住大局,只要皇帝一死,他的几个孩子都年幼无知,自己必能掌握大局。
其实不是没想过暗杀之类,毕竟皇帝驾崩,自己就是名正言顺的摄政王,但随即那一股炽热的渴望就涌上心头:
本就该是我的东西,我要堂堂正正地拿回来!
但现在已顾不得了,慕容桢向佟将军一声大喝:杀!
杀了他,先前笼络的官员自然会拥戴自己登基,不听话的就交给佟将军杀无赦!
谢无心忙忙地嘱咐一句:佳官,你在这里等我们。就和小唐匆匆地往午门去了。
如果慕容桢成了倒也好,一旦事败,皇帝必定大索天下,佳官可怎生是好?他虽已飞鸽传书与甄继祖,但至今不见踪影,谁知他可赶到没?
佟将军一声令下,三千兵士就要动手。慕容桢笑得神采飞扬:四皇兄,瞧见没?纵是你一向防着我不给我兵权,我也自有办法。
皇帝居然也笑了,只听他笑道:
是么?那倒也未必。
话音未落,只见那三千兵士已倒戈相向,佟将军也已收剑入鞘,推金山倒玉柱,拜倒在地:
方才臣一时情急伤及皇上,罪该万死,请皇上恕罪!
二十四
你叛我?慕容桢又惊又怒。
末将不敢。佟将军朗声道:但皇上对末将恩重如山,末将虽是一介武夫,也略读过几本书,知道忠君二字。
慕容桢手下的那些官员本已欲动,见情势大变,又悄悄地跪了回去。
皇上负手踱了两步,淡淡地说道:怡亲王,朕待你不薄。
慕容桢一声冷笑:四皇兄,现下你占了上风,自然说什么都由你,我且看你大义灭亲,屠戮天家骨肉。
皇上本想喝令拿下,没想到他竟先说了出来,倒不好处。他微微怔了一下,望着慕容桢笑得苦涩,低声道:
桢儿,在朕眼里,你永远是个孩子。
谢无心此时已和小唐赶到,他俩的身手哪是那些侍卫防得住的,悄没声地就混了进去。见场中形势知道慕容桢危殪,心下就是一沉。忽然耳边有人说道:谢无心,怡王爷命在下传话,你若不想看林佳官陪葬,便协邱涵刺皇救驾。声音并不陌生,正是邱涵。
谢无心一愣,转头看小唐却一无所觉,知是邱涵用了传音入密,略一沉吟,放眼瞧时,见近乘舆处一侍卫服色的人远远地递了个眼色。
救……驾?桢儿,你还是不死心么?
口中发苦,心里却凉凉的。
何时起,你要我帮忙,竟只能威胁?
想起佳官似笑非笑的神情,心下再不犹豫。疾速对小唐嘱咐了几句,随手摸出丝巾蒙了面。
桢儿公然谋逆,罪在不赦。杀他是顺理成章,但先皇在世时一场夺嫡混战,已是羽翼凋零,只剩自己和桢儿两人,骤然杀之,将来史书上难免留一个杀弟之名。
而且……他也真的,狠不下心。
不如圈禁罢,遇赦不赦,留他一条活路。
皇上下定了决心,正欲命人动手。忽然耳边一声大喝,直如惊雷一般:
住手!
这一声已运上正宗狮子吼功,皇上是文治君主,如何当得起,脸色惨白泛青,一跤倒下去,饶佟将军是武将,也震得心悸不止。在场众人也是一抖,胆小些的已软在地上。正彷徨四顾时,一道龙卷风也似的魅影已直扑过来,疾如流星快似闪电,竟无一人能看清,佟将军勉强定神间大吼道:护驾!已挡在皇上面前。他本来料定那人必是行刺而来,谁知那人转瞬即至,却轻轻一晃就折到慕容桢跟前。佟将军反应也极速,立时出剑阻他。说时迟那时快,他刚出剑猛觉劲风骤起,大惊回首,却看到皇上身后一名侍卫手中寒光一闪就刺了过来!
声东击西!
他救之不及,忽听得叮的一声轻响,那刺向皇上的一剑竟微微一偏,只中左肩下。
这几下快如白驹过隙,雀起鹘落间不过一眨眼,那两人已是得手。大内侍卫上前拦阻时先前那人只对空劈击,便如狂风斩浪一般分涛而去。佟将军再下令拦截时,那二人一左一右挟着慕容桢竟不走平地,径自从城墙上翻了出去。城墙何等之高,他们带着身无武功的慕容桢,途中只用兵刃轻轻一点借力便如履平地般跃了上去,城上的守卫又哪敌得过。转眼间就再不见人影了。
难以置信。真的难以置信。
慕容桢就这么被救走,皇上就这么受伤了?众人已无人敢直面皇上苍白冰冷的脸色,那一股威势沉沉压下,心中只有四个字:天威难测。
谢无心进回春堂时,小唐早已带佳官回来了。见他回来,小唐迎上去问长问短,佳官却只淡淡地望了他一眼道:平安?
话虽简单,但那一眼却让谢无心不由得一暖,点点头道:平安。
佳官竟也就不问了。小唐却还未满意:怡亲王呢?
谢无心坐下来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才觉四肢百骸一齐倦乏起来:走了。
慕容桢已预留了退路,他仍是不放心,便叫甄继祖派人护送慕容桢走。
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他对慕容桢说:今后你自己多保重。
慕容桢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怨毒,却仍笑得神采飞扬:是么?也好。那你最好每日求神告佛保佑我不要被抓到,否则林佳官难免要陪葬了。
本以为这句话一说,谢无心定然大怒,谁知他竟只是静静地瞧着,一双温和无害的眼睛水波不兴。
从几时开始,你不再在意我了?慕容桢觉得口中发苦,可怎么说得出口,怎么怨得了他?
懒洋洋笑眯眯的甄继祖忽然慵慵地说:王爷,就别卿卿我我了,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啊。
慕容桢本就心高气傲,如今虽落了难,仍是心性不改,哪受得了这种气,怒道:你是什么人,跟本王这么说话?
甄继祖眯着双似是永远睡不醒的眼一笑:在下甄继祖,区区一介商人,没念过什么书也不懂什么忠君报国——不过好在是不懂,所以才为着跟谢大人的一点旧谊帮忙谋逆叛国啊。
慕容桢气得无法,谢无心打圆场道:算了算了,事情紧急,你们快走罢。
邱涵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此时才忽然说道:王爷,属下就此告辞,王爷请自珍重。
慕容桢一愣:你不跟我走?
邱涵淡淡一笑:我本来就决定了事过后走,不论成败。
却是为何?
五年前我家因九门提督闯宫之事受牵累而败落。我一直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瞧了一眼慕容祯,接着道:其实没什么目的,也并非要报仇,毕竟我父亲那时本就已身患重病殆不远矣,只是想为我挣个前程才一直不肯告老还乡,说到底不过损失了些浮财而已。
他笑起来依然如冰消雪融,却隐隐有一丝微愁:其实我也是个不孝子罢,家父地下有知大概又要气得请家法了。如今已知道得差不多了,王爷虽是始作俑者,却一直待我不薄,何况这皇位本也就是王爷的——
邱涵既已尽力,如今也该走了。
谢无心与邱涵目送慕容桢远去后,邱涵便一拱手:谢先生,我也该走了。方才在大礼上露了相,又是怡亲王的一等侍卫贴身心腹,这京城,是再待不得了。
谢无心沉吟了一下,才道:你对桢儿……
邱涵淡淡地笑开了:谢先生,有些事,不让他知道更好。
你放心得下?
为什么不?邱涵轻笑一声:便没有你,没有我,慕容桢也是一样地活。可我,却不能忍受日日对着他而遥不可及。
谢无心只能苦笑,自己对佳官又何尝不是?
佳官听了,沉默了半晌才悠悠地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依我现下的身份,依慕容桢的性子,断不肯让别人知晓我与他的关系。
话说得冷冷冰冰,但谢无心分明听得出那平淡下的心潮汹涌,忽然想起慕容桢眼中的那一丝怨毒,只能温存一笑:那些流言蜚语,何必放在心上?你几时这等计较了?
佳官睁大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瞧定他:我从来这等计较,这等器量狭小,你不晓得?话听似说笑,眸中却丝毫没有笑意,反而是一股怨煞凄厉。
我不在意别人怎么想,怎么讲。但是雁回,你怎么想?
一回到住处,刚推门时雁回已急急地迎过来:佳官,你怎么才回来?
佳官抬眼望着他:怎么了?
今儿个郊迎大礼上,怡亲王谋反,皇上下令天下大索,凡庇护者视同谋反。
那又怎样?佳官缓缓地在床上坐下来,只觉浑身都酸痛不已,只想躺下好好歇着。雁回却仍只是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