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每个人都很善良。
其实每个人都无心伤害别人。
当善良的人无心地伤害着别人时,是最刻毒的。
因为他甚至不认为那是伤害。他只是揭开心上那道血淋淋的伤口上刚愈合的疤向里窥视着隐隐跳动的肌体,看着从里面淌出的血渗出的脓,一面问着你的伤好了么?还痛不痛?
我好怕,雁回。
真的好怕,怕得快要窒息。
我会死么?
这个十五夜,雁回推开窗,拥着佳官直看到玉兔西沉,白日东升,墨蓝的天幕中没有星子。
而月光……
月光真是寂寞如雪啊。
谢无心却一直不曾来过。偶尔他会在街上遇到雁回,也只是问问佳官近来可好。却绝口不提去作客。
如果遇到那个孩子,他又会说些什么?只听一个名字便能一口道出他竭力的隐瞒,在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里一切都无所遁形……
更怕遇到他时的——
情难自禁。
时已渐冬。
秋走得无声,冬来也就似乎不那么严苛,只是淡淡地寒着。忽然一日清晨醒来,就发现泼在院中地上的一盆水结成了薄薄的一层冰,在灿烂的阳光中泛着干燥刺眼的光芒,踩上去却发觉并没有结实,咯嚓一声就有些水自裂缝中缓缓渗了出来。而说话时也有蒙蒙的白雾呼出来了。
屋中总是生着融融的火,佳官的身子不见大好,却也没恶化下去。近来医生开的方子越发难弄,大补的珍贵药材频频出现,许就是这些白花花的银子牵住了那游丝飞絮般的生机不许去罢。雁回想尽法子处处省吃俭用,只小心翼翼不让委屈了佳官也不让他发觉。好在佳官一日倒有半日是昏昏沉沉地睡着,该是没有什么心思去琢磨这些家务琐事。但这样能支持多久?
这一日雁回煎好药端来,意外地瞧见佳官竟坐了起来,正睁着清澈的眸不知望向什么地方,很有些恍惚。见他进来,便轻轻清清地一笑。
宝宝,吃药了,张口——雁回见他精神好,便也开心。
佳官却抿着唇摇头。
一直很乖今儿却是怎地了?雁回愣了下。
苦。佳官睁大了眼定定地望着他说。
不苦,真的。雁回忽然想起从前哄佳官吃药时也是如此,一时心里竟甜甜涩涩的百味俱陈。
我不信。佳官狡黠地扬了扬细长的眉:除非你先喝一口给我看。
雁回无法,只好说:那我喝了你就得喝哟。
那是自然。佳官促狭地一笑。
其实真是满苦的。才举起碗一股混浊苦涩的味道便扑鼻而来,冲得头昏脑胀,雁回闭着气喝了一口刚要咽下——
忽然就看见佳官的容颜在眼前近起来,有清甜冰冷的事物贴上了唇,一瞬的惊诧莫名中那满口的药液竟倒流了过去。
温香软玉抱个满怀。
居然还来得及把碗撂在床边的小凳上以防打翻,雁回自己也觉得惊奇。
(活活,不要想太多,某两只不过是玩亲亲哦~~~)
雁回,我有话跟你说。缠绵过后佳官脸颊上的红晕犹未褪去,已正色说道。
嗯?雁回拥着他纤细的身子不愿放手:说罢。
明春三月不是有殿试么,你进京赶考好不好?
啊?话题转换太快雁回一时有些怔住了:怎么想起这个?
缓缓地漾开一抹恬淡的笑,佳官微阖上眼,从雁回的角度看去那长长弯弯翘翘的睫毛愈发显得秀丽:没什么。只是忽地想起,咱们很穷。
穷?江雁回愣了下。
佳官睁开眼笑嗔道:怎地这般钝?你倒想想,我自小是个药罐子,还不曾懂事已是贵重药材当饭吃,却还是这等病病歪歪的身子,你可有那样财力供得起日日人参雪莲?一介书生的生财之道大约也只剩仕举之途了罢。
可是……雁回犹豫着:我放心不下你啊。
哪有什么放心不下的,真当我是宝宝么?佳官笑道:咱们多少还剩些钱,除了你进京的花销,也够支持到明年夏时。
他说得并不快,娓娓道来却条理清晰:你十五进学,十八岁赴鹿鸣宴,均取在第一,大料京闱也是不在话下罢,只是原定了要继承家业,若换了平常人家早让你进京赶考了,可对?我在家中虽不问外务,多少也听得些官场之事。虽说现下都说十八房考官无一是黑房,但近年来吏治还勉强算得清明,咱们虽然没钱打点钻营,可他们总会取些真正有才的——全是些草包到时也不好向皇上交代罢?
雁回只得苦笑称是。没想到佳官一脸的不谙世事,心里却明白得紧呢。
晓得这些好奇怪么?佳官瞥了他一眼:当我平时看书都是白看的?那些制艺八股虽懒怠学,可这些为人处世之道有趣得多,就记在心里了。再说许多道理也不必真历了那些事才知,家里现摆着个太守,自小便看惯多少人削尖了脑袋阿谀奉承,我自然懂的。
如今说起林府,佳官已能一如说与自己毫不相干之事,平静如斯。
到时你若真能得个一官半职,好歹我也……也终身有靠了。
说到终身有靠时虽仍是打趣口吻,脸却越发绯红艳丽。雁回看得心神俱醉,什么不肯应?
其实不是没想过这条路呢,毕竟自己在书院念书时也去考了乡试会试,想来殿试也不是甚高不可攀之事,但想到要把病重的佳官独自留下一两月如何忍心?
这下倒是不去不行了。
六
镇子不大,课馆却不算寒酸,迎街是学堂,转到后面是座小园子,两间房。这里的人虽不如何看重皓首穷经金榜题名,却也要个尊师重道的虚名。倒成全了雁回与佳官住得舒心。原本还是一人一间分住,只晚上悄悄过来。自打佳官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雁回便在他屋里添了张床宿下,好照顾起居。现在索性把书本也搬了来,竟是正大光明同住了。佳官先前还怕他荒废了学业,见他信誓旦旦才应了。
其实雁回的功课倒真是一直不曾丢下,四书五经也是一直在看,只是近来被佳官的病分了心而已,现在是“奉旨”读书,便更是饶有兴致。佳官本就易失眠,索性趁雁回教书的时候休息,晚上反正也睡不着,就陪他读书,端茶送水,掌灯挑烛,累了在他怀里窝一会儿,雁回曾笑说也算是红袖添香夜读书了。更深露重寒气逼人时佳官畏寒怕冷,雁回便把他拥在怀里,可这样往往读不上几页就有些心猿意马,于是佳官每次见他有些走神就装睡不理会,雁回也就自然收心了。
其实知道他没睡着,可即使知道,也舍不得把他唤醒呢。看着佳官微颤的长睫毛在灯火中闪着淡淡的金黄,不由得更搂紧些。
真真是不知该怎生得好啊……
今年的冬有些不同寻常,虽是寒着却不曾下雪,直到年前仍是干干燥燥的一股子清冷,只今儿个有些灰蒙蒙的阴霾。佳官俯在窗槛上慵慵地半阖着眼似醒非醒,苍白的脸冻得泛红,雁回下了学回来一眼看见,忙急急地过来把他抱回床上,道:为甚不在床上睡?着了风寒可怎么好?
佳官迷迷蒙蒙地睁开眼见是他,展颜一笑:你回来了?我只是瞧今儿像要下雪的样子就想看看,谁知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雁回心疼地把被角往里掖了掖,捧着他的小脸只觉触手如冰:傻孩子,就不怕冻坏了?
不会的。佳官的眼神朦胧如春水:冷了有雁回呢,雁回身上好暖的……
他平日里或清冷或明锐或慧黠,绝少像此时如幼童般天真柔顺,却又在一派纯净中带出了桃花也似的妩媚,雁回一时竟看得呆了,心里微微有些酸楚涌上来,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佳官却已又阖了眼睡沉了。
转头望向窗外,天色越发阴沉,倒真像是要下雪的样子。
细想想,已是腊月十七,快过年了。
打从小年二十三前,李婶就忙不迭地替他们俩张罗过年应景的东西,说他们兄弟两人孤零零的不如到她家去过年的好,雁回死命也推脱不掉,倒是佳官轻咳几声说李婶的好意心领了,可我身上不好,大过年的带了病气去不吉利,还请李婶多担待则个。李婶也就不再劝了。
待李婶走了,佳官仰脸笑道:怎么每次都是我说话灵验些?将来你要真做了官,怕是不到三天就被上头当成昏庸无能之辈罢免了?
雁回也不恼,一笑:要说口齿之利,谁又讲得过你?我不求飞黄腾达,说那许多好话做甚,你又何曾喜欢听我甜言蜜语了?
话不是这么讲啊……佳官喃喃地说:你总是什么都不在意,吃了亏可怎么好。
忽然眸子一清:咱们这是扯到哪里了,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想着做官,我倒看你名落孙山的时候怎么回来见我。
明明是你先说的做官怎么变了我想着?雁回心里暗忖却不好说出来,生怕他又使性子说些刻薄话自己应付不来,看他难得精神好些,就随了他的兴又能如何。佳官睁大了明明净净的眸子瞧着他,忽地一笑:又在念甚坏话,还当我不晓得?是不是心想着我刻薄了?
雁回撑不住笑了出来:真真是个鬼灵精,任什么都瞒不过你!
佳官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我怎会不知自己好使性子又言语刻薄?可不合你说又说与谁去?除了你谁又能任我挑剔?
这话初听去平常,细嚼起来却满心都是蜜样甜,雁回看着他巧笑倩兮的模样又怜又爱,心里一阵悸动,脱口说道:只要你能好好的,就是被挑剔一辈子我也甘心情愿。
佳官忽然就转过脸去,半晌才垂了眸勉强一笑:没的说这些作什么……
雁回,有一日你会没了我,但你会好好的。
你一定要好好的。
以前的年都是怎么过的,已经记不大清了。住的东厢似乎从没热闹过,而父亲也向来只是大年夜晚上叫母亲和自己过去用过饭就散了。小时还会悄悄到西院附近听听清脆的爆竹辞岁,长大了只觉得闹哄哄的心烦意乱,倒不如回自己冷冷清清的屋里诵经。
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盼着过年呢。
因为有雁回在身边。
此时镇上,倒真有一个人是要独自过年的了。
谢无心冷眼瞧着周家大院里下人们忙忙碌碌,按说这时候越发该防着贼人,他身为护院也越发该忙,但总护院见自己师傅写来的信里对他都是客客气气的如何敢指使?他也乐得清闲,每日无事点拨点拨功夫敷衍着转上一圈也就歇了,周家主人见多识广,很有些眼力,见他的身手比总护院好上不止道以里计,又谈吐不俗气度不凡,便知道他非寻常人等,只是暂时蛰居于此,只怕过些日子依然要走,肯教功夫已是给足面子,又只求三餐一宿,也存了分敬意,并不慢待。
可像他这样的人,是不该过年的呢。
人家过年,合家团圆,他孤零零一个人,过什么年。
坐在东院下人们住的小屋里——屋里暗得很,白天也得燃灯——呆呆地看了半晌灯焰晃动,想起从前如此这般,心里空空的。
已经五年了么……
过了年,就该二十八了。
连当年那个十二岁的孩子,如今都已是白衣如雪的秀丽少年,自己还不老?
想起他便连带忆起那晚见着的江雁回,好南风的在京城里没少见,自己虽不喜也只当是耳旁风,并不鄙视,只是看不上那些故作风流的骚人墨客,尤其是那些皇亲贵戚达官士人,浪荡于翰林风月的举不胜举,却尽是些龌龊肮脏事体,只听听也没得污了耳,不曾想竟在这小镇上遇到真心相处两情甚洽的两人。江雁回倒也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和林佳官并肩而立,算得上一对璧人,只可惜多了几分温厚少了些许傲骨,怕是禁不住大风大浪,要委屈了那剔透灵秀的孩子呢。
忽地冷笑一声:自己如何学得这般小儿女态,莫非看不得人家双宿双栖么?
还记得那孩子一双清澈冷冽的眸,似是不喜见到自己呢。想来当年那些狼狈不堪都让自己看在眼里,该是有些暗暗怀恨罢。到底是少年心性,须怪不得啊。
其实还是想见见他,上次看他脸色苍白眼睛却亮得异常,站立如弱柳迎风言语却字字惊心,显见心血不足又思虑过重,体质单薄百病缠身,兴许自己还能帮上些忙呢。
谢无心拿定了主意,便去向总护院打个招呼径自出了周家大院。好歹自己名义上也是护院,不能太怠慢了。
来了没几日对这镇子已是知根知底,也不必打听,一路向学堂走去,抬头看天色已近傍晚,家家升火做饭,炊烟袅袅,满天残霞衬出几缕柔和的灰白,暮鸦乱飞,静谧幽远。京城里到这时分该是华灯初上热闹非常罢,大大小小的店铺正是客似云来之时,走在街上招呼声吆喝声不绝于耳,那时的春风得意马蹄疾如今想起来竟恍若浮云前世梦已远,眼前桃源方为真。
走到学堂门前忽然想起自己行事是否太过随心所欲?自己自幼习武,又惯了惜福节食,打流落江湖以来银钱不济时几顿不吃也不觉得饿,可这时候谁家不是正用饭,怎好打扰,还是等会子罢,便转过身不紧不慢地踱开步子。远远地瞧见学堂后园里两间小屋中有一间亮着灯火,窗上映着人影晃动。修长的定是江雁回,纤细些的自然是林佳官了。
那时把他自火场中救出时,那孩子已是一身的血一身的伤,脸上却没甚表情甚至有些茫然,本以为他是吓得呆了,可问起话来竟是意外地神思清明,一双眸子也澄澄定定的,要不是透着股煞气哪像刚历了可怖之事?只是他的家人却有些古怪,着实冷淡了些。怎么说也是官宦人家,自己救了林家独子,他们却这等漠然,怎么也想不明白。
恍然间天已暗下来,谢无心再不犹豫,举手叩门。一个温存儒雅的声音回答:哪位?
他深吸一口气:在下谢无心。
七
谢无心?
雁回沉吟一下,望向佳官:你可想见他?
佳官脸上没什么表情,忽然闭上眼,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他进来罢。
如果你不愿见的话,我去和他说。雁回犹豫了一下。
让他进来,我有话跟他说。佳官一字一字咬得坚定。
看到门开时雁回一脸的冷淡,谢无心倒也不意外,微笑道:江先生,打扰了。
雁回领着他进屋,便说:你们聊着,我出去买些东西。谢无心愣了一下,佳官已说:外面冷,添件衣衫再走。
屋里只剩两人隔着盏灯火相对而坐,佳官却并不说话,静静地瞧着他似在寻思甚么,半晌才说:谢先生,你穿得这么单薄,不冷么?
谢无心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青布单衫薄底快靴,温存一笑:不妨事的。
是哦。佳官淡淡地说:谢先生不比我们这些俗人,自是不妨事。
话里已带出尖刻,但谢无心涵养甚好,丝毫不恼:哪里,过奖了。
佳官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竟白得有些透明了,太阳穴上隐隐有淡青色的血管跃动,可是语气平淡如常:谢先生,三年前一别,如今再见,你是没怎么变呢。
谁能不变?谢无心朗朗一笑:不必拐弯抹角的,江雁回也被你支出去了,有话请讲。
灯焰猛地一长,墙上灰扑扑的影子跟着扭曲成洪荒的怪兽。佳官狠狠地咬住水色的唇,细白的牙在柔黄的灯光中也映不出半点异色,愈发珍珠也似润泽。才知道原来这白衣如雪剔透似冰的人儿冷了眼沉了脸时竟能带出一股金刀烈马的煞气,连带着那份弱不胜衣的慵懒都成了寒傲入骨,冰天雪地般扑面而来:
谢先生,你救我,我本该谢你——
可是你恨我。
谢无心悠悠地接道。
佳官不由得一愣:你……
谢无心依然是笑着的,可眼中多了抹淡淡的悒色苦涩:
我自然知道。因为……已不是第一次了呢。
分明记得曾有个修眉凤目,娴雅俊秀的人儿在铺天盖地的雨中苍白了脸颤着身子嘶声喊道:谁要你多余好心?谁要你来救我?我恨你!我恨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