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粪石书局（第二部 出书版）副店剋星 下 BY 百弓

但是敏恩似乎不以为意。也许敏恩其实知道，也听出了这一层意思，但是他抓住了语言的漏洞，重新覆盖上自己的诠释。所以他还是不时对宋奇伟表现出应有的爱意，但是的确没有两人的关系已经更进一步的洋洋得意。

宋奇伟本来以为自己说出那句话以後，事情已经是这样了，已经决定了，就像放进窑里烧过的陶土一样不可能再有可塑性了，没想到竟然有办法完全反转。

有时候戴敏恩就是有这种能力。虽然宋奇伟以前就隐约知道了，但是今天这个想法才完全清晰起来：也许敏恩的心比他想像中开阔许多。

「你的世界还真是方便……」宋奇伟看着自己的餐点，口气听起来没什麽精神，但随後却虚弱地笑了一下。

敏恩不知是听得出他话中的淡淡好感，还是纯粹回应他难得轻松的笑容，也跟着笑了起来。

宋奇伟在想，一旦敏恩决定继续当自己生命中的麻烦，大概不是那麽容易可以摆脱的吧。不过很可惜，他要去旗舰店了，不管两人之间曾经发生什麽，都注定要结束，戴敏恩刚刚不也自己承认了，他要继续留在店里碍眼。

话说回来，虽然他可以把戴敏恩的事情就这样留在这家分店，让它慢慢被时间消磨掉，用不着负任何责任，但是眼前是总是沉浸在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里的戴敏恩，他这样算是丢下这家伙不管吗？

这的确是最方便的了，也不算太不正当。可是戴敏恩会後知後觉才发现事情被不明不白地结束了吗？宋奇伟有种没经过人家同意就把人家珍贵的东西丢进垃圾桶的感觉。

戴敏恩会怎麽想？

宋奇伟无法摸透敏恩的心思，但是他明白自己的，最近他越来越觉得自己不该装作事情没发生过，就这样蒙混过去。

没错，那句话的确是错的，他不应该对敏恩那麽说，他得在真的离开之前把事情纠正过来。

他很後悔和敏恩发生关系，但同样也很後悔和敏恩发生关系以後，一时慌乱之下说出那种话，虽然那句话可以让他躲过许多风波和麻烦，但这绝对不是宋奇伟真正的水准和格调。

於是考虑过後，宋奇伟打断敏恩天南地北无聊又破碎的话题，说：「姓戴的，我得跟你道歉。」

敏恩果然一副对接下来要谈的事毫无头绪的样子。

「接下来我要说的你听清楚了，一定要完全听清楚，完全听懂才行。」

「连一点误会都不能有？」

「没错，不管你平常再怎麽擅长误会别人说的话，这一次一定要完全听懂我的意思才行。」

敏恩慎重地点了点头。

他们座位四周人并不多，但开口前宋奇伟还是四周观察了一下，稍微倾身压低声音。

「我承认我对你做了很多不应该的事，具体地说，就是和你有那种奇怪的关系，和那天晚上叫你当作什麽都没发生。」宋奇伟有点艰难地说完後，尴尬地抿了抿嘴。

「也不全是你的错。」

「说的好，不全是我的错，其实大部分都不是我的错，但我想为我自己的部分负责，所以必须在这里跟你说这种丢脸的话，懂了吧？」

「那我的部分呢？」

「那是你自己的事。」

「原来如此。」

「别给我恍神。」宋奇伟弹了一下手指唤醒正要陷入沉思的敏恩。「我无意和你维持长久的关系，任何关系都一样，你应该也很清楚。那几次……」

宋奇伟停了一下，叹了口气。

「我不想评价它，我只想告诉你我觉得很遗憾，而我至少应该在去旗舰店之前让你知道我这边的态度。」

敏恩拿起杯子喝奶茶，脸上已经没有刚才搅拌奶茶时的光彩，眼角虽然残存着些许笑意，但是看起来有点寂寞。

宋奇伟在想，他刚刚的行为，是不是已经符合了敏恩之前所说的「把他看进眼里再推开他」？

他只是无意间想起来的，无意间发现自己或许已经达到可以把戴敏恩真正甩开的标准了。至少他的话说得够认真够绝对了吧。

但是为什麽他心里那麽难受？难道他心里其实有点不舍？

好吧，凭良心讲，就作为一个人来说，如果不要老是对他有非分之想，他并不讨厌敏恩，他甚至对敏恩印象深刻，因为敏恩是那麽地像某个人。

「店里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很像我哥。」抱着把问题一次解决的决心，宋奇伟硬着头皮说了出来。

「没有，你是第一个这麽说的人。」

「是吗？」

哥哥和敏恩像的地方并不完全在外型，只是就是有一种笼统的感觉会提醒宋奇伟，在每次敏恩出现的时候隐隐联想到哥哥。

应该是一种无法捉摸的感觉，搞不清楚他们这种人心里到底在想什麽，对事对物到底是开玩笑还是无比认真，哥哥和敏恩都喜欢选人家不以为然的事情坚持，又选人家通常在意的事情完全忽略。

简言之就是不把这个世界放在眼里。

宋奇伟记得自己曾经拿伟祥的交游关系来质问哥哥。某次他在店长室办公时，瞥见监视器里两个店员在聊天，本来想看看她们为了什麽事偷懒，却碰巧听到她们在聊伟祥的事。

「你知不知道简伟祥以前很不检点？」那是在哥哥回锅当店长之後的事了，但宋奇伟还是不希望哥哥被蒙在鼓里。

「不检点？」

「他可能不如你想的纯洁乾净。」

「喔，你在说那个啊，我当然知道啊。」哥哥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脸，好像在说他现在才发现真是有够逊。

「什麽时候知道的？」

「这种事啊，只要跟伟祥稍微聊过一、两句话就会知道罗。」

「那你还跟他在一起？」宋奇伟简直无法相信。

「小伟啊小伟，」哥哥摇了摇头，「你还是搞不清楚状况对吧？你都长大了耶，这样不好吧？」

这显然不是宋奇伟会对待感情的态度──如果真的有一段感情会让他想认真对待的话──所以他根本无法理解。

敏恩或许不像宋晋宇那麽夸张，但是他的很多行为和无法扭转的想法还是让人很想对他喊「你到底懂不懂人情世故」或是「你脑子里到底装什麽鬼东西」。

只是，既然这样，他应该相当喜欢敏恩才对不是吗？

他常常被自己的哥哥气得七窍生烟，但却在心里为他留了特殊的位置，为什麽不能这麽对待敏恩？反而还不断排斥他？

也许就是这件事让宋奇伟愧疚。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下意识想占敏恩的便宜，想毫无顾忌地把敏恩当作另一个人来依靠。他一面有这种感觉，一面又觉得这种事一定得结束才行，所以才会拒敏恩於千里之外。

……当然，不是每一次都那麽成功就是了。

「有关那个晚上……」

「我觉得非常愉快。」敏恩几乎是以谢谢招待的感谢心情说这句话。

「我不是想说愉不愉快的问题。」

「你不愉快吗？」敏恩好像有点意外。

「跟你说不要谈愉不愉快的问题！」

「喔……」

重振旗鼓的宋奇伟做了几次深呼吸，清了清喉咙。

「刚刚我跟你提到你很像我哥……这有点难解释，可是很重要。因为在我的感觉里，你跟他有一种……」

「我知道。」

被打断的宋奇伟就快失去耐性了。「你可以不要插嘴吗？」

「我真的知道，我听你说过梦话，你在梦里叫哥哥。」敏恩露出体谅的笑容，像在安抚宋奇伟。

「我……在梦里叫哥哥？」宋奇伟瞪大了眼睛。

敏恩点点头。

「当时你就在我旁边？」

敏恩又点点头。「不过是很久以前，我被关在员休室外面那一天的晚上，你好像在做恶梦，如果没有喊一声哥哥，大概没办法安心醒来。」

对於这件事宋奇伟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他本来以为这种秘密心情绝对不会有别人知道的。

如果敏恩早就知道他对哥哥的心情，这代表了什麽？

本来想用理性的态度，层层抽丝剥茧，把他和敏恩之间的问题好好解决。现在宋奇伟才突然醒悟，这不可能是一、两次的对谈解决得了的。知道敏恩亲耳听到他在梦里喊哥哥，他已经开始退缩了。

「那麽……你是不是知道……」

「嗯。」

「我都还没说完，不要马上回话行不行？」

「我知道。」

敏恩诚恳的表情背後突然像藏了如宇宙般宽广的思绪一样，让人有种答案的确就在他脑子里的明确感觉，虽然什麽证据都没有，但是种无法推翻的感觉。

宋奇伟心里突然有种又酸又冷的空洞感受，再继续问下去，他不确定到底对哪一个人来说比较折磨。

「那个时候，你真的想着店长吗？」敏恩问。

「什麽时候？」

「在一起的时候。」敏恩不知到底是想说得很委婉，单指那天晚上，还是想说得很全面，指所有在一起的时候。他完成一句话以後，就勾起嘴角望着宋奇伟，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宋奇伟瞪了敏恩一眼，即使感到全身血液都被冰冻了起来，他还是可以察觉自己脸颊上的一片红润。

「我不知道。」

「你看起来好像很苦恼噢。」

「我真的不知道！」

「不要那麽激动嘛，偶尔有事情不知道也是很正常的事。」

「总之我想说的就是一种可能性，你可能被当成别人了，可以了吧？别再讨论了。」

宋奇伟豁出去般一古脑地说了出来。他不想伤害任何人，可是这也没办法。

「既然只是可能，那有没有可能其实是别人被当成我？有这个可能吧？」敏恩不知死活，继续自作聪明地说。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麽？」宋奇伟烦躁地说。

他简直快被打败了，他已经没有多馀的心力应付敏恩这个呆头鹅，也完全没有心情欣赏敏恩突发奇想的发言了，当然他也完全不想再把事情解释一遍，只是闷闷不乐地喝着所剩不多的花茶。

真不敢相信，他宋奇伟大爷花了十几分钟诚心诚意想要解决一件事，竟然能徒劳无功得这麽彻底，而戴敏恩似乎想要继续状况外。

「我是这麽想的。」敏恩兴致勃勃地说：「假设有一个人，他在生下来以前就记住了某个人的样子，这一辈子注定要一直寻找那个人。有一天他遇到了一个感觉很像的人，不只很像，简直像到让人觉得就是他了。」

说到这里，敏恩看进宋奇伟眼里，似乎有点担心接下来的内容他会排斥，小心翼翼地说：「可惜那个人不喜欢他。」

宋奇伟没有插话的打算，表情凝重地直接迎向敏恩的眼神。

「後来，他遇到了另一个人，感觉也很像，可是他因为自己先把感情放在前一个人身上觉得很愧疚，一直不肯接受後来的人的感情。他一直以为自己把後来的人认成前一个人，从来没想过……也许後来的人才是他要等的。」

宋奇伟的脸上有不自然的抽动，像笑又不像笑，也许他决定不了自己到底该不该笑。

「我们都在等某个人，不过某个人是谁很难说。我常在想，什麽样的关系才是真正的一对一？就算扣子也有扣错的时候，硬要说第一个扣到的扣子是正确的扣子，怎麽样都有点怪怪的不是吗。」

说到这，敏恩把手放到桌上，倾身向前，宋奇伟并没有後退躲避，两人的距离在这样的情况下说近也够近了。

「我从来不相信副店把我认成别人，我只是太晚出现了，害你把别人认成我了而已。」敏恩用低沉的声音温柔地说。

「歪理。」宋奇伟勉强笑了一声，却完全没有鄙夷的气势，反而多了一份自我的失落。「就是这类的歪理把你的世界变得异常方便。」

「所以副店的世界是因为真理才变复杂的吗？」

「闭嘴！」

「我承认我是因为太想和你在一起才想出这些东西，我只是觉得那件事如果烦恼了太久都找不到出口的话，这样想会比较轻松，你也会比较愿意接受我。」

宋奇伟觉得脸上的温热感觉蔓延到全身上下，他口乾舌燥，动不了，也说不出话来。敏恩不靠臂膀就让他觉得被抱得暖烘烘，晕眩的感觉甚至有点像喝醉。

如果他们现在不是在餐厅里，说不定他会再一次上戴敏恩的钩。宋奇伟神情恍惚地望着敏恩，有点自嘲地这麽想。

他知道自己正在下意识地期盼，希望目前的情景能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像上次的既视感。这样一来，也许他就能大方地接受敏恩的推论。

接受推论？他在想什麽？跟戴敏恩一样都脑筋不正常了吗？

艰难地吞了口口水，深深呼吸几口气，想着这样能让自己的脸颊散点热，恢复成平常的样子。

他觉得自己现在看起来一定很荒唐，完全没有平常该有的仪态，心中某种跃跃欲试的感动想诱使他做出反常的事。天啊，现在可是光天化日。

该死，不是吧，难道这是他第一次因为被告白而心动？

「好吧，也该承认了。其实我不是偶然在这遇到你，我跟在你後面过来的。」敏恩不好意思地笑了几声，随後递出一个口琴大小的盒子。「你的背影还是一样漂亮，跟踪你的感觉很享受。」

为了转移心中强烈的搔痒感觉，宋奇伟口气不太好地问：「这是什麽？」

「谢组长说这是很好用的笔，很多大老板都会在身边带一枝，我想祝你新工作顺利。」

离别礼物？工作顺利？

「谢了。」宋奇伟没了锐利的眼光和严肃的态度，整个人空壳子般地收下敏恩的礼物，抚着笔盒的表面。

「去旗舰店以後可以再见面吗？」

来了。

宋奇伟不敢说自己没有在等这个问题，却也没有信心能正面地回答这个问题。

「开幕前後工作会很忙，你很难跟我见到面的。」只好说出现实。

「很难也没关系，我会努力试的。」

宋奇伟看着笔盒，突然发现自己除了脸红以外，乾涩的眼眶还有点发热。

怎麽会高兴成这个样子？敏恩表明不会放掉拉住两人的那条线时，他竟有种飘飘然的受宠感觉。

「那……你就试吧。」

用最大的极限释放善意以後，他起身离去。

敏恩已经习惯宋奇伟突然逃跑了，这次也没有太意外，只是当宋奇伟经过他身侧时，竟然回过头来，用稍纵即逝的几分之一秒看了他一眼。

宋奇伟粉色的脸好迷人，他那一瞬间的眼神，让敏恩有种被他的什麽实体深情碰触的错觉。

第十四章

八月，宋奇伟的职称从副店变成旗舰店店长。全新的头衔，全新的环境，伴随全新的问题。

旗舰店是不是另一间有冰冷大理石地板的大房子？宋奇伟也搞不清楚，他只知道旗舰店并不是一个等到有人来救他就能逃离的地方。

为什麽他会那麽排斥当旗舰店的店长？当初和哥哥一起进书店工作时，他难道没有想过有一天要得到这样的成就吗？信誓旦旦地跟父亲保证他能胜任书局的管理工作时，他难道没有想过要鹏程万里吗？

记不得了。不管怎麽样，他反正是骑虎难下。

撇开其他事情，先就工作上来说，宋奇伟的旗舰店生涯并不顺利，他深深体会到，接手一间已经营运一段时间的店是一回事，带领一家刚起头的店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回事。

之前的店再怎麽乱哄哄，感觉上也仍然是一个整体，每个环节都配合得很顺畅，旗舰店则像一盘散沙，破碎不堪，同仁之间也还没出现对这家店的认同，换句话说就是：同仁们并没有把他们自己跟这家店联想在一起。

之前店内被暂时调派到旗舰店支援的分别是一楼的采雪、四楼的雅晴和三楼的宜臻，根据她们传回店里的情报，旗舰店的气氛给她们的感受只能用「隔店如隔山」来形容。

有趣的是，三个人都比预料中还不能适应宋奇伟的新名号，好几次在大庭广众下「副店」两个字就脱口而出。

本来以为死定了，新任的旗舰店店长为了给其他人下马威，一定会狠狠教训她们，结果没有，他比想像中还要平静，似乎能体谅这种错误，这看在三人眼里，简直就像他在保护「自家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