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谢昭阳只是沉默地递过把伞去,却被他一挥手打落地面浸了泥水。那伞上的曼妙兰草还是那人亲手所绘,记得绘成时他就在一旁,瞧着那比凝露兰草更清更艳的眉蹙春山,眼潋秋水,竟有些酡然如醉了。
拣起来再递,仍是被打落。一共七回。
终于也没能递过去。
机械的动作结束在一记清脆的耳光。谢昭阳没有躲。
口里是划破了罢,有点咸咸的苦涩。
耳边仍是撕心裂肺的狂喊:
我恨你!恨你!恨你!恨不得你死!
现在忆起那时的年少轻狂,却只觉心底一点黯然一点寂寞一点淡然,加起来竟是荒唐二字,明明白白。
话一说透,佳官索性豁了出去:谢先生,你既是明白人,我也不跟你打甚哑迷。不瞒你说,雁回是我表兄,林府容不下我,便跟了他到此,只求立身安命,没成想会遇到你,我晓得是巧合,但瞧见你就想起以前的事……
说到这里却不知该怎么说下去才好了。谢无心低低地叹了一声:你不必说,我明白的。不就是不想见到我么。你放心,我在这里只是暂住,歇歇脚攒些盘缠,过阵子也就走了。
话虽说得淡漠也依然笑得温和无害,但眼中的伤情绝望竟一时让佳官静了下来。
听到谢无心上门时,已下了决心要和他说分明,请他从此避不见面。也知雁回必不喜自己如此薄情寡义,所以先要他出去。现在想要的话已是听到,却为何心里竟会……
不忍……
真真是伤了他罢,看他的模样,怕是以前也有人这么对他过……自己竟揭人旧伤,太过分了些罢。
林佳官,你想要的不就是这个结果么,现如今骨子里那点残忍严苛去了哪里?
谢无心似已瞧出他心下一点愧疚,便宽慰道:不打紧的……我也有不是。没想着你心情如何便冒然相认。
你哪有什么不是……佳官喃喃地说,垂下眸子,长睫毛浓密如羽翼:是我自己心里有鬼罢了。其实从来也不怪你的,可看到你的时候就忽然好恨,恨你作甚又出来提醒过去的那些事,我本以为自己早忘了的……
谢无心忍不住伸手想去拍拍他纤瘦的肩,却强收回来:那些不是你的错,何必多想。
怎么能不想……佳官忽地抬起清澈的眸,唇边似挂了丝浮云般淡淡的笑却是满眼凄苦悲凉:换了你十二岁的时候被……能不想么?
……更何况还有之后三年的苦——这句话却不曾说出口。当真是说来话长,不足为外人道也。
谢无心不想他沉浸于往事不能自拔,便转而道:你近来可是病了?
是便是……佳官仰起白皙的脸庞瞧着他:怎么?
可容我把把脉?
你懂医?佳官笑了一笑,并不伸手:有劳谢先生费心,生死有命,佳官自知。
我到底痴长你十来岁,说句刻薄话你别恼,小孩子家懂个什么命不命的?谢无心笑着调侃了一句,又敛容道:须知轻言生死看似无畏实则懦弱,庸庸碌碌无为之人还知道趋生避死,你眼看着尚有一线生机却任其付之东流,可对得起一心为你的江雁回?
佳官猛然间眸子亮如晨星,瞬间又黯淡下来:怎么可能?我是先天不足,一口元气全凭珍奇药材维系,本若是静养尚能延命,可几番折腾下来……能活到十五岁已属难得,如今已是穷途末路,便再有大罗仙丹也只能保一时不死不活,要想病愈是痴心妄想了……
谢无心却不听他的,也不知怎样一伸手就抄住他的腕子,连灯焰都不曾晃动一下。佳官欲躲,可他的动作迅捷如电,哪里躲得过?手腕竟似铸在铁箍中痛虽不痛却怎样也挣不动,直红了脸怒道:请谢先生自重。见谢无心仍不松手,倔强性子发作,竟欲一口咬下去,忽觉一股热流自对方掌中传来撞入脉门,登时全身软弱无力,哪里还咬得下去?
半晌谢无心方放手一笑:好执拗的孩子。又不是女儿家,怕我作甚?口中说着就想起刚握住纤细的手腕,虽瘦得骨节青筋毕现半点血色也无,却是肌肤细致柔腻凉滑如玉更胜深闺弱质——忽又觉得这样想未免唐突了他,一时竟有些心荡神弛,忙暗骂自己什么世面没见过什么美人没遇过怎地对个十几岁的孩子这般轻浮。
佳官瞪着他:谢先生不觉自己无礼么?
他瞪大一双清澈的眸子,有如白水银中一丸黑水银宝光流转,因嗔怒而脸泛绯红的样子越发透出一派天真烂漫的孩子气,谢无心看着更觉得可爱可怜:无礼不无礼先不去管,你且听我说得可对?我观你脉象关滞而沉,主饮食不振,见食生厌;尺数而浮,主肝火上炎、眩晕如坐舟中;夜寐不眠亦无所思,静观月升星落;寸滑而间数,主中元气损,四肢百骸不能自主,行坐无力,卧则安然。
佳官惊诧地望着他,虽和医生说得大同小异,之前却无人能断他“夜寐不眠亦无所思,静观月升星落”,不由得少年好奇之心大起,一时忘了之前的不快:谢先生曾学医?
那倒也不是。我自幼习武,武学与医学多少相通而已。你的心疾虽暂时无法可想,其他病调理起来却不是难事。谢无心沉吟一下:要不要我想些办法?
佳官一怔:办法?
之前大夫用的药并不错,只是病由积年甚长,不易除根,你又禀性柔弱用不得虎狼之药,需双管齐下。谢无心正色道:你且闭眼,不要想事,不要用力。
本来用过饭按往常的习惯就要歇着,等雁回收拾好了一齐读书。今儿意外地说了这半天话,佳官也着实乏透了,依言闭了眼,只觉头昏身上也酸软,却不知他要作甚。忽然间一股似凉似麻的气流自涌泉直透而上,沛然直浸泥挽,顿时心际如秋风过岗,杂虑荡涤如洗,心下清亮却噤噤不能言。渐渐气流愈暖愈强,在体内冲波逆折,所向之处五脏中似格格有声,积郁尽消,四肢百骸顿觉松泰畅美。许久才听谢无心说道:好了,睁眼罢。
佳官缓缓睁眼,只觉满目清亮,方才的乏倦一扫而空,脸上也泛起些许血色,呆呆地望着眼前的谢无心。谢无心平静宁和地说:想你素来是劳心不劳力思虑过重的,从今起要少思多动才好。我行功也只能解一时之困保十日平安,要想病愈还得从长计议。
真的……真的可以不死么?
我真的可以不死么?
在外面转了许久的雁回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便向回走,忽然恍惚间听得有少年仿佛喜极而泣的声音声声轻唤。
雁回。
雁回……
细听时又不见了。
还差着一箭之地忽见门吱呀一声迎手而开,谢无心步出来抬眼看到他,也不见加快脚步,只一晃已到了他身前。
谢先生有何指教?雁回看他的神情似乎有些异样。
谢无心定定地瞧了他一阵,眼中的神色很有些复杂,却再说不清是什么,良久才温厚地一笑,笑得有些涩:
尽量对那孩子好些。
说完转身就走,只剩下雁回愣愣地站在原地不明所以。
八
回到屋里,谢无心把手巾浸在水里打湿了敷在脸上。寒冬腊月,水面上已结了层薄冰,冷澈入骨,他却恍然无觉,直到那一股冰冷把满心的纷乱压下去才深深叹了一声:
也不知这回做的,是对是错……
雁回本来担心佳官又使性子惹恼谢无心,怎么说都是有恩无仇的人,可听佳官一番叙述下来,便放了心。只是对谢无心临走前说那句话的神情一直想不通透,却也没太当回事,就不曾和佳官讲。谢无心再来时已是廿八,今年日子赶得巧,没有三十儿,廿九就是大年夜。佳官经他行功之后精神大好,忽然问道:谢先生,我能跟你学武么?
谢无心一愣:你?又摇头微笑:不行。
为什么?佳官睁大眼问。
每人资质都是生来注定,你虽天赋聪慧,可惜经脉孱弱,不合习武。谢无心说得直率,佳官有些失望,但本来也没多大兴趣,只是随口一问:不行就算了。
谢无心却加了一句:不过我可以教你个调理的法子,你若能依我所授每日打坐一个时辰,当大有补益。
佳官听着心里高兴,便说:谢先生,明儿晚上来用顿便饭罢。雁回愣了一下,想起前些日佳官才说过要两人一起过年,心下便有些不快,又不好说什么。谢无心何等精明,早看出他的心思,只一笑:你们俩自己过不好么?我来插一脚却算什么?
佳官红了脸,知道是雁回露了愠色,于是狠狠瞪他一眼:谢先生,你莫管他。我既请你,自然是不打紧的。
还是不了。谢无心看着他二人眉目之间情意自现,忽然有些寂寥冷清涌上来:我自有去处的。
你好小气。佳官懒懒地倚在雁回怀里搂着他的颈:便留他用顿饭能怎样?就冷眉冷眼的给谁看啊。
雁回有些讪讪:我也不是故意的……不过前些天你说了大年夜就咱俩一齐过嘛。
佳官咯咯一笑:还说我好使性子呢。我倒看你比我还——话不曾说完雁回脸上已有些发烧。佳官却又转了话锋:入冬以来还不曾下过雪呢,不知明天可会不会下。
雁回正巴不得他说别的:应该会罢,这几日连着阴天,今儿又起了风,大约明天就会下了。
要是真下雪,明晚我就不睡,守岁,你要陪我。佳官说着话,贪恋他身上的暖,便又挪了挪靠得越发近,却丝毫没注意到自己的气息撩拨得雁回有些心神不定,口中应着:当然陪。我几时不陪你了?
那可不一定。佳官倚在他肩上:你要是睡着了呢?
那就做些不会睡着的事呗。雁回乜着双细细长长黑黑亮亮的眼笑起来弯如新月,眸中水光流转,眼角勾起一湾桃花:比如……他凑近了佳官耳边低低地说了句,一脸的促狭。
佳官腾地绯红了白皙的脸庞,猛地松了手钻进被里,把自己蒙得严严实实:亏你还整日价读圣人书……轻浮!
雁回故作委屈地说:读圣人书就无七情六欲么?你可记得书院里的宋老先生?那是何等的道学君子。记得我念书时,同窗偷了他的日记本子来看,上面还写“昨夜与山荆敦伦一次”。
听到这里佳官已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从被中露出双清清亮亮的眸子:你呀你,满脑子想的都是什么!
雁回本就是为逗他开心,见他笑逐颜开心里着实高兴:其实行周公之礼倒也没甚特别,我就佩服他怎么就想出“敦伦”二字,实在是绝了。
佳官笑嗔:你还说,让宋先生知道了不拿板子打死你。
还有更绝的哪。雁回说:听说宋老先生成亲时有个同年送了套诗韵给他,你可知为什么?
诗韵?佳官愣了一下:成亲还要做诗?莫非新娘是才女,要三试新郎?
雁回忍笑说:当然不是。你要往俗处想,越俗越好。
佳官又琢磨了一会儿,摇头:实在想不出来。
雁回正色说:那同年当时拿着书说,诗韵里有什么?无非四声罢了。我就不信你进洞房后跟嫂子用不着“平上去入”。
佳官笑得险些岔了气,倒忘了方才还说雁回轻浮。一时间屋中春意融融。
大年夜时,真的下雪了。
这一年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潇潇洒洒地漫天飞着舞着柳絮因风起一般下来了。
这一晚,谢无心坐在窗前,怔怔地看了一晚的雪。
爆竹声声辞旧岁,飞雪连天瑞来年。
谢无心约摸隔上三五天就来坐坐,但来了也只是问问佳官可有什么不适,然后就行功运气助他调理,并不说甚旁的。
可是有些怪,他看佳官的眼神……雁回总按捺不住要这么想。
这天晚上雁回仍是坐在桌前看书,佳官泡了壶茶端过来,瞧他心不在焉的样子便轻轻敲下桌面,雁回才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佳官倒出一杯递到他手上。雁回接过来用两手握着,只觉暖暖,笑道:也没什么。
真的?佳官故意瞥了书一眼:那看了快一柱香的工夫还是这一页。
雁回只得叹一声:真什么也瞒你不过。我在想谢无心。
想他作甚?佳官莫名其妙。
他看你的眼神……有些怪。
佳官低头想了想已明白过来,一笑:当我是香饽饽,人见人抢么?只管放心好了,谢先生是真君子,便有甚想法,可既知道你我之事,就绝不会肆意妄为夺人所好。我信得过他。
雁回一笑,佳官到底是个孩子不是神仙,自己虽也想过这些,但真觉得不对的怪异的,却绝非这个。
自打年夜那一场雪,之后竟不断头地下了五六回雪,天候越发冷得滴水成冰,开始还家家自扫门前雪,到后来也懒了,就那么任雪被日头照着半化不化的夜里又结成了冰。学堂临街,孩子们上学来没有不摔跤的。念得起书的到底独苗多些,父母心疼,雁回也觉不合适,留了几页书让孩子们先念着,自己拿了家伙铲雪,可眼下路面结得梆硬,任他拿铁锨敲打半天,也铲不去多少。倒是谢无心来看佳官,见他忙得满头大汗,便接过手来。
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雁回不好冷落他,没话找话说道。
谢无心淡淡一笑,手下却是不停:没什么事做,想着你要教书,佳官一个人寂寞,就来瞧瞧。
雁回有些不快:那倒是多劳谢先生费心了。
谢无心刚才的话本是随口一说,见他多心,便笑道:江先生误会了,所谓医者父母心,我虽不是正经医生,可好歹给佳官治了快一个月的病,焉得不关心?
是么?雁回只说了这一句,就不再说了。谢无心已把路面弄得干净,直起身来:我虽是一介武夫,读书不多,却也知道君子不夺人所好。
雁回看他虽粗布衣衫,却掩不住一派雍容大度,满面书卷温文,淡淡说道:武夫么?我看倒也未必。谢先生言不轻出,必有深意。我一直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先生。
不敢当,江先生请讲。
佳官的病,到底是怎样?
九
没想到这个温厚青年竟也有大反常态咄咄逼人之时呢。谢无心微笑了一下:佳官的病如何,你不清楚么?
我想听真话。雁回冷冷地望着他:你当我看不出么?
谢无心见他厉颜正色,淡淡一笑道:果然旁观者清。
雁回脸一沉,怎么听都觉得这话中有刺:谢先生,江某虽不才——之后的话不曾出口,谢无心已苦笑道:我知道,你就是想说我有事相瞒么。
其实我也拿不准……谢无心蹙眉沉吟:现在也不好和你说清白。
为什么?
佳官的病,其因在心。所以当下最要紧的是让他放宽心怀,我才能有足够时间寻出办法诊治。谢无心道:你日日陪伴,难道不知道他害怕什么?他信我,未必就是真瞧不出我骗他,只是不愿承认而已。眼下他心定神凝,依我的功力,至少可保他一年安然无恙病情不变,之后再寻医生也来得及。你却不是那般沉得住气之人,若定要弄清一五一十,态度必有变化,佳官何等伶俐的人,哪儿会看不出端倪?到时方寸一乱,心神散乱,求生意志大减,治起来就大费周折了。
雁回哆嗦了一下,眼神顿时弱了下来:你……说得也在理。
谢无心有些后悔自己说得多也说得重了——怎么一牵扯到佳官心思就没了条理?但说出的话泼出的水,也只能尽量和颜悦色地安慰道:你倒也不必担心,佳官的病虽棘手,却不涉生死。只是你也不想他长年缠绵病榻罢?
不涉生死四字一出,雁回果然松了口气,倒觉不好意思起来:谢先生,刚才是我失礼……
谢无心摇头:说这些作甚,关心则乱么。说罢一笑:你再不回去,那些孩子要上房揭瓦了。
雁回转身看去,果然学生们趁他不在已乱成一团大笑大闹,忙忙地说了声佳官只怕还睡着,你且进去瞧瞧好了。便匆匆地进学堂里去了。
他一走,谢无心脸上的笑容已褪得没了颜色。
轻叩门时,居然立时就有了回应:谢先生么?进来罢,门没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