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官(第二部)————江雪

作者:江雪  录入:05-02


当时的谢昭阳不知道。
现在的谢无心又何曾想到?


熟稔地沿记忆中的街巷走去,胡同尽头一扇漆成朱红的门已有些斑驳,他亲手写就的对联上的字却一如从前黑亮鲜明:
小巷从此始
长街由此尽
工整归工整,却用了两个重复的此字,实是有些不合常理,可这人一直很为这副对子得意,还硬逼着他写出来,说什么你的字不同文人阴柔,有一股刚强煞气,贴上就省得再贴门神了。


怪人,一直都是怪人。谢无心笑了笑,握住铜制兽首门环重重叩了三下。满意地看到开门的人一脸惊诧:
是你?


好在你懒怠动。谢无心接过茶盏,随手放在桌上:我还想着要见不到你的话,是不是得重操旧业了。
甄继祖笑得懒洋洋的,眯着双似是永远睡不醒的眼,笑道:这几日喜鹊连连飞来聒噪个没完,我就琢磨兴许是有稀客,哪儿也不敢去在家候着,却没想到会是你。
谢无心却知他面上糊涂心里清明,只一笑:你还是信这个?不过这回我可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手头紧,想打个秋风。另外还想劳你跟京城里的兄弟打个招呼,我也许会有事请他们帮忙。


甄继祖眼皮也不抬一下:知道了。
谢无心一揖:那就谢过了。告辞。
甄继祖却拦道:慢着。我不是想管闲事,但近来京城里——
我知道。谢无心似乎想笑,但没笑出来:多事之秋,我本不该回去的。
甄继祖凝视着他:我晓得劝你也没用,你若是听劝的人,当初何至于……自己当心罢。紧急时让他们给我传个讯儿。
走到院里,已有下人递过个沉甸甸的包裹。谢无心接过来,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回去打开包裹,五张千两的龙头银票,二十锭台州足纹,还有约七八十两散碎银角子,再加十吊崭新铮亮的制钱。
怪道这么沉……谢无心喃喃自语道。
虽是一介“奸商”,甄继祖与他的交情却着实比那些朝中大员好得多,无甚交心言语却不言自明。想想原先在门内习武时也不曾说过什么话,怎么就有这等交情?自己想来都不明所以。只是现在甄继祖比他混的得意多了。


第二天上路,佳官没有问他去了哪里。
离京城越发近了。


越看越觉得那人和佳官相似,忍不住就上前道:在下江雁回,前日在考场中无意冲撞尊驾,还望见谅。走近了看时才发觉那人虽身形纤细容颜清丽,乍看去和佳官甚像,但身材颀长,眉宇间的清华神色和一身雍容华贵之气也截然不同,更何况年纪还大约与自己相仿。


那人淡淡一笑,稍有些许傲:无妨,不必放在心上。细细打量时见他虽衣着素朴风尘仆仆,却容色清秀,举止儒雅,一身书卷温文,于是也颇有好感:足下可是要回宿处?
是,却不知……江雁回说了半句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我姓林,名真。那人用手指虚写了个“真”字:你住哪里?同走一程可好?
一路行来,愈觉得林真连性子也像佳官,剔透聪慧,明锐中带些刻薄,却又不伤人,更巧的是都姓林,忍不住就笑起来。
走了一程,林真便说自己到了,要告辞。江雁回随口问道:不知可能再见?
林真犹豫一下,笑道:放榜那日见罢。望江兄金榜高中。说罢也不等江雁回答话,便转身走了。
放榜那日却没见到林真,但满心都惦记着自己不知取在多少,江雁回也无暇想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不管他怎样像佳官。直看到自己中了二甲第四名,才松了口气,忙忙地寻人为自己送信与佳官。之后的圣上招见胪唱大典吃簪花酒御街夸官自不必说,自然是十分的光鲜万分的荣耀。他取在前茅之中,按例分发,入翰林院授职编修——这是枢密清要,进士们巴望难得的差使,敬老师敦同僚安生混差使,出几个学差红了,稳稳当当授掌院、内阁学士、大学士,自然地就宣麻拜相了,至不济也混个外任学政,也是官场人人心向往之的要缺。去拜见房师时与几个同年谈笑甚欢,他们都是世家子弟,见他清寒,便帮衬了些,倒也够他在京城冷清些的地段租个有两间房的小院,于是在先前住的寺庙留下口信,安安心心等佳官来。


这一日做完了例常的官样文章下晚回来,同僚邀他去喝酒。他想想囊中实在羞涩,便借口身体不适推掉了。一路走回来。京城着实热闹呢,不由得想起以前的那一年荒唐放纵,自己也觉好笑,不是荒废时日又是什么?回了屋已是上灯时分,冷冷清清的,在街上买了火烧熟食放在桌上也没胃口吃。随手拿了卷书往床上一倚,却是时文,打考上以后再看这些俗不可耐的敲门砖便心里生厌,又丢开了,心里空空地只是想佳官怎地还不到。


佳官最喜欢诗词曲赋稗官野史小说传奇,平时闲来习字写的也都是些“雨打梨花深闭门”,自己还笑过他像个女儿家每日价情思睡昏昏,现在想来却是三分甜蜜三分惆怅三分想念,加起来是十分的缠绵悱恻。


街上依然有行人车辆匆匆而过,开始还忍不住侧耳听去可有佳官的声音,后来只觉一股倦意袭来,就沉沉睡去了。


叩门声轻微却悠远,声声入耳。
江雁回一惊而起:谁?心下却是一动,忙忙地奔了去开门。
门外的白衣人儿修眉凤目,娴雅俊秀,见了他,唇边便漾起一抹清傲的笑意:江兄。
江雁回愣了半晌,心里也不知是酸是涩,刚才的满心欢喜骤然没了踪影,连带着那点元气也没了踪影,却又不好说什么:请进来说话罢。
林真笑盈盈地进来四顾一周:江兄真是清苦啊,就住这等陋室么。
江雁回给他倒了杯茶,把桌上的食物收到一边:林兄怎么有雅兴莅临?真使我这里蓬荜生辉了。
江兄说笑了。林真笑得神采飞扬:我与江兄一见如故,如何不能来看看?
江雁回忽然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林真见他神色古怪,嗔道:不认识我了么?
猛然间江雁回就行下大礼去:下官江雁回,见过怡亲王。未曾远迎,礼数不周,多有得罪,望王爷见谅。


江雁回也许温厚些,但绝不傻。出考场时遇到林真,他还只以为这人是贵介子弟,但明明见林真中了二甲第十名,胪唱大典却不见踪影,封官授职时也没有林真之名,他就晓得不对了。留心打听之下得知林真其人虽高中,可籍贯等皆是编造,户部报上去却被圣上将折子留中。又想起那日撞到他时无意瞥见腰间佩的明黄荷包,已是料到大半。


真正确定,却是一日有意走到怡亲王府外,得见庐山真容。
林真,即今上最宠信的异母弟弟,封怡亲王慕容桢。


慕容桢冷了脸,眼色如刀:江雁回,你以为自己很聪明么?
江雁回仍恭敬答道:不敢,只是下官身份低微,不敢与王爷平起平坐而已。
怡亲王是天潢贵胄,身份贵重,手握重权,日理万机,哪会无缘无故与一个穷举子相交,惫夜前来有意亲近,分明内有深意。他只想平平安安做个京官,可不想糊里糊涂遭人嫉妒还蒙在鼓里,也不想瓜田李下惹一身嫌疑被人说攀附权贵。


慕容桢气极反笑:好,你倒撇得干净,本王今天就在你这儿待定了,看你怎么处。
江雁回正欲说话,忽然门外车轮辘辘之声由远及近,竟就在门口停住了。有人叩门问道:请问江雁回可住在这里?
声音冷静深沉,江雁回一怔间已反应过来,大喜道:谢先生!也不顾屋里还坐着个亲王,就急急地开门去了。
门开处,果然见雍容大度的谢无心身后,立着一个白衣如雪秀丽忘俗的人儿。
江雁回喜极忘形,一把将佳官拥在怀里。
两人只顾着欢喜,谁也不曾注意到屋里屋外那两人四目相对时,脸色都是一白。


你可到了,可是让我盼到了。雁回搂着佳官纤细的身子在他耳边低语:我想得你好苦……
我又何尝不是……佳官想说,想起有外人在又不好意思说,红了脸阖了眼依偎在心念了许久的温暖怀中,一时间竟觉眼睛酸酸涩涩的,似乎有什么热热的液体拼了命要挣脱出来似的:皇天保佑,你当真……


终于还是忍不住凑到他耳边,用细弱几不可闻,却明晰坚定的声音说:
雁回,这辈子,我再不要离开你。

十五


谢无心眼中却已全然不见两人的缠绵情致,只是眼睁睁地瞧着屋里一盏孤灯下,很有些苍白的人儿。那修眉凤目,娴雅俊秀一如从前,依然是有些微儿冷,些微儿躁,些微儿傲,却学会了用出身高贵的温文尔雅掩饰得不露痕迹。


毕竟是长大了啊……忍不住有些叹息,过往那些怜惜就都涌了上来,曾是那样习惯于宠着他护着他哄着他当他是个孩子,却在此时蓦然发觉,慕容桢,已是堂堂的怡亲王。
五年前那个十七岁的孩子便已晓得什么是机变权诈,勾心斗角,如今呢?
慕容桢脸色虽苍白,神情却镇定自若,缓缓起身走了出来,望了他一眼。
佳官和雁回并没有注意到谢无心悄悄地随了他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相距五步之遥,沉默不语。
慕容桢比五年前高挑了许多,愈发显得秀逸无双,想起从前有些低品级京官闲来无事背后嚼舌,都说九皇子长大后定是少见的美人,又说九皇子之母不知是怎样的国色天香才生下这样一个孩子。有一次竟不小心让十五岁的慕容桢听个正着,当场叫人把那些多嘴多舌的家伙都拉到府里书房前,在大太阳下罚跪了三个时辰,晒晕了四名官员。虽是把这件事压了下去,没弄到被监察御史弹劾,但慕容桢也从此落下个骄纵之名。


到了临风快意楼前,慕容桢停步转身:从前都是你请我,这回也轮到我作东。说罢也不容他拒绝便径自进去了。
临风快意楼。
谢无心略一迟疑,仍是迈步进了去,四顾见伙计账房都已换了,定是不认识自己的,才暗暗放心。慕容桢似是常来,一进去便见伙计迎上来一口一个“爷”,满脸堆笑地往楼上雅座领。


坐定后也不待开口,伙计已送上酽酽的一壶上好雨前几碟细巧宫点,慕容桢淡淡地说:不拘什么随便上些来。伙计应着,没一会儿便布了两荤两素,酒是四煞的玉泉露春。慕容桢浅浅啜了一口,才慢悠悠地说:不必进来伺候了。随手丢下一块碎银。


待伙计出去后,慕容桢才收了傲色笑得慧黠:昭阳,你尝尝这酒,怕又是宫里那群不成话的下作东西偷出来的,明摆是入贡的么。
谢无心淡淡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自行拿过壶满上:从前不就是这样么。
慕容桢笑道:你还记得从前?
谢无心的声音冷冷清清的,似乎只是叙述事实:自然是记得的。


奇怪……佳官忽然喃喃地说。
雁回拥着他朦朦胧胧地应了一声:嗯?
谢先生呢?刚还在这里的……
雁回一愣,看去时才发现那个怡亲王也没了踪影。
也许有事罢……你放心,谢先生又不是个孩子。他口里安慰着佳官,心里却也有些不安,怡亲王……
佳官一笑:你说的也是。
你的行李还在外面罢,我去拿进来,你先上床歇会儿。雁回说着把佳官安置到床上躺下,便忙里忙外起来。佳官哪里舍得闭上眼睡觉,索性抱着被坐起身来定定地瞧着他收拾。没一会儿把行李收拾好,打发了车老板。雁回一回头见佳官醒着便说:饿不饿?我给你弄点吃的?


佳官摇头:下晚的时候吃过了,我想洗澡。


王爷不会想说,今儿个是偶然遇到罢。看着慕容桢俊秀的容颜,谢无心忽然觉得倦,不想再拖下去。
我和你,还有必要扮了笑颜假面,说些甚雍雍穆穆的温言甘语么。须知如今你是怡亲王我是谢无心。慕容桢与谢昭阳,不过是年少轻狂时的过往。
慕容桢抬起眸盯住他,依然是巧笑倩兮:你说呢?
谢无心一笑:若是的话,慕容桢便不是怡亲王了。
一时间,慕容桢仿佛换了个人一般,在江雁回屋中的浅嗔薄怒,方才的狡黠灵慧,全消逝得无影无踪,冷冷笑道:你既知道,就不该进京来。
谢无心斟了杯酒,一仰头咽了:我却没旁的意思。
不管你是为的什么,进京就是大不该。慕容桢眼神如刀锋上的明珠:当年说好了你隐迹江湖再不插手朝廷之事,却为何不遵约定?
有么?谢无心有些气苦:若不是你寻来,我本绝不会与任何人相见。
慕容桢的神色忽然缓和下来,一脸的惋惜:昭阳,你怎么越来越天真?我与江雁回相识确属无心,是在你动身来京时才着手调查,一路上也未加阻扰——
你是知道阻了也无用罢。谢无心截道。
是也好不是也好,总之我不曾阻止,可对?慕容桢也不恼,笑盈盈地道:其实我大可拿江雁回或他弟弟威胁你的,可我没有,也是念在过去的情谊上。
谢无心淡淡一笑:过去的情谊?那种东西你还记得?
没拿他们威胁我,是怕反激得我闹出甚事体罢。谢无心心里明白,却没说出口,有些话说开了说透了,就真的不能回头。
现下你到了京城,我既是知道了,李维臣必然也知道。慕容桢说得娓娓:他现在没下手,不等于不下手。你便不为自己想,也得为……
他忽然停住了。
谢无心却替他说下去:也得为你想?
怡王爷,你真在乎我么?
还是在乎那点名位权势?


谢无心和慕容桢,是太过了解对方了。
慕容桢眼中,猛然闪出花火也似极灿烂的光华:
谢,昭,阳。
他说。一字一句咬得切金断玉,斩钉截铁。


洗浴过后只觉一身轻松,佳官任雁回把他抱到床上,长长地出了口气。雁回拥着他低声说:好像又轻了呢。
话虽没什么特别,语气却亲昵暧昧得紧。佳官脸颊上顿时泛出绯色,映着淡淡的灯火柔黄煞是好看:哪有,我最近可好得多了。
雁回一边不着痕迹地轻抚他纤细的腰,一边几乎是贴在他耳边说话,佳官被他温热的气息弄得痒痒的直想笑,身子却有些发软:真的好多了?
佳官忍不住就在他颈上咬了一口,笑道:我千里迢迢地来了,你就想着这个?
雁回故作委屈地辩解道:食色,性也。圣人也免不了俗,何况我一介书生。
佳官咬着唇,直觉脸上烧得厉害,一把推开他钻进被里:我累了,明天再说。心里却有些甜丝丝的东西怯怯地探出头来。


谢无心定定地回望:我回京城,不是为你。
所以你再怎样说,我也不会走,不能走。


佳官,我是为的你才来京城。不求你知道,不求你了解,只求能医好你的病,哪怕是看你和江雁回双宿双栖。
我甘心愿意。


怡王爷,你何必苦苦相逼。须知你心里的那个人,不是我。这一点,五年前离了京城时便已明明白白,通通透透。谢无心只觉得累,累得不想再说话:李维臣再怎样想借我的事弹劾你,也得有个事由罢。若只说从前的事,五年前不是已撇个干净了么。现在只要你不来找我,我自然能叫这京城里的人都知道我谢昭阳与怡王府再无半点瓜葛。况且圣上——


慕容桢脸色煞白眼色如刀,不等他说完就截道:说到底你就是不听我的,硬要待下去了?
谢无心用一双温和的眼睛望定他:
对。
好好好,谢昭阳,你要逞强,出什么事莫找我!慕容桢气得冷笑,猛然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雅座下楼去了,只剩谢无心一人孤零零地坐在酒菜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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