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大皇兄可以不必读书,背不出自然有人代跪,可以跟兄弟练武时把对方摔得吐血,对方不敢还手,可以举着父皇赐的明皇如意当刀耍,别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连摸也没份……可以的太多,而自己不可以的,也太多了。几个皇子的家势不相上下,母妃得宠的程度也不相上下,自然使足了劲勾心斗角,争着讨好大皇兄。他只是不起眼的老四,默默地读自己的书,但读得好了也招人嫉妒,他索性提出替大皇兄包了所有功课,这一来就再没人找他的碴,大皇兄对这个听话老实的弟弟也没了不满。
但是他想的。
坐到那张明黄椅上。
他想的。
他对自己说:只要父皇在,我就还有时间,还有机会。
后来桢儿也入了宗学。第一天,小小的孩子站在门口,用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怯怯地往里张望的那一刻,只有他看到了。
那么粉雕玉琢的人儿,我见犹怜。
桢儿的母妃早去,娘家又无权无势,桢儿幼时性子乖巧柔弱,天天被几个年长皇兄欺负。他思虑良久,终于决定把这个孩子保下来,为此没少挨斥骂挨拳脚,但换得桢儿的死心塌地,便也值得。桢儿一直都很乖,很听话,后来他嘱咐桢儿去讨父皇欢喜,在父皇面前说些他不便说不好说的话,他也做得很好。只是有一点意外——他大婚那天,小小的桢儿一直躲在屋里不出来,任他怎么哄怎么劝,就是不肯听话,后来他一狠心,丢下桢儿径自去了。晚上却又放不下,悄悄回来看时,发现桢儿把屋里的东西摔了一地,闹得累了睡了,梦里犹自一脸的泪。
后来桢儿却又一如往常,依然甜甜地唤着他皇兄讨他欢喜,只是在外时不知怎地竟多了任性骄纵,处处惹祸,他也只好睁一眼闭一眼,悄悄地嘱了人收拾残局。
可在几个皇兄先后不是夭折就是获罪削籍,只剩了他与桢儿两人后,先皇,那个曾经也是一代明主的先皇,老来许是糊涂了,居然想立桢儿继承大统。他眼瞧着桢儿以十岁年纪,与自己一样封了郡王,开府建牙。
不知桢儿可有想过……
现在也能清晰回忆起,宣先皇遗诏时,桢儿眼中那一点点,一点点的惊异。
桢儿很聪明。他一早就知道,桢儿很聪明。
只是不知道怎地,他下不了手。
除去那几个皇兄时没有半点迟疑的他,对桢儿,下不了手。
如果反过来笼络他,是不是也可以?桢儿心里只有他不是么?一登基他就封他作世袭罔替亲王,作总理王大臣,重权在握,荣宠不衰,看来桢儿也是满足了,全心全意为他办事。
桢儿,除了这个天下,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因为是我欠了你的,而我还不起。
但想起五年前那一场风波,仍然心惊胆寒。虽然谢昭阳被下了狱判斩监候,后来在狱中畏罪自尽。但他知道那不是真的。
谢昭阳,是桢儿放走的。
在那之后,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提拔李维臣与桢儿分庭抗礼。桢儿却似一无所知,还几次在他面前抱怨李维臣和自己作对。他只是宠溺地笑着,听着,不发一言。
谢无心送了佳官回去时,江雁回早已几次在门口张望,一见他们俩立时迎过去切切地问:医生怎么说?
佳官扬起细长的眉瞥了谢无心一眼,说:唐先生说不妨事,让我以后每天去他那里。
雁回松了口气:那就好,进来吃饭罢。今儿得了个彩头,加菜呢。
佳官便笑了,水色的薄唇弯起秀丽的弧度,直能看得人心醉神迷:什么彩头?
前方大捷,圣上命翰林院拟定迎大将军回朝的颁诏奖谕,几稿都被打回来,后来皇上不知怎地想起我来,传旨要我当场草拟,谁知竟就对了圣上的心,很夸奖了一番,还赏了点东西呢。
佳官也开心,回首说:谢先生,难得高兴……
谢无心忽然一笑:你们吃罢,我定了在回春堂住,今儿不过是送佳官回来而已。
小唐见他回来,有些意外,笑道:谢大哥,你的小美人呢?不用陪他?
谢无心定定地望了他半晌,直看得他背上发寒,才缓缓地说:佳官自然有人陪,哪轮得到我。说罢就进内堂找唐先生去了。
小唐站在原地发愣:就算官官名花有主,好歹也不是我横刀夺爱,你犯得着用这么酸的口气说话么?怎么说我也是可爱聪明纯洁大方的唐小神医,挂了个太医院医正的虚名。当年要不是我的那一包药,你能横着出天牢?
说着忽然自己笑起来:我怎地这么会翻旧账?说好了不提那些事么。
官官,你好幸福呢。
他乃是灯干油尽之症。世间身病皆可药医,心疾只能心医;惟此全身无病而无处不病,心尽而神竭,归于司命之所辖。便是我尽所学使其恢复信心、勉进饮食,若依医嘱,尚可延五年之寿,过此则不敢妄言。
回天……乏术了?
是。
五年。
五年……
只有五年么……
这才真正地知道,什么是君命可抗,天意难违。
十八
这日一到翰林院,就觉得气氛不对,众人一见雁回便掩口葫芦而笑,眉目间都是讥诮。雁回不明所以,问来却又无人理会。走到自己桌前才发现上面端端正正摆了张帖子,工工整整录着首七律:
座上香盈果满车,谁家少年润无瑕。
为采蔷薇颜色媚,赚来试折后庭花。
半似含羞半推脱,不比寻常浪风月。
回头低唤快些儿,叮咛休与他人说。
雁回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却又不好发作,狠狠地抓起来揉作一团,丢又没地方丢,只得塞进袖中。
打上回作文皇上面嘉后还算顺利,也多次奉昭觐见得瞻天颜,因晓得文人相轻最好口诛笔伐,官场得意易招人嫉,也晓得韬光养晦不露形迹,但没想竟拣了这件事作靶子,真真叫他气得半死却又无从分说。正气得没理会处,座师杨尧臣派人唤了他去。雁回心想着自上回拜座师后就还不曾去过,近来得沐圣恩,春风得意,也无暇去,许是老师生气了,便忙忙地随来人去了。
见了面,杨尧臣却并没说甚别的,淡淡地客套了几句,问问了皇上昭见的情形,嘱他切不可得意忘形,放浪形骸,雁回喏喏地应着,略觉安心些。
对了。杨尧臣似是才想起来顺便一说:听说你还未成亲?
雁回一愣,老师虽向来颇看好他,却极有分寸,并不涉私事,怎地今天问起这个?但仍是答道:不曾。
说着成亲就想起佳官,心里甜煞人。
大丈夫当以国为重,何患无妻,成亲确不急在一时。杨尧臣淡淡地说:且未成亲时年少轻狂些好风月事倒也不打紧,不过若行为太过谬误,随时下风气学甚南风,却是礼法不轻容。须记得你可不是那些士人墨客,而是堂堂翰林。且今上最不喜这些荒唐事体。你来得时日浅,许是不知,年前南京国子监博士臧懋循因风流放诞,与所欢小史衣红衣,并马出凤台门而受弹劾罢官归里。再早些,礼部主事也是为着好南风之事被罢了官。你十年寒窗,一朝跻身龙门,皇上又嘉许有加,可不要为了个小唱伶人轻毁前程啊。
袖中那张帖子仿佛块烧红的炭,烫得雁回坐立不安,勉强辩说道:老师许是误会了,雁回现是与人同住,不过那是舍弟,并非不端之人。
杨尧臣一笑:我可有说你什么?不过规诫几句罢了。你若不曾行差步错,对得起圣上,对得起李相,便也不用与我辩说什么。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只是恍恍惚惚间就向家走去。这一盆冷水当真是浇得凉透,把个追荣逐耀之心尽歇了,怎么也想不出这冷不防的一只箭是打哪儿来的。想起佳官,心里似翻倒了五味瓶,竟是说不出什么滋味,阵寒阵暖。
进了屋,佳官还不曾回来,冷冷清清的。
谁说李维臣是铁板一块,针插不入水泼不进?我偏就要从江雁回身上打开个缺口。慕容桢在心里说着,笑得轻轻清清:他要荒唐,谁也救不得。
谢无心,你执意不肯离去,我倒要看你可能眼瞧着别人受牵累。
他忽然转过头来问身边的侍卫:今儿个什么日子?
那侍卫约摸二十来岁,容长脸儿,眉目清朗,躬身道:回王爷,今儿是十七。
慕容桢一笑:倒还早。不过我交待你的事,还是今儿就办了罢。
是,王爷。
唐先生治病却也没什么特别的,无非是药剂针灸之类,再加上谢无心的行功。时间虽长,但佳官自小就习惯了静坐独处,倒也不觉得难过。反正就算闷了,也还有小唐在旁边絮絮地说个没完,也不知他二十来岁年纪如何知道这许多奇闻趣事,总能让佳官解颐开颜。谢无心却越发沉默寡言了。佳官有时会定定地瞧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却从来没有说出来过。
回春堂前后竟似是毫无关系的,从来不见唐先生出去诊病,小唐偶尔出去,却又不说是做什么去了,难得他居然忍得住不说。这两天佳官的精神好了许多,连吃饭都比以前多了些,虽然小唐还是笑他吃得比猫儿还少。谢无心每日接送,也是遵唐先生医嘱,要佳官少思多动。
送佳官回去时已是下午,街上行人正多。谢无心走在佳官身边,神情很有些恍惚。
慕容桢那次逼自己离京未果,一怒而去,却不见之后有什么行动,究竟在打什么主意?难道真会拿自己没办法?虽然已招了甄继祖的手下来盯住江雁回的寓所,可他若真想做什么又哪里防得住?江湖中人,再强也斗不过官府,何况他是怡亲王。
有个年轻人急急忙忙地跑过来,边跑边回头看,不意间险些撞上佳官。谢无心虽然心不在焉,却还有大半是放在佳官身上的,猛然惊醒将他一把扯开,只是动作大力了些竟一下把个弱不胜衣轻飘飘的人儿揽进了怀里。
佳官还没反应过来,已整个人撞在他胸膛上。两人都很有些讷讷。谢无心喃喃地说了声对不住。
伊人不在,那一股幽幽冷香却还是在的。隐隐在衣,在身。
看着佳官进了屋,谢无心才放心地转身离去,没走几步便远远瞧见三个人迎面走来。
那三人虽走得随意,却丝毫不见破绽,有意无意间已封住了他的去路退路。谢无心深吸一口气。
既来之,则安之。
彬彬有礼一拱手:几位是来寻谢某的?
那三人似没想到他会主动开口,互看一眼,中间一人微笑道:谢先生,我兄弟三人一点微学末技,原不敢在谢先生面前卖弄,但为人臣者,必得忠人之事,只好拼了出丑也要请谢先生跟我等走一趟了。
话说得软中带硬,却又挑不出错。谢无心并不想与他们多纠缠,但这三人既寻到这里,必也知道了佳官与他有关,他若不从必会给佳官惹上麻烦,便朗朗一笑:却不知你家主人是谁,想见区区谢某人竟劳动几位高手相请,少不得是要走上一趟了。
一进屋看到雁回倚在床上神色倦怠,见了他也并不说话,佳官心下一沉:雁回,可是出什么事了?
雁回仍是呆呆地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摇摇头:没事。
佳官越发不安,在他身边坐下:雁回,你几时哄得过我?若真出了什么事,实话实说不好么?
真的没事。雁回的声音有些倦,仍是习惯地把他纤细的身子拥进怀里:只是累了,让我歇一下就好。
佳官用明锐的眸子盯着他,用细白的牙咬住下唇,直咬到惨白泛青,雁回伸手轻抚他的脸庞:别这样,我不是有心瞒你。只是……只是你让我静一下,好么?
佳官正欲说话,忽然触到他袖中那张帖子:这是什么?
雁回还想掩饰,佳官冷冷地抬眼望向他:
雁回。
他一字一字地唤道。
雁回颓然松手:你自己看罢。
佳官展开读时,本还稍有些淡淡血色的脸庞愈渐苍白,眸子却越发亮得灼人,良久才狠狠地把纸揉作一团说了句:
卑鄙!
声音斩钉截铁,冷若冰霜。
出得相府时,已是夜色深沉。一轮皎月半遮半掩地自薄纱也似的云后探出些许清减的脸庞,怎样明丽的月华在京城的灯火如昼里也失了颜色。谢无心回首望了眼府门前高高挑起的大红纱灯上丰润宽厚的李字,冷冷地笑了笑。
李大人,若不是我尚掌着几分江湖势力,是不是就再走不出你这宰相府?
那两只侧首张爪的石狮静静地蹲着,被灯笼映得血也似的红。
十九
现在想来,自己是太不小心了。谢无心苦笑,一晚上竟被找上门来两拨人。李相还好,不过是想从自己口中套出慕容桢的意图。而此时这个……居然似乎没什么目的,对上了就直截了当地挑战。这种事,是自己入朝为官之前才有的罢。可眼前这个眉目清朗的年轻人却并不像江湖上那些血气方刚的汉子,只为了个天下第一的虚名就拼个你死我活方休,反而很是沉静,还透着股训练有素的气质。
我可是在哪儿见过你?谢无心冷不防问道。
年轻人并不回避他的目光:是。
今天?
是。
那你当时撞过来是故意的?
是。
谢无心没有问下去,苦笑却更深了——自己怎就没注意,这人是为试探佳官与自己的关系?五年间少在江湖上走动,再五年又隐姓埋名不惹是非,这些机巧把戏生疏得很了。
年轻人似乎不想多说,一拱手:谢先生,请罢,我还要回去复命。
小——心——火——烛——
夜已深沉,人迹稀少。更夫懒洋洋地拖长了声音自长街走过。只有几处青楼楚馆依然亮着些许柔黄的灯火,是那些搂着温香软玉胡天胡地的人们忘记了熄灭,还是还不曾睡去?也只有在一日的这个时候,京城才会静谧下来。过不得多久,为开早市而忙碌的小贩就会赶着车经过,辘辘的轮声不知惊醒几多人的恬梦,而那股混杂着各种气息的轻烟淡雾一样灰蒙蒙的空气便又会在阳光下蒸腾起来。
更夫自然不会想这么多,出来前偷喝的两杯老白干正尽忠尽职地发挥着作用,他觉得自己格外清醒,眼前的一切都清晰分明到有些陌生。
所以当他无意间抬头望眼天上的月亮,却看到一处雕栋飞檐的高楼之上,两道朦朦的人影乍合又分,乍沉又浮,还不时爆出银亮的火花时,也就理所当然地张大了嘴狠狠地拧了自己一把。
揉了揉眼再看去时,哪还有什么人影?
鬼?
神仙?
年轻人急急地喘了几口气,才勉强压住胸中的血气翻腾,脸上却不动声色:谢先生果然非比寻常。在下佩服。
谢无心安安静静地瞧着他:足下又何尝不是?谢某也着实佩服得紧呢。
年轻人已平定下来,一笑行礼:多谢指教,在下告辞了。
等等。谢无心的声音并不大,却绵长悠远,清晰入耳:足下高姓大名?
年轻人迟疑了一下,笑道:区区何足挂齿,不敢当谢先生如此礼遇。鄙姓邱,名涵。日后若有缘再遇,还请谢先生手下留情的好。
慕容桢听完邱涵的回报,思量了一阵,才问道:也就是说,你确定至少可以让他在五百招内,分身乏术?
是,王爷。邱涵恭声道。
很好,去罢。
昭阳,你可以不帮我,但绝不可叛我。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是你告诉过我的江湖,可知道朝廷也是如此?
一阵扑楞楞振翅之声传来,慕容桢神情不变,眼中却隐隐透出焦虑之色,也不待鸽子落下便伸手抓过,忙忙地拆下鸽足上缚着的竹管,取出张卷得极细心的薛涛素笺,上面用十分纤细的工楷密密地写了许多。他读着读着,脸色竟是说不出的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