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佳官,“缘”之一物,真是奇妙啊。
谢无心来接佳官去回春堂时,才得知雁回的事,心下就是一沉。
难不成是慕容桢?看这等刁钻刻薄的手法,倒真像是他的主意呢。但无凭无据的怎好下断言,沉吟着不知该如何说。佳官却定定地望住了他:
我本以为是文人相轻,现在看来,似乎不是?
想起那个自称邱涵的年轻人,如此好身手,却在江湖上默默无闻,看他的举止竟似是侍卫之流,能用得起这等人的,大约也只有皇帝和……
慕容桢,你到底是要做什么?
佳官见他不说话,忽然冷笑道:这主使者好刁钻的心思,不过若换了我大约也是一样做法罢。
一样?谢无心惊异地瞥了他一眼,忽然想到,佳官与慕容桢,还真有些相似呢。秀丽容貌,纤细身形,还有倔强任性,一般无二。不由得为这巧合苦笑:不管是谁,只一个也足以让人应付不来,偏自己就遇上两个。
还有那份绝情……
五年前慕容桢趁皇帝出巡,派人带兵闯宫,他知晓后又气又急,却已来不及拦阻。谁知皇上在外得知京中有人私调兵力,放心不下,竟白龙鱼服赶了回来。
他还记得慕容桢惶惶地央着求着的苍白容颜,一双清澈的眸中是恐惧也是期冀:
昭阳,昭阳,你帮帮我,帮帮我。
他虽是一等侍卫,太子少保,但也无力回天,唯一能做的只有扛下全部罪名,自缚面圣。带兵闯宫乃谋逆大罪,部议拟了凌迟。皇上知道事有蹊跷,又念他曾击退刺客,有过保驾擎天之功,改为斩立决。
他知道皇上并非真念旧情,而是想弄个清楚,他是为什么,为了谁。刽子手都是祖传手艺,豆腐上铺张绵纸,一刀下去纸断豆腐不裂,刑场上救人轻而易举,看着砍得血肉模糊其实筋脉都完好无损。而凌迟就没法作弊了。桢儿许是不懂这个,以为上了刑场就必死无疑罢,所以……
所以一直安安心心地,并没按照先前约定的,救他出天牢。
他就那么一直,一直,一直等着。
牢房阴湿晦暗,充作床铺的稻草上时常有灰色的小鼠匆匆跑过,没什么吃的连耗子都瘦得可怜,偶尔还有些不知名的虫子挪动着繁多的腿缓缓爬过,被着黑色的发亮的壳,盲目而无方向地乱走着,他有时故意把脚挡在它的前面,它竟也就从鞋上翻了过去,似乎他也是这地面的一部分,冰冷,僵硬,腐朽,阴湿,散发着霉烂的气息。
桢儿没有来。
竭力不去想,不让自己面对现实。桢儿才十七岁,还是个孩子,一时乱了方寸昏了头,毕竟是皇上亏欠了他的,他有权力要回。
第一次见他,是在酒楼里,伙计正把一个穷老汉连推带搡地往外赶。慕容桢看不下去,甩下锭大银说要包了酒楼二层雅座,伙计看他虽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却衣着华贵出手大方,暗自高兴,谁知他竟站到大街上扬声一呼,唤了几十个乞丐来把酒楼闹得天翻地覆。自己则坐在二楼窗前自斟自饮,笑得神采飞扬。当伙计掌柜纠集了些人来时,谢昭阳出了手。
一来二往,相谈甚欢。不久慕容桢便向皇上央求,封谢昭阳入朝为官。
如果不是慕容桢恬恬笑着说昭阳以后我们就可以常在一起,你也不用行走江湖那么辛苦,他不会留下来。
看着桢儿那张细致秀丽的小脸,真没有什么是不能答应,不好答应的。反正自己也是孑然一身,无拘无束。其实没有想过自己对他是什么心情。只是想看他笑得清丽,带着些儿微冷,些儿微燥,些儿微傲,却又在转眼间一脸的天真烂漫,殷殷地唤着昭阳昭阳,只是不想看他蹙着眉眼中是淡淡的愁轻轻的悒,说着四皇兄是怎样对他雍雍穆穆一团和气,却又瞒了他夺了本该是他的皇位。桢儿说昭阳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出来。
他没有来。
后来还是小唐偷偷买通狱卒给了他一包诈死的药,帮他出去。
他曾想去怡亲王府,终于还是没去。
路过甄继祖那里时,把门里的事务都交了与他暂时代理,甄继祖念书不多却聪明得自天,十分精明强干,一口应下来。只是在他临走时才问了一句:还会回京城么?
当时没有回答。
再后来谢无心听说谢昭阳谋逆不成,在狱中畏罪自尽。皇上念他劳苦功高,不曾追查下去。他还悄悄潜回京城附近,到自己的墓前拜了拜。
想起桢儿曾说,先帝驾崩时身在行宫,头一日还是好好的,第二日便已不豫,随即大渐。当时只有四皇兄在身边。他接到消息赶去时,连最后一面也不曾见到。
群臣跪接遗诏。
皇四子徵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传位于皇四子徵,钦此——
黑压压的一片中,只有他惊异地抬起头,瞧着宣诏大臣毫无表情的脸。
门外四皇兄的手下已带兵围了个水泄不通。
十五岁的怡郡王慕容桢第一个磕下头去:谢恩,领旨。
拜!即行三跪九叩大礼!
万岁……
终于把那一声,唤出了口。
从此天人两隔。
慕容桢在宫门外求见了三天,皇上始终没有见他。只派总管太监传旨:怡郡王桢于皇考时敬谨廉洁,举国皆知,朕御极以来,一心翊戴,克尽臣弟之道,深慰朕心,即日起晋怡亲王,王爵世袭。从前兄弟分封,各得钱粮二十三万两,朕援此例赐之。另加护卫一等一员、二等四员、三等十二员。皆特恩,不为例。
第四天,慕容桢在府中割开了左手腕脉,却被一直放心不下的谢昭阳救回。
还记得那个修眉凤目,娴雅俊秀的人儿挣脱了他冲出屋外,立在铺天盖地的雨中苍白了脸颤着身子嘶声喊道:谁要你多余好心?谁要你来救我?我恨你!我恨死你!
当时谢昭阳只是沉默地递过把伞去,却被他一挥手打落地面浸了泥水。那伞上的曼妙兰草还是桢儿亲手所绘,记得绘成时他就在一旁,瞧着那比凝露兰草更清更艳的眉蹙春山,眼潋秋水,竟有些酡然如醉了。
拣起来再递,仍是被打落。一共七回。
终于也没能递过去。
机械的动作结束在一记清脆的耳光。谢昭阳没有躲,眼睁睁地瞧着他纤细苍白的腕上那一道震裂的伤口,有大片大片的殷红自纱布中渗出来,渲染成一朵妩媚的花。
口里是划破了罢,有点咸咸的苦涩。
耳边仍是撕心裂肺的狂喊:
我恨你!恨你!恨你!恨不得你死!
忽然就想起那一晚佳官狠狠地咬住水色的唇,细白的牙在柔黄的灯光中也映不出半点异色,愈发珍珠也似润泽。才知道原来这白衣如雪剔透似冰的人儿冷了眼沉了脸时竟能带出一股金刀烈马的煞气,连带着那份弱不胜衣的慵懒都成了寒傲入骨,冰天雪地般扑面而来:
谢先生,你救我,我本该谢你——
可是我恨你。
想着就不由得望向身边白衣如雪的人儿,阳光太丽烈,佳官微微狭长了清澈如水的眸,瞳孔收缩着比往常更加漆黑,愈发衬出脸苍白得透明而唇水色地淡绯。他看着自己的黯影有那么一小部分拖在佳官肩上,把白衣掩去些,于是那个纤细的人儿似乎削瘦得更甚,仿佛风吹得起。
忽然就想把他拥入怀中再不放手,让那纤细的身子在臂弯间化作一湾春水,想看那玉颊雪腮上泛起桃花也似的绯红而那双在长长翘翘睫毛掩映下清澈如水凄厉如月的眸迷朦若醉,想浅浅地,深深地吻那不必触摸也可想象是怎样柔软如蔷薇花瓣的唇,该是冰冷的罢,可必定清甜呢。
有多久不曾好好地,抱心爱的人?
有多久不曾好好地,爱一个人?
二十
忽然间就发觉,谢无心的眼神很奇怪。让佳官想起,有时雁回也是这么瞧着自己,痴痴地,热切地,仿佛有些醺然欲醉。因为知道这种眼神是什么意思,于是不由得绯红了脸转过眼不去看他。
心下却有些砰然了:无论换了谁,都不会没有感动吧,这么好的一个人啊……
只可惜自己是负了他太多……
骨子里那份绝情与决然,要得,还是要不得?
终于还是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林佳官,从不后悔。
其实也是想起了雁回曾经的犹疑不决,那种苦,那种痛,怎样也不要再尝一遍。难道自己还会不清楚,心心念念的,是哪一个?于是线条极优美的唇边漾起一抹秀丽的弧度,依然微微狭长着清澈如水的眸笑问:谢先生,在想什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
猛然恍悟的谢无心在暮春煦暖的阳光中感觉掌心凉滑的冷汗,不经意间对上佳官那双明锐的眸——
两人都是何等玲珑剔透的心思,顿时了然。
只无法释然。
想起那一句:自是荷花开较晚,辜负东风。
自己也不明白,如果佳官不是那么像桢儿,自己会不会动心?只知道发觉动心时已是无可挽回地迷恋上了那一抹白衣如雪,只觉是其奈风流端整外,更别有系人心处。
明明白白地晓得,如果没有雁回,该是会恋上谢无心罢,因为其实是很容易动心的,只要稍稍的一点好一点暖,自己就会傻傻地随了去。可这颗心里,既然已满满的都是雁回,就再留不出一星半点给旁的人。好像雁回说过的雏鸟,第一眼瞧见的,就认定了是母亲。佳官只有一个人,一颗心,这辈子,也只能给一个人。
谢先生,可以冒昧问一句么?佳官微一踌躇,还是决定问清那点疑惑。
虽然明知很多事,说开了,便不能再回头。
听雁回讲,怡亲王与我有些相象?
谢无心哆嗦了一下,脸色渐渐惨淡。
忽然就想起,那一日在学堂后院的房中,佳官用纤细的指尖轻抚梅花图,喃喃地说:
有的时候,我觉得你好像不是在瞧我,而是别的什么人……你疼他怜他,可他不在乎。
可是你又不像是恋着他的样子……真的弄不明白你在想些什么。你究竟把他当什么呢?
佳官也是想起了这个罢。
当什么?已经不再恋着他了,却把他当什么?
很想见见他呢,那个让你这般……佳官停了一停,微微蹙着细长的眉,那抹笑意似是凝在唇边了,并不褪去:你别多心,我只是一时好奇,只是觉得,雁回的事,与他大有关联。
回回见小唐,都是一副飞扬跳脱的模样,笑得清清朗朗。虽是与佳官相识时日甚短,却比谁都更显亲热,有一回甚至揽着佳官纤瘦的肩硬拉他去钓鱼。好在发觉佳官不喜欢别人碰触后及时缩回了手,否则又要被唐先生好一顿训斥了。喜欢看到小唐,想必他的童年,少年,都是过得快乐又热闹,也许还有些要好的玩伴罢。佳官想。虽然明知小唐是被唐先生捡回来的弃儿,还是忍不住有些隐隐羡慕。
垂眸瞧见自己腕上那串翠玉佛珠,忽然觉得它那股冰冷竟直透进心里似的沉甸甸地坠着腕子,抬也抬不动。用手指细细地捻动着,就忆起几乎铭刻入骨的经文: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既是空,空既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尽……
如何才能心无挂碍,五蕴皆空,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如何才能坦然面对……
那一个死字。
治了这许久精神虽是大好,不再整日昏昏沉沉,身子却并不见起色,倒也没恶化。只胃似是好了许多,偶尔也会想吃,虽然仍是吃不多。自打在回春堂治病,中饭就一直是在这里吃的,开头一天是小唐做的,不合胃口,也估摸着克化不动,索性没怎么动筷,第二天起便是谢无心下厨给他单做。软软暖暖的清粥小菜,看得小唐直羡慕——他倒不想吃这个,只是诧异于谢无心居然会主动下厨洗手作羹汤,要知道以前谢无心就是从没有做饭这个概念的,可现在……小唐真是大大感慨了一番,感慨到唐先生用药书一敲他的头:絮儿,这么想吃,明儿起你就吃这个好了。小唐果然乖乖闭了嘴——要他吃素,不如要他的命比较直接。倒是佳官打趣了一句肉食者鄙。
雁回近来在翰林院的日子越发难过了,隔不上三五日就会莫名其妙地有帖子放在他桌上,虽还是诗,却一首比一首下作淫秽,句句惊心触目。谣言四起,座师训斥得一次比一次严厉,偏又寻不出惹事的对头当面对质,便想辩说也无从谈起。他气得无法,又不好和佳官讲,只能大略提一下,帖子是绝不给看的。可风闻御史中已有人预备弹劾他行为不端了,更是愁眉不展。这日又坐在那里出神,一个向来刻薄的同僚打趣说:江兄的朋友想必是绝色了,要不然怎么把京城上下的红粉佳人都比得没了颜色,怎么也放不下。
江雁回冷了脸,正要说话,已有别人接上口来:是啊是啊,江兄文采风流,人物俊秀,想必不是好相与的,能如此荣宠不衰,自然是绝好的孩子。刘遵的《繁华应令》中是怎么写的?可怜周小童,微笑摘兰丛。鲜肤胜粉白,腭脸若桃红。腕动飘香拂,衣轻任好风。剪袖恩虽重,残桃看未终……还有还有,梁简文帝的《娈童诗》云:妙年同小史,姝貌比朝霞。揽裤轻红出,回头双鬓斜。江兄那位朋友定还胜他们良多罢?
旁边又有人笑:年兄竟记得如此清楚,想来是也颇留心了?
吟诗的人驳道:区区不才,可也记得沈约有一起《忏悔文》说,汉水上宫,诚云无几,分桃断袖,亦足称多。连他老人家都晓得南风呢,这可是正经书罢。至于在下,却是向来洁身自好的。
江雁回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坐立不安,正欲拂袖而去,忽然又有人说了一句:其实江兄快些娶妻生子,什么龙阳之好也就自然收了。
雁回就愣住了。
娶妻,生子。
那么遥远而陌生的词。
明正德帝武宗宠娈童钱宁、江彬等,赐姓为义儿,毁积庆、鸣玉二坊民居,造皇店酒肆,建义子府。御史周廣谏武宗曰:陛下承祖宗统绪,而群小荧惑,致三宫锁怨、兰殿无征。虽陛下春秋鼎盛,独不思万世计乎?中人稍有资产,犹蓄妾媵以图嗣续,未有专养螟蛉,不顾祖宗继嗣者也。
或者说得更俗些: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苦笑了,自己却要为谁传后?徒背了一个江姓,可身非江家人。为那个见不得天日的父亲么?自问还没有这等觉悟这等大度。
心口忽然像被刺了一下:雁归……
已是久不曾想起的名字。
佳官呢?佳官却有无想过?依稀记得他曾说:我这样的身子还能传宗接代么?便是生身父母又何尝给过我真心?向来把我作怪物不祥,放了我去自生自灭只怕是他们最大的愿望。可怎么忍心让人们都拿了鄙视的眼光去看佳官,笑他身事男子,不知廉耻?疼着爱着宠着怜着,可终不能把他藏起一辈子不叫人知晓。总会被人笑,到时却如何是好?原只说做了官求个衣食无忧,也便利佳官将养身子,却没想到做了官竟是比以往更难。现如今该如何是好?
难不成真要辞官归去?
却又无处可去。
江雁回,你虽是一介书生,好歹也生为男儿,怎地连心爱的人都护不得保不住?
这一日,两份奏折一齐递到了皇上案头,都是弹劾翰林院新进编修江雁回豢养男宠,行为荒唐。只是其中一份还捎带上江雁回的座师同年,论及朋党,虽是说得轻描淡写,却字字惊心,让人竟是越想越深。皇上思虑良久,提笔饱蘸了朱砂,欲批时却又犹疑一下,终于只写了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