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很尽量克制。」晏臣又开口,徐子铭却没有抬头,「不要把对你的厌恶表现得太明显。」
几乎快缩在一起的身体微微弹跳了一下,带着一点颤抖。
「毕竟我恨了你那么久,下意识的,就会觉得你很烦。」
「……嗯。」这个他说过,他也一直都知道。
所以每次不小心太过眷恋于晏臣虽然依旧淡漠、但极度礼貌的往来,然后午夜梦回时在想起他那么怨恨他的眼神和表情
,就更觉得矛盾,觉得自己未免太过贪心。
「感情还是不能勉强的,安玲的事,我知道你一直觉得很愧疚。」
还是不懂为什么话题会牵扯到这边来,徐子铭再次抬起头看晏臣,突然撞进一双充满疑惑的眼神,深邃得像黑洞,吸入
他所有的东西,包括思虑。
「我不懂的是,爱情是自私的,为什么你宁愿觉得愧疚、想再介绍女孩子给我?没有安玲了,你不庆幸、不开心吗?」
当然不是。他很自私,他当然劝自己珍惜晏臣释出的善意的同时,不要再有其他幻想,但还是会有所期待,尽管连自己
都觉得是微乎其微的卑微的愿望。但是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晏臣的幸福。他宁愿自己再多痛几次,也不要再看到当时
晏臣和安玲分手时,那痛不欲生的表情。
「你真的爱我吗?那还可以这么大方?」
徐子铭苦笑。他不知道吗?自私是很丑陋的东西,他只能用誓言来压迫自己。
不能再谈下去了,今天要在他面前继续伪装实在过度苦痛,徐子铭从皮包里面抽出一张钞票放在桌上,低声喃喃念了句
「有事先走了」就起身要离开。
「等一下!」
手腕被有力的手掌抓住,传来的温度滚烫得吓人,徐子铭愣了一下,转过头看着自己的手,再看看晏臣。
晏臣沉默了一下,却没有放开他的手,另一只手伸进口袋掏出一个闪了一下银光的东西,塞到徐子铭手里。
收回被松开的手摊开,那是一把钥匙。并不会太陌生,之前在仲介所被他差役使唤的时候经常帮他取车,钥匙圈上面就
有这把。晏臣是个简单的人,一串圈上除了车钥匙和遥控器外,就只有另一把家里大门的钥匙了。
徐子铭看着晏臣的脸,只有疑惑。难不成要他去帮他打扫房子吗?
「你要我帮你做什么吗?扫房子?还是要去帮你打一支?」
「不是!」有点焦躁地,晏臣低吼,「是给你的!」
徐子铭眨了眨眼睛,低头看着那把钥匙,一阵战栗突然自背上窜起。
「发什么呆啊?要吃什么?」
李正前的声音突然传进耳里,徐子铭回过神来,才发现手上还拿着那支钥匙,不自觉地发着呆。这是从拿到这支钥匙以
后,常有的动作。
「嗯,炒面谢谢。」
手脚俐落地准备着食材,李正前边分神和徐子铭聊天,「我看你最近老是拿着那把钥匙发呆,那是什么的钥匙啊?鬼屋
?神秘藏宝屋?」
徐子铭忍不住噗嗤一笑,把钥匙收回口袋里,「不是啦。」
看徐子铭好像不想说,李正前也就不过问,把准备食物的工作交手给已经空闲下来的小高,趴在吧台上和徐子铭聊天。
「你最近还好吗?我怎么觉得你越来越虚了?」
眼下的阴影、又消瘦了一点的身形,都让本来就把徐子铭当作自己弟弟的李正前更加担心。以前的徐子铭很平静,说是
静水其实更像死水,像是认命了般地生活着,没有什么期待,没有什么盼望,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徐子铭变了
。
他原本平静的眉间开始多了许多皱摺,平静如水的心被搅动,焦躁、矛盾、煎熬,甚至微乎其微地等待着什么。
李正前不敢下定论怎么样的改变对徐子铭才是最好,但是他怀疑是不是有必要多问多了解一点,才不会真正发生什么的
时候,已经来不及挽救。
「没有啊,可能是因为我现在手上有两对客户吧。」
「你们公司不是不看业绩的吗?干麻那么拚?」
徐子铭笑了笑,「走了一个小妹,一直都找不到新的人,就去接了。」
「这样啊。」李正前点点头,「啊,之前那个讨厌鬼咧?讲话很贱那个,结婚了喔?」
徐子铭的表情尴尬在半空中,有些迟疑地摇了摇头,「没有,后来他们……个性不合。」
「跟那个家伙谁会合啊。」李正前嗤之以鼻地冷笑,「他对你还是一样那么不客气吗?」
手下意识地滑到口袋去摸了摸,确定钥匙还安放在里面。徐子铭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不会……他不会那么过分了,和
我还不错。」
「是吗。」李正前朝他眨眨眼睛,「我家子铭那么好,他发现了之后一定知道自己错了。」
是这样吗?徐子铭微笑,不知道该说什么。
吃着晚饭的期间,李正前偶尔忙碌地和表演的乐团交谈,偶尔到狐群狗党堆去大肆狂笑,偶尔和下班后来看看的阿华轻
声低语,偶尔就像现在一样站在吧台边一边调酒一般和徐子铭聊天。
李正前叨叨絮絮地和他说着生活的琐事,物价上涨、生意难做、流星雨来时他和阿华奔到三零八去看到了三十七颗流星
、最近发票中了两千块结果要去领钱的时候骑车没戴安全帽被抓、老鹰合唱团要出新专辑了,这之类的琐事。
那些话从左耳进右耳就出去了,徐子铭只是发着呆把面塞到嘴里,一只手还是下意识地不断确认根本不可能凭空自口袋
消失的钥匙还安然在原地。
「……我们下次一起回学校去吧?记得穿制服带书包,欸,我的制服好像拿去回收了──」
「学长,如果有一个人给你他家的钥匙要你去和他一起住,你会怎么做?」
李正前收起无意义的话题,睁着大大的双眼看着徐子铭。
那天晏臣交给他钥匙,说「从头开始也可以。如果考虑清楚了,就来一起住吧」。晏臣没有说要他考虑什么,只是在徐
子铭又回到座位之后,再次陷入无限长的沉默。
最后只留下「等你决定」,晏臣就先走了。
讲得好像置身事外一样,完全不知道这些话带给他多大的冲击。徐子铭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才消化了他的话,但是尽管
到现在,仍然不敢确定他所理解的是不是和晏臣所指的一样。
至少这一次,他没办法再用什么都不怕的豁然心态去面对了。
李正前看了眼低垂着头的徐子铭,心头突然感到猛烈的不安。
「子铭,那个男人我认识吗?真的能够确定他是喜欢你的吗?」他的确希望徐子铭能够快点找到一个可以信赖、度过一
生的伴侣,但是依他现在波动的情绪,真的没问题吗?
徐子铭没有答腔。只是伸手又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感觉自己的双手比钥匙还要冰冷。
「那么,那个人是可以托负的吗?你喜欢他吗?」
他喜欢他吗?这个问题,已经不需要问答案了。
「会给你钥匙希望和你同居,代表你在他心里面有一定的地位了。但是他让你自己选择,就是你们还不到互相信赖、了
解的程度。你对他的感觉怎么样?」
「我……」徐子铭咽了口口水,「不懂,他到底要的是什么。」
情感上的自卑,是徐子铭的缺点。李正前一直知道这点,却没办法去改变。他心疼这个小学弟,但越是希望可以帮助他
,就越发现很难真正去了解他,他在人生中不在意的事情很多,在意的东西他却从来没有让人知道过。
「也就是说,你和他不熟?你不喜欢他?」
徐子铭微笑。
「怎么会不熟?」都,那么久了。「我……」
永远都记得,我爱你。
百世之誓ˉ17
那把钥匙最后成为自己钥匙串里的一员,时时被徐子铭拿起来端详,偶尔想着现在的晏臣正在做什么,更多的时候只是
发着呆,脑海里不停盘旋那天晏臣给他钥匙的情形。
他不知道晏臣是用什么心情决定给他钥匙的。
依阿前的说法,晏臣是喜欢他的吗?所以才会要和他「从头开始」,去和他一起住?
他甚至想不起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什么契机,让晏臣开始用不一样的角度和感情看他。
晏臣是真的喜欢上他的吗?是因为和安玲分手后触发他心中柔软的那部份,加上自己的陪伴,才让他误以为这就是一种
感情?
「误以为」。徐子铭忍不住干笑一声,听起来空洞又自嘲。
不管晏臣用什么情感看他,怨恨或者心动,他对晏臣的眷恋和爱意都一样,一样已经根深柢固得无可救药。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差点就忘了,他背负的原罪,要用追求晏臣的幸福来偿还。只要他是天与、是徐子铭一天,无论再怎么爱他念他,都
不可能成为他身边的那个人。
晏臣不能对他有感情,他的这最后一世,应该是要一如过去的每一世,平静稳定,有美好的生活,有幸福的家庭,而不
是跟心爱的女人分手后,和一个不能给他幸福的男人在一起。
这是誓言的宿命,徐子铭知道。就算数千年来的爱恋有了微弱的光明,他也要亲手把微乎其微的火光捏熄。但就算受过
那么多痛,还是觉得难过,何况这把钥匙对他来说,代表了太多意义。
半麻木地下了结论后,徐子铭开始烦恼该怎么把钥匙还给晏臣。他那么要强的人,如果在和女友分手后又被恨了许久的
人拒绝……
那张阴霾黯淡的脸,不用想就觉得可怕和心疼。
这期间阿前经常要他到Hoca去,明明就很想问又装作不经意地提起钥匙的事情。
他知道阿前关心他,甚或说是担心他。自从在Hoca和阿前重逢以后,对于性向两人就一直是心照不宣,阿前把他当作弟
弟一样对待,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不能再让他更担心。
阿前已经隐约察觉他有什么秘密,但是徐子铭不敢也不能说。怎么说?说他爱一个人爱了几千年,只因为一个口头上的
誓言?
「我会把钥匙还给他。」
阿前听到的时候只微微抬眉。
「这样就够了。」
听到这句话,阿前只露出一个心疼的微笑。徐子铭知道阿前了解「这样就够了」的心酸,却不了解他要为晏臣寻找幸福
,再默默消失死掉的决心。
最后徐子铭还是决定先打电话知会一声,然后再亲自去归还钥匙。然而在电话接通之后那端传来晏臣有点劳累的声音时
,就彻底后悔了。
「那个、是我。」
『嗯。』声音听起来似乎觉得徐子铭不会打电话给他的样子。
「我……那个,钥匙的事……」
『……』晏臣好像没想到他会在电话里提起这件事,轻咳了一声。『嗯,怎么了?』
「……」
『喂?』
「我在。」
沉默却在简短的两个字后再次垄罩,等着话的晏臣和想着该说什么话的徐子铭,都默默无语着。
「我觉得,还是不要吧。我……你在家吗?等一下把钥匙拿去还给你?」
电话那头却再也没有回应,只有原本沉稳的呼吸声渐渐浓重快速,带着点不祥的寂静感。
不知道晏臣现在的表情是怎么样的呢?徐子铭紧抿下唇,颤抖着思考该怎么结束这个被自己搞僵的闹剧。
『连你也不要我?』
徐子铭背上一阵战栗,双眼突然发乾。
「晏……」
『安玲不要我,你也是?你不是爱我的吗?那也是假的?』
「不是──」
『你一定在笑我吧?那你真的爱的是谁?安玲吗?』
「晏臣!」
拔高的惊喊暂停了渐趋火爆的对话,电话两边的人都微喘着气。徐子铭忍不住用另一只手去按摩眉间,禁止自己放任双
眼的酸涩湿润。
「我和安玲只是朋友。这件事和她没有关系。」
『……但是你不再喜欢我是事实。』
「不……」不是这样的,「只是我不能接受,对不起……」
『……』
沉默没有持续多久,晏臣又开口了,带着点沙哑。
『把钥匙丢了吧。』
「什么?」
『钥匙丢掉,我多一把……也没用。』
无法抑制的心疼泛上心头,徐子铭紧咬着的下唇破了皮,渗出淡淡血丝。
「我去……」
『……』
「你在家吧?我、我现在去找你!」
他不要透过电波向那个孤独的男人讲那些会让他伤心的话。他不要晏臣一个人露出难过的表情,不要自己微不足道的话
影响他。就算他还是不能接受这份刚萌芽的感情,他也舍不得让晏臣一个人。一个人的寂寥太寒冷,他领略过,所以更
不舍让那个他深爱的男人去承受。
没等到晏臣的回答,徐子铭就挂掉电话,抄起钥匙往晏臣家奔去。
也许那一瞬间,他有想过不要管那么多,就接受那把钥匙,不要让晏臣失望。千情万绪涌上了心头,又全部被担心晏臣
的心情给压了下去,收好钥匙,匆匆骑着机车在已开始寒冷的夜色中奔驰而行。
到了公寓搭着电梯上楼的时候,徐子铭隐约想起很久以前听过的一个故事。单纯的小男孩听说在森林里有个装着幸福的
藏宝箱,于是他离开平静无波的生活,披荆斩棘,跋山涉水,想要去寻求那个传说中的幸福藏宝箱。
当时听故事的自己已经不是单纯小男孩了,对于什么是幸福、什么是追求,甚至怀抱着同龄小孩不会有的消极与失望。
他知道自己的一辈子都将牺牲奉献给一个自己一直很爱很爱的男人,所以幸福对他来说,是遥远而不可求的事。
他觉得现在自己就像那个想去撬开幸福藏宝箱的小男孩,尽管他知道自己可能把盒子打开后,又关上埋起来。就算只看
看幸福的光芒也好。
电梯到楼的清脆叮声拉回徐子铭沉陷在臆想中的情绪。他踏出电梯深深吸了一口气,站在那个冰冷的大门前,迟疑了一
下才按下电铃。
没有回应。刚刚打手机给他的时候,明明还有听见他音响里的音乐声,他应该是在家里错不了才对。疑惑地,又按了两
下电铃。
门依旧没有被拉开,但是房子里却传来轻微的声响。静静等了一会儿,还是没人来应门。
诡异。徐子铭掏出口袋里那把还崭新的钥匙,久久凝视。
颤抖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竟还是把钥匙插入门孔打开了。
客厅的灯亮着,音响的音乐停了但还开着,就像上次来的时候一样,简单而寂寞。正想开口喊人,主卧房的声音就传来
声响。徐子铭疑惑着,慢慢走近卧房,拉开留下一缝的门。
一瞬间他以为那把钥匙打开的,是另一扇门。
那个衣服凌乱,吻着身下衣服同样凌乱男人的人,分明就是数十分钟前还用暗沉口气向他说「连你也不要我」的晏臣。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这局棋,布得太久了。久到他真的以为,幸福的藏宝盒就在眼前。那些似有若无的温柔,淡然
却令人心跳的情愫,通通都是假的。
只有他的爱和晏臣的恨是真的。
晏臣自男人的唇吻中抬起头,冷笑着站起身走到徐子铭面前。他不陌生的,那个冷笑,那个带着太多太多恨意和没有笑
意的冷淡微笑,又回到晏臣的脸上。
「用这把钥匙开门进来,很爽吗?」晏臣拿过徐子铭手上的门钥匙,「马上过来找我?你想抚慰我受伤的心灵吗?」
「……」发红的眼眶过度干涩,眼泪也流不下来,「为什么……」
晏臣身体前倾,眯起的眼看着徐子铭,「你欠我的,我会一一讨回来,我说过,不要以为你可以逃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