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见录2————蓝蝎子

      莲生主仆等船靠岸，下了船，马上就被那些女兵五花大绑，押解到了囚车里。囚车的轱辘缓缓地转动，向着城市方向驶去。
      沿路上，或者骑着高头大马扬鞭奔驰的，或者穿着绣花鞋小脚走路的，或者携手互相搀扶、欢笑谈天的，或者凝眸相对、眉目传情的，竟全然都是女子。这些女子都是年方二八的模样，眉目清秀可人，如果女儿是花，那么这沿途所见的，便可以说是一个百花圃了。各位看官心里也许要计较：莫非莲生主仆来到了女儿国？可是，《镜花缘》上所载的女儿国也是有男儿的呀，只不过是阴阳颠倒，女主外、男主内而已，可这个国家却好象只有女子，连半个男子的影子也没有见到。

      莲生当时也满腹狐疑。正思量间，前方已经看见城门，门上用朱红大漆龙飞凤舞的赫然是“女儿国”三个大字。到了城中，围观的女子更多了。她们对着莲生主仆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仿佛在说：“哪里来的怪物？好好玩的样子。”

      莲生禁不住长叹，当初他在北京城中虽然也是被围观指点，却决不是被当成了怪物，而且那些女子心里就想着让他对着她们看一眼，笑一笑，可从来不会指称他是什么好玩的物事。这一下，莲生才明白什么叫做“灰头土脸”的滋味。不过，女儿国中的女子们才不管莲生的心思，她们甚至把莲生方才那一声叹息都看得比狮毛狗摇尾巴还觉得有趣，比八哥说了句标准的人话还觉得希奇。

      等到莲生主仆被押解到皇宫之中，他们才从囚车中解放出来，不过，依然带着手链脚链，被拖拉着，来到大殿之上。
      莲生抬头看去，大殿正中间坐着个千娇百媚的少女，一身帝王的装扮，她一双丹凤眼上上下下打量着莲生主仆，然后噗嗤一声笑了，抛了个媚眼给身边的丞相模样的女子，说道：“好可爱的东西，咱们把他们饲养在后花园里，心烦的时候看看，解解闷！”那声音清脆婉转，听在耳朵里本来应该是说不出的舒服。

      可是，这些个话听到莲生耳朵里真像是针扎一般，他厉声喝道：“我是大明的子民，是到海外来寻蓬莱仙岛的。你们凭什么抓我？”
      那女皇听着他说的话，只是呵呵笑着，不再理会，倒是那丞相模样的女子眸中闪过一丝好奇的神色。不过，女皇秀手一挥，女兵们马上围上来，把莲生主仆押解着，直向后花园而去。

      莲生主仆被关在铁笼子里，那些宫廷女兵也送了些蔬菜熟食过来，小童也不管好歹，先吃饱了再说，可是，莲生一直觉得窝火，一边又担心着一辈子就这样被养在笼子里，哪里吃得下半点东西？

      等到天黑的时候，月亮爬上了枝稍，后花园中的夜来香的浓郁香气四处飘荡，让莲生想起了自家花园的情景：如果这个时候自己还在家中，夜来香也应当开了吧？而且也会与这里的一样的香，一样的郁。想着想着，禁不住两行清泪就落在了前襟上。

      小童正想安慰主人呢！却听得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两个人一抬头，却见日间那个丞相模样的女子换了一身轻便装束，鹅绿色的长裙拖曳在地上，沙沙地脆响。她来到笼子前，张望着两个人，还是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你们真的很好玩呢！”

      “唉……我们一样是人，怎么可以把我们当宠物来养呢？！”莲生不软不硬地回敬道。
      那女子淡远的蛾眉微微一皱，说道：“只是因为我们这里从来没有像你们这样的人，所以才觉得希奇呀！不过，你也说得有道理。”
      莲生看看还有希望，连忙软声求道：“姑娘，请您放过我们吧？”
      那女子看着他一脸的诚恳，歪着头想了想，然后自顾自地说：“也好，就当做是对你的惩罚吧！谁叫你又喜欢上别人了。那我就放了你喜欢的宠物。”
      莲生被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听她言下之意，虽然她还是把自己两个当作宠物，不过确实还是要放了他们，莲生忙道谢：“那我先谢过姑娘了。”
      那女子从身后拿出一把锁，开了铁笼，等莲生主仆出来后，就对他们说：“你们要逃出去，就先得换上我们的装束，然后我在海岸边给你们预备一艘船，这样你们就可以远走高飞了。”

      “多谢姑娘安排。”莲生虽然从来没有穿过女装，可是想想也只好这样，就再三谢过。
      一切都很顺利，莲生主仆换上了女装，跟随那女子出了宫门，骑了马，直奔海岸而去。等到了海边，找到事先预备的船，大家都定下心来，那女子才开始仔细端详起莲生来，忽然笑道：“你换了我们的装束，去骗着当个左大臣倒是绰绰有余。”

      莲生问道：“这是什么道理？”
      那女子眉目宛转，笑道：“我们这里选拔国王官吏都是按姿色来定，你眼前这个样子一定可以胜过许多人的。”
      正说话着，突然铁蹄声响，似乎是大队人马追赶的声音。女子的脸色一变，慌忙叫道：“你们快走！”
      莲生主仆慌忙上了船，升了帆，摇起桨，才离海岸一丈远，就见到大队人马将那女子层层包围，其中也有那个女皇，只是换了一身铁甲装束，益发英姿飒爽。莲生听得清楚，是那女皇问那女子：“泉芯，你为什么放走他们？”

      “因为我恨你，恨你说喜欢我，却又去调戏别人。”
      “唉……你明知道朕的心里只有你一个，哪里还容得下别人。”女皇一把将泉芯搂在了怀中。
      身边的女兵总长问道：“陛下，那两个宠物怎么办？”
      女皇一挥手：“既然泉芯把他们放生了，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吧。”
      一队人马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莲生主仆呆在船上，终于舒了一口长气。他们挥桨划行，终于把船开进了大海。
      不知各位看官见过夜晚的海面没有，那可是人间的一大美景，如今莲生主仆劫后余生，更加体会到了那水天一色的夜景的美好。主仆俩放开了桨，任由船儿随风飘荡，沉沉的，在船上竟睡着了。

      各位看官，这海面上是危险重重啊，主仆俩人在这个当口上睡着，实在不是妥当之举。不过，大凡人在脱离危险之后，都会有一个虚脱休息的时间，所以这里也不能太责怪他们。

      等他们醒过来时，眼前已经是另外一个陆地了。不过，这一次，却与上次的不同，岸上持枪执剑、整装等待的不是女子，而是清一色的男子。蓬莱仙岛是不见刀兵的，所以这里也不是蓬莱，那么，您猜，这里会是什么国界？

      莲生主仆刚下船，那些士兵也是一样二话不说，上前来就将他们五花大绑，押解到囚车里，驰向城市的方向。沿路上，耕樵渔读，各色人等都是男丁，决无一个女子。这些男子也都只是弱冠之年，面貌清俊，如果说男儿是美石，那么这里必是天下美玉之都了。各位看官猜也猜出来了，这里一定是“男儿国”了。虽然经典上没有记载，可是，既然有女儿国，为什么就不会有男儿国呢？如今叫莲生主仆遇上，才是真正有趣。

      莲生正觉得奇怪，为什么自己主仆同为男身，却还是被囚禁呢？再往自己身上一看，才恍然大悟：从女儿国逃出时俩人换的是女子装束，如今还没有换下，人家还以为自己是女儿身呢！所以也当作怪物一般收押起来。他慌忙大叫道：“我们也是男儿身！放了我们！”

      行走的兵丁们都用奇怪的眼光看着他，他们更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不相信这个怪物的说法。于是，莲生主仆还是被囚禁着押过了城市街道，那里成群结队的男子，都是俩人一对，携手并肩，围绕着看热闹。有了昨天在女儿国被围观的经历，莲生也不觉得周围的眼光特别刺眼，只是自己同是男儿身，却还要受这种苦处，心里也还觉得特别窝囊。

      等到莲生主仆被押解到皇宫中，却正碰上新任皇帝选后，一朝上下，伫立着无数仪容典雅、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人们听说来了个怪物，都纷纷围上来看，却听得一个沉稳的嗓音如清泉流淌般响起：“都让开了，让朕瞧瞧。”

      莲生抬头望去，人群中走来一个皇帝装束的青年，年轻的脸庞上，像星辰一般的眼睛闪着玫瑰色的光芒，而眉宇之间那种独特的自信和威仪，一下子就让自恃美貌的莲生自惭形秽起来。青年掂起莲生的脸，细细地看他，笑道：“有趣。”

      莲生羞红了脸，说：“请您放了我，我也是一个男儿！”
      皇帝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惊喜的光芒，他命令道：“快给他们换上衣服，让朕看看。”
      莲生主仆被让到偏殿中，匆忙换了男装，清衫落地，玉簪束发，腰悬玉佩，脚踩短靴，又落脱得一副好品貌。换完装束，主仆俩都被带到了大殿上，殿中立刻起了一阵骚动，人们窃窃私语道：“好标致的人物。”莲生被说得垂了脸庞，也不敢多看人一眼，只望着眼前一尺远近的地方，斟酌着该如何言语。却见那身金衣龙袍不紧不慢地来到了跟前，依然掂起了他的脸，这时，莲生面对的是一双深情的眼睛，这就好像昨晚海洋上天空中的星斗，莲生不禁又红了脸。

      “朕就选你作朕的王后了。”皇帝伸出了手，期待着莲生颔首，回应。
      可是，莲生根本不知道这里的礼仪，再说他也没有想过要做一个男人的伴侣，一时间怔在当场，说不出话来。
      “难道你不愿意么？”皇帝的眸光中有些惶急。
      “我……我不愿意。”莲生终于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了。不过，他却不知道自己的这句话究竟有多大的威力，竟然能惹得满朝的男子都开始议论起来，那些清亮英俊的少年们投来各种目光，要么嫉妒，要么厌恶，要么嘲弄，没有一个是善意的。

      皇帝一挥手，说道：“安静。今天朕累了，选后的事留待明天再说。你们都退下吧。”
      一时间，满朝男子作鸟兽散，偌大一个宫殿，一下子就剩下一些侍卫，然后就是皇帝和莲生主仆。因为莲生主仆是外来人，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更因为他们考究着该往哪儿去时，皇帝对他们说了一句：“你们留下来。”没办法，他们就留了下来。

      皇帝对莲生说道：“朕与你单独谈谈？”
      莲生想了想，点了点头。
      皇帝下命让侍卫带小童到偏殿休息用膳，自己却带着莲生往后宫中走去。
      各位看官也都知晓，我们今日之故事完全是从小童口中传出，故而当日莲生与那皇帝在后宫中做些什么物事，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小童后来从莲生口中稍稍探知一些两人的谈话，说的是这男儿国的生衍流传、法令制度等等，只是小童回忆说，莲生似乎回避了一些东西不谈，而且每每讲到一些关键处就红了脸庞，跟个女子似的。故而此间不免是一件难窥全豹的憾事。如今只能将小童的叙述说来听听，以作谈资。

      原来那位皇帝是刚刚上任的柳胜王。他告知莲生，这个男儿国是清一色的男子，他们都是莲花化生，堪堪有千年寿命。还说这国中东南有一块方圆百里的莲花池，每五百年开敷一次，花中自然有男婴降生，形如莲藕，甚是可爱。国法中规定，婴儿由地方官府负责安顿，或养在官府的育婴房中，或被地方百姓领养，等男儿出落到弱冠之年，则身形固定，不再老化，一直等到千年之后，身体自然枯萎，化归莲池。男儿国中盛行辩论，智慧高绝、见识广博者备受推崇。国中每百年举行一场全国性的大辩论，任何国民都可以参加，在辩论中能够力克群雄而又德高望重者，就会被推举为当朝的帝王官吏。莲生主仆来到男儿国时，恰巧是这个国家百年一度的大辩论刚刚结束，柳胜王因为辩才无碍而又为人谦和，所以被公推为皇帝。而他也不过才在十六年前从莲花池中化生，尚未寻得伴侣，所以才有今天朝堂之上选后一幕。因为这个国家的法令规定，凡事必须自愿才能成立。国中结合连理的百姓都是经过山盟海誓而情投意合的，虽然婚配之后难免有所纠葛，也可能因为不合而分道扬镳，或者由于出生先后而痛失情侣，但只要彼此愿意，还是可以找到自己喜欢的新人。不过，也有许多人因为情侣萎死而坚守信念，一生不再婚配的。柳胜王本想迎娶莲生为后，可是却没有得到他的允诺，故而柳胜王在后宫中百般劝解，希望莲生能够接受他。只是莲生执意要去寻找蓬莱仙岛，而不愿意留守在这个海外的男儿国。所以，到了次日，小童被带去见了莲生，两人由柳胜王亲自送行，乘坐坚固牢靠的大船，重新踏上寻仙的路途。

      小童还记得当时莲生与柳胜王离别时的情景。莲生始终不敢抬头去看柳胜王那双炽热的眼睛，他低垂着头，扯过小童的手，径直上了大船，收了锚，升起帆，船儿开出一丈开外的地方，莲生才偷偷用眼睛去瞟岸边上的人群。这时，柳胜王高声喊着：“只要你愿意，王宫的门一直会为你敞开的--”说话间竟至哽咽。那眉眼间依依不舍的情绪，连小童看在心里，也是十分得不忍。莲生轻轻叹了口气，命令小童把帆升得再高些，这下，大船乘风破浪，冲出海湾。不久，海岸消失了，只剩下水天相接的那一线，在远方凄迷地荡呀荡的。

      小童不好多问什么，顾自做着手头的事。而莲生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再也不能静下心来诵那些道经，整日里郁郁寡言，伫立在船头，依稀望去的，还是那男儿国的方向。

      这一日，前方又出现了一个岛屿，苍松翠柏，烟雾缭绕。小童兴高采烈地问道：“公子，那个一定是蓬莱仙岛了吧？”
      莲生望着那岛屿，默默无言，缓缓地，点了点头。
      上了那岛，只见到处飞禽走兽，各自相安，互不侵扰。世间见不到的凤凰、麒麟、辟邪、玄武一类的灵兽，也到处飞翔奔走。莲生主仆在岛上转了几圈，才在岛西南角的一棵大榕树下找到两个须发斑白的老者，他们也不搭理外人，只是手中执着黑白子，顾自下着。莲生静下心来，坐在他们身边看那棋局，一连三月，也不觉得饥饿困乏。而小童则到处游玩，和那些灵兽神鸟在密林间捉起了迷藏，饿了就吃树上的禽蛋，渴了就喝林间的泉水，日子倒是过得无忧无虑。后来，其中的一个老者微微转头，对莲生说了一句：“你自找个地方修行去吧！”莲生得了这个指示，便在岛心寻到了一个山洞，开始修身炼丹。不过，他也不时会回到大船上，回望来程，长吁短叹一番。就这样，日子匆匆地过去，一晃已经是三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