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官(第二部)————江雪

作者:江雪  录入:05-02


佳官第二部 (完) BY 江雪


楔子


见也如何算,别也如何邃,别也应难见也难,后会难凭据;
去也如何去,住也如何住,住也应难去也难,此际难分付。
《卜算子》——石孝友



只有此地的秋称得上天高云淡罢,也许这样讲会惹怒了多少文人墨客群起而攻之,可佳官就是爱煞了这里的秋。最喜晨曦初露时伸手去推古旧的木雕花窗,不曾开时已是清冽的空气掺着木叶幽香自碧色蒙纱透进来,整个人都为之一清一轻,天边自墨蓝至灰至乳白至亮白,星子隐去而缓缓地渗出一抹极妩媚的绯色,淡淡地溢开来铺满了半面天空,于是有一弯月牙似的艳红探出头了。而之后白昼清蓝的天空中会有淡云舒展,瓣开如朵雪芙蓉。


向来是心血不足易走困易醒的,夜晚无事来倚在雁回怀里说着笑着倒也能不知不觉间就睡了过去,那一种安心从未有过,只是早晨却就醒得极早。那时雁回犹睡着,他或许静静地望一会子那清秀的容颜,或许就起身了。


夏末时先生拿了封书信说是他同年辞了馆所以想他荐个人过去顶替,雁回就应了下来。过不多久佳官跟先生告假,托辞回家,却实是按约定收拾了行李悄悄地追雁回而去。此地与原籍并非身处同省,料林家已是不能寻了来,两人便以兄弟相称安安生生地定居在这个小镇上。镇子不大但民风淳朴,人们不求闻达,只是要孩子识文断字看得帐本地契便好,教起来自是轻松。佳官日日在房里听孩子们一本正经摇头晃脑地念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偶尔夹些黄鹂鸣翠柳白鹭上青天之类,瞧着雁回拿着卷书在上面督孩子们念书的样子,想起雁回的风流过往,虽是无聊却也别有一番情致,晚上待两人独处时便拿雁回打趣:


若是教那曲儿与他们,不晓得明儿可会被人打破门赶出镇去?
佳官最喜欢乜着双清清亮亮的眸子仿着雁回笑起来的模样,狭长了双秀丽的眼勾起抹桃花流转的绯色,盈盈地笑说。
开始雁回还懵懂:甚么曲子?佳官瞥了他一眼,佯嗔道:还是你教的呢,不记得么?说罢竟就清唱起来:
几番的要打你,莫当是戏。
咬咬牙,我真个打,不敢欺。
怎地你……雁回斯斯艾艾起来,脸已在不觉间红了。佳官也不理会,径自续道:
才待打,不由我,又沉吟了一回。
打轻了你,你又不怕我;打重了,我又舍不得你。
罢,冤家也,不如不打你。
唱罢佳官朗朗笑道:你呀,枉你流连花丛许久,惹下多少风流相思债,我可是没料着你还会脸红呢。
还是白日里他口口亟凶鸥绲氖焙蚬孕Q慊厝滩蛔∠搿F绞蔽奕税樽潘祷埃搅艘拱胧奔压倌堑憧瘫∪窭投挤⒆鞒隼闯辶怂ィ烧屑懿蛔 ?
佳官忽然用一双清澈的眸望定他:觉得我白天讨人喜欢些?
嗯。下意识应了出声,江雁回立刻后悔。
一声轻笑。佳官凑近来,雁回眼看着他秀丽的脸愈来愈近,一股药香掺着木叶清香幽幽地袭来:现在就不好么?
手已是不自觉地拥了他纤细的身子在怀里,如雪的白衣瑟娑着覆上来触手清凉似水,忍不住就温存起来,在他精致的耳垂上缠绵着呢喃:怎么会不好……只是我都说不过你……
猛然颈上一痛,他惊了一下,放开手摸去,虽未出血却已留了道齿痕。佳官搂着他猫儿般温顺,眼睛却亮亮地狡黠如狐:你敢挑剔我,我要罚你。
啊?雁回怔了下,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今儿……是初五,那么……
说明一下,逢五是林佳官和江雁回很重要的日子。至于为甚么重要嘛……
子曰: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闻。
今儿个晚上,罚你不许碰我,乖乖睡觉。佳官咯咯笑着,已钻进被里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雁回才反应过来,扑过去把手伸进被里呵他,两人笑闹成一团。


镇上的人见他们两个离乡背井无亲无故的,便除了馆谷之资外又凑了点钱请位大婶给他们洗衣煮饭,日子虽不算宽裕却也惬意。只是佳官的起居仍归雁回照顾,连衣衫被褥都是他来洗。李大婶问为甚不让她来做,雁回怎能说某些日子有些物什需得他亲自收拾,只能搪塞道佳官自小被父母宠坏了不好伺候,只该他这个当哥哥的委屈,怎好让大婶辛苦。李大婶听得不住感叹,末了还大大夸赞雁回一番,连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兄友弟恭都用上了。只恨院子太小,本该是法不传六耳的话被有心人尽数听了去。晚上佳官学着大婶的声气又是好好笑了他一番,只在雁回反驳说我也是为的你时才垂了眼红了脸一言不发。瞧着他羞涩婉转如新妇的样子雁回就忍不住在那线条优美的唇角吻了一下。


佳官平素甚少出来,但他生得秀丽文弱,很是讨人喜欢,少不得些大娘大婶怜惜这孩子与哥哥相依为命身体又不好,时常送些汤汤水水瓜瓜菜菜。佳官惯了惜福节食,略沾沾唇也就算尽了礼数,大半倒都是雁回吃了。


以前的,都放下了么?佳官不去想,雁回也不去想。他们之间,似乎从不曾有一个叫江雁归的秀雅少年在阳光灿烂中神采飞扬地笑说雁回哥哥,我来接你回去。
这样可以到白头么?佳官不去想,雁回也不去想。未来是太遥远了,远得仿佛与他们无关。所能做的,也无非是自歌自舞自开怀,无拘无束无碍;不消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也许只是两个人都不敢问,不敢想而已。但那一天,当江雁回送了雁归去时,一切就这么定了。纵是一瞬的相依相守,双宿双栖,也是前生千年方修来的缘分,如何能轻易放手?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偶尔瞧见这句词还会微微地失神,雁回却是刻了意不叫怀中依偎的人儿发觉,于是日子漫漫地无声而过,佳官的心性似乎也被这平淡的时光柔和了棱角。那许多过去了的过去,便似乎真的过去了。


秋意深浓,天渐渐凉去。佳官体弱畏寒,更成了只懒懒的偎灶猫儿,每日蜷在厚厚的棉被中握着卷诗词等雁回下课回来,常常等着等着就又睡了过去,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有八九个时辰迷迷蒙蒙的,晚上却愈发失眠醒得炯炯,无缘无故心悸手颤。开始雁回还笑他是小懒猪,佳官浅怒薄嗔一番也就完了。可时日长了雁回就觉出不对,问他哪里不舒服他又说不出,只是身上倦,提不起精神。请了镇上的大夫来,大夫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说是体虚气弱,要滋阴补阳。雁回在一旁攥着佳官冰冷的手惴惴不安。大夫走后佳官反而漾起抹清甜的笑搂住雁回:你别担心,我没事的。


雁回也笑笑把他塞回被里:乱动什么?被里那点暖和劲都让你折腾没了。
佳官嘟着嘴,秀丽的小脸皱得像包子:乱讲,我身上本来就不热,被里哪能暖。
弦外之音明白到傻瓜也能听懂,偏偏有人就是不懂:那我给你拿手炉来。
佳官气得蒙了头不理他,卷在被中像只虾子。
不一会儿,忽然被子掀开,一双温暖的手臂拥了过来,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轻轻地叹息:傻孩子……
怎会不懂……是那么疼着你怜着你啊……


天虽凉了,佳官却开始间或要雁回带他出去走动,雁回本有心拒绝,可转念一想他总在屋里闷着也对身子不好,便同意了。说来也怪,村里的景致本是看得烂熟再无新意,可有佳官在身边,一切竟就大有情趣,只觉连一木一草都鲜活亮丽起来。白衣如雪的清淡人儿,硬是叫这处小小桃花源添了颜色也失了颜色。


雁回怕他着了风寒,每逢出去必给他裹上一件又一件,可层层叠叠地也不见臃肿,却愈发显得清减,惹人心痛。往往走不出多远佳官就没了力气,又不肯回去,他只好背了这不听话的小少爷四处转悠,好在去的都是些人迹罕至之地,倒也不会惹人注意。只是背上总似没有重量一般轻飘飘的,害得他忍不住回头看了又看乱徽蠓缋矗压倬筒患恕?


两个人不大说话,佳官精神好时会呢喃着亲热一番,没精神时就俯在他背上睡着了,轻柔细弱的气息拂过他的颈他的耳,有些砰然心动的痒。他会让佳官把双手放进他怀中暖和暖和,那双白皙纤细的手贴到胸口上时是冰样的冷,过很久才会有一点点,一点点的活意。


出走时佳官把手头值钱的东西除了那串翠玉佛珠外都变了现银,居然也有五六百两之多。一户中等人家一年收入也不过十余两,按说本已足够过活。可现在要用到许多药材,价格实在不菲,时日一长谁知会怎样?雁回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废物,可在这儿人生地不熟,他又是一介书生,又上哪里去弄钱来?晚上拥着佳官心烦意乱好容易才睡着,夜半又乱梦颠倒地醒来,猛睁眼时发觉原来佳官仍醒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定定地盯着他,见他醒了忙忙地闭眼,却晚了一步。


怎么还不睡?他轻抚佳官细致的脸颊——近来病怏怏地越发清瘦了,苍白不说,连眼睛都显得大了许多,只是指尖触上去仍是蔷薇花瓣般细腻柔软。
佳官没有睁开眼,长长弯弯的睫毛微颤着在窗纱透进的碧色月光中投下许多黯柔的影,愈发显出秀丽温柔:没事……睡不着罢了。
雁回怜惜地爱抚他修长白皙的颈精致的锁骨,习惯性地刚要探进衣内突然停了手:一时忘了你病着……什么也别想,好好睡罢,明儿我还陪你出去玩。
似乎是想笑,要笑,可那个笑容刚有些朦胧的影就散开成眸中蒙蒙的水意,佳官轻声说:可是你……好久没……没抱我了呢。
不想么?
这三个字,佳官仿佛花了很大气力,说完后立时藏到他怀里再不肯出来了。


怎会不想?雁回对自己苦笑,自问正是年少轻狂时候,又无柳下惠的修行,怀抱美人香草哪能不意乱情迷,可先前十日一次,佳官的身子已有些吃力,非歇个两三日不可,何况现在还病着,再折腾一晚……只好溺爱地拍拍他的头温声说:小孩子乱想甚么,乖乖睡觉,身子好了随便你上天入地都成。


没事的……我……佳官细白的牙在唇上咬出没了血色的痕:真的没事……


你不曾后悔我却已悔了啊……若没有我,你该会随雁归回江家罢。你为了我放弃昔日的繁华,我却不知自己能否陪你到白头。出生不久就有医生说过我先天不足,心脏孱弱,须忌大喜大悲,尚易夭折。如今大喜大悲历过,能活至十五岁已属难得。


我不是怕死。
我只怕我死了留下你孤零零一个人。
但是说不出口,怎样也说不出口。所以想你抱我,所以想在你怀里把自己化成一湾春水融入你的眼你的心,让你一辈子都不会离了我去。
可以么?
不可以么?
但是说不出口啊……
终于还是什么都不曾做。


第二天清晨起身时,佳官已洗过脸未及擦净,睫毛上还漾着水珠闪闪发亮,他翻身下床取过手巾细细拭去,蓦然发现佳官比春天时竟没长高多少。按说十五六岁的少年长得正快,雁归不就……


忽然胸口针刺似的痛了一下。
佳官却没注意到他的异样,乖乖地等他擦完,把手巾挂回原处才兴致勃勃地说:雁回,今儿去哪里?
哦……雁回愣了一下才回答:去河边枫林罢。
佳官微抿了抿唇:不是去过了么?
我听李大婶说枫叶落了大半,倒也好看,但再过得两天就该甚么也没了。若是再不看今年大约就再瞧不到枫叶了。雁回说得不怕琐碎。佳官未听完已笑出来:好了好了,去就去么,哪来这许多废话。


你先等等,收拾好咱们就去。雁回也笑,端起盆出去了。
佳官无所事事地坐下来,手下意识地往桌上一放就是铛的一声清响,吓了一跳才想起腕上的佛珠,不免有些心疼,查看一番却也没甚损伤。捻动着不由得就习惯性地想起曾日日吟诵的经文: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尽……
忽然就哆嗦了一下:死……
如何才能心无挂碍,五蕴皆空,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但雁回端了药进来时佳官仍是一脸的恬淡从容,喝药时的温顺爽快让雁回也有些诧异,打趣了一句,佳官只笑笑,并不回答。


时已深秋,仍是天高云淡,却很多了几分萧瑟,树色转苍黄,风过处有叶飒飒地落下,委地,被轧轧作响的车轮碾过,被女子的香鞋珠履踏过,浅浅地埋进土中露出一抹凄清的萎靡。忽然就怀念起书院的夏日,凤凰花绽放着妩媚,空气中有夏天的味道,潮湿而醇厚地氤氲着,窗外繁茂的绿叶丛中有无精打采的蝉儿懒懒地吟唱出凄凉的韵律。云多情而缠绵地绽放成艳白的牡丹,化作灰蒙而透明的雨帘交织在天地间,天边压抑的雷声敲不醒沉睡的迷梦。


而这个秋天里,梦终于要醒了么?真的不能甘心啊,我们的路才刚刚开始……


镇旁的河叫无意河,不知是谁取的名字。镇上的人习惯了也不觉得这名字有甚怪处。佳官每次听到却都觉得,该是无忆罢。就像冥界那条有去无回的河,只有抛却此生的记忆,方得渡过黑沉沉的川流,走入大片鲜血般绚烂的彼岸花。


枫林果然已落叶大半,铺了满地凄艳。河边泥土湿润,许多叶子都已沾叠在一起,踏上去柔软无声。佳官立于树下,深深吸了口清凉的空气,本就因步行而微微泛红的脸庞被一地落叶映得更是明丽。秋风掠过,卷起无数捡尽寒枝不肯栖的红叶翩翩地舞如倦蝶。佳官的发丝衣衫猎猎飘动,直似欲乘风归去,雁回原拥着他的肩,这时不由得再拥紧些把他整个人揽入怀中,怕他着了寒气也怕他真的随风去了,刚要说还是回去的好,却忽然怔住了。


嗯?佳官微抬起眸望向他:怎么了?
雁回不知不觉间已松了手:那里……河边有人。
佳官垂目看着他放开的手,淡淡地说:你怕么?


我都不怕你却怕甚么?佳官在心里冷笑,眼波流转处已瞧向雁回说的方向。确实有人,可离得太远瞧不分明,只依稀看得出不是村里人,许是过路的。
却不知为何竟有些似曾相识。
颤抖了一下,佳官低声说:还是走罢。


不知道那是谁,但是不想知道。
与过去有关的一切,无法忘却,但想。
如果远远地逃开就可以封印不愿想起的一切,我也只能逃。


河边那人却已似发觉这里的动静,远远地望了过来,目力竟仿佛比一般人好得多,定定地瞧了白衣如雪的纤细身影许久。


回去的路上佳官一直冷着脸沉默寡言,进了屋径自坐到桌边开始写经。在书院时虽是习以为常的事,来这里之后却是没有过的。雁回很是担心,问他却又不答,但见他一笔蝇头小楷开始还能端丽工整,渐渐就潦草起来,且居然不时有误笔。佳官的脸色愈发冷得怕人,到后来竟苍白得有些透明了,太阳穴处淡青色的血管隐隐跃动不已,唇也愈发抿得薄如剑身,攥着笔管的手指因用力而在关节处透出绯红不住颤抖,字也随之抖成了春虫秋蚓扭曲缠绕作一团。雁回吃惊不小,忙用力夺下他手中的笔把他抱在怀中连声问怎么了。佳官先是咬着唇一言不发似在拼命地忍着什么终于疯了一样一把推开他狂喊道你刚才为甚见了人就放开手为什么?你怕什么?


雁回分辩道我也是为了咱们好,若是这里的人晓得咱们是这等关系可还能容得下我们?
那又怎样!佳官眼前阵阵晕眩金星乱舞,胸口绞痛不已,仍勉强道:天下如此之大难道就没有你我容身之所非得在这里终老?这里容得下便容,容不下难道不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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