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见录4完————蓝蝎子

作者:蓝蝎子  录入:04-26

     夏砂
                 --情见录之六一

      晚纱如许,轻慢摇曳,在柳巷,无数燕舞笙歌。
      一位青衣男子牵着一匹白色琉璃马从湖边经过,人群里禁不住一阵议论。男子面容清俊,轮廓如画,略带风尘,舒展修长的眉,黛青黝亮,青罗纱,紫玉带,脚上一双锃白的卷云靴,却似乎芙蓉出水般,不带一丝尘泥。尤其扎眼的是他腰间的那柄剑,龙纹屈曲,古意森然,一看便知不是凡品。而那白马,除了眉间一点浓黑,便是全身雪白,四蹄也是锃亮,似乎刚从厩中牵出一般,可是,那瘪下的水袋和摩擦得有些断裂的马缰,却看得出,这一人一骑极可能是远道而来。

      松鹤楼的老板伙计慌忙赶上前来招呼:“客官,可要酒水菜肴?小的不夸口,本店可是这扬州城里上好的。”看着这人的行色,绝对是一个有钱的主顾,阅尽了人间形相的老板当然要多拉一笔生意。

      男子犹豫了一下。
      老板以为有戏,给伙计使了个眼色,让他牵马,自己则想去搀那男子。
      男子摇了摇头:“我赶路。请问老板可知道附近有没有一座麒麟山?”
      老板急道:“那山倒是有的,不过,离这里却还有四五里地,客官要是去了,晚间可回不来了。听说那山里有山魈,都是夜间行走。客官还是先在小店住一夜,小的给您好酒好菜服侍好了,明天天亮您再去那儿,也就平安无险了。”

      男子心里一动,唇边泛起一丝甘泉般的微笑:终于找到了。转头跟那老板说道:“多谢您关心。不过,那山是什么方位?”
      老板见是个不知趣的,懒了,甩了甩手:“东南。”回身去拉别的客人,口里却还嘀咕着:“好好的样儿,却是个傻子,想送死还不容易?!”
      男子骑上了马,一紧缰绳,白马刷的一声,向东南方飞出丈许,一溜烟的功夫,便失了踪影。
      人群里又是一阵议论,有夸马儿好的,有夸人儿俊的,不过,都纷纷摇头,因为,麒麟山的山魈可是出了名的狠毒,只怕这青年是有去无回。

      夜深,有鹧鸪低鸣,声声入耳,却听得出凄切。
      青衣男子已然落了马,在麒麟山上逡巡,老板说路程是四五里,其实不过两三里,马的脚力又健,所以不一会儿的功夫,他就到了这山。只是天未全黑,人们口中的山魈也不见踪影,男子便牵了马,在山林里到处游荡。实在觉得渴了,便摘下水袋,喝了点,也给马儿喂了些,听着马儿咕嘟咕嘟的喝水声,男子呢喃道:“也不知道他怎样了?”眼前又恍惚着那个憔悴的身影,病榻上,秋水幽幽,往日红润的脸颊,却是一派青白,他始终这样跟自己说:“天命难违,枯荣有节,我的寿数早到了,要不是因为你是昆仑镜,轩辕剑和神农鼎也在我们手上,我六十年前就已经被打回原形了。别去了,找到他也没有用的。”可是,自己一直在坚持着,只要凭借女娲石的歧黄之法,一定可以再延续几年的,而自己,也可以多拥有他几年。想着想着,心里却禁不住泛酸:几年--唉,也不过是几个枯荣而已……铁树啊,铁树,难道我们的缘分真的就要尽了么?

      月光如水,麒麟山中,花草树木都抖擞了起来,不是风,却隐隐有一种熏暖的气息,在山间弥漫。男子身心不禁一荡。哄的一声巨响,也不是狼嗥,也不是虎吼,却震耳欲聋。男子将手搭在了剑上。植物们却没有丝毫畏惧的感觉,继续摇曳着,似乎在欢迎他们的森林之主。男子的耳朵里,听到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仿佛一支骑兵在山间行军。

      尘土飞扬,男子的眼睛瞪大了。居然!是一支由虎狼豺豹熊罷组成的百兽军团,当前的一只白虎身上,一个白发的矫健身影呼啸而来。一转眼的功夫,青衣男子的一人一骑,已经落入了百兽的包围之中。

      男子看着虎背上的人,白发飘逸,如怒风吹拂,大眼睛,黑瞳子,目光奕奕,倔强的嘴唇翘着,却似乎孩童的模样,他全身赤裸,虬结楞起的肌骨,月牙白的皮肤在月光下闪着妖媚的光。男子正要开口说话,那妖媚一声低嗥,指了指他和他的马,群兽立刻攻上前来。

      男子慌忙抽出宝剑,当空一祭,但见青光耸天,万物黯然。群兽纷纷退散,不过,似乎又囿于那妖媚的命令,不敢离去,始终在周围爬行着,伺机而动。那妖媚却不害怕,从虎背上下来,歪着脑袋,走近男子,好奇地伸出手来,握住了剑身。剑光没有消失,相反,更加炽亮,群兽更是惊吓,再也不顾他们的主人,一股脑儿都溜了。那妖媚却没有在意那些兽类,却对那剑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便使力要从男子手中夺过来。男子犹豫了一下,却猛然觉得手背上刺骨地疼,手一松,剑已经落到妖媚的手中。

      妖媚呲着血牙,那血显然是男子手背上的,他狠狠地瞪了男子一眼,突然笑了,捧着剑,像宝贝似的放到怀里,又是舔,又是亲的。
      男子看着他的憨态,也禁不住笑了,柔柔的笑意,在那张清俊的脸上荡漾,分外得亲和。妖媚抬头看见了,禁不住一呆,跑上前来,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他。男子突然想到,自己当初会喜欢上铁树,也就是因为他这样凝神的注视吧。心里不禁一动,脸上红了。

      妖媚更是笑了,突然冒出几个字来,许是许久不说话了,有些生涩:“你--是……好……的--”一把抓过男子受伤的手,舔了起来。
      男子一个不提防,一股酥麻酸涩的感觉一时袭遍全身,心里却说不出的舒坦。低头一看,原先流血的伤口,竟已经平复如初了。男子又笑了:果然是他,我终于找到了!

      “我叫杨拓,你呢?”男子温声问道。
      妖媚往后退了一步,戒备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放松了下来,咿呀地说着:“夏……砂……”
      杨拓跨前一步,夏砂慌忙退后一步,警戒的眼睛瞪得溜圆。
      “我……我不会伤害你的。”杨拓犹豫了一下,伸展开双手,作出一个拥抱的动作。
      起风了,青衣在风中翩跹。杨拓淡淡地微笑着--
      夏砂盯视着他,似乎在用最本能的感觉试探着他是否危险。慢慢地,慢慢地,夏砂的眼神缓和下来,把剑一撂,扑到杨拓的怀里,紧紧地抱住,却连一点呼吸都没有。
      杨拓只觉得身体像被一团麻紧紧地缠住一般,不过,这麻却带着粗悍的体温,许是好久没有跟铁树在一起亲热了,杨拓竟觉得心中一阵荡漾,耳边缓缓响起夏砂清脆而童真的声音:“好……温暖,好……温……暖……”他的脐下不禁一阵狂热。眼前迅速闪现出铁树哀怨的眼神,心中又忍不住一凉。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手滑下,轻轻地抚摸着夏砂的白发。

      陡然间,杨拓听到怀中传出轻轻的啜泣,像一个被遗弃在角落的孩子绝望的哭声。他的心禁不住软了下来:想不到,他竟也受了许多苦……

      夏砂的屋子很大,是一个天然的溶洞,溶洞开着的口子是一处悬崖,悬崖向外平伸出一块巨石,可以躺卧,可以看天上很清很亮的月色。
      夏砂似乎好久没有跟人接触了,所以,似乎有好多话要说,虽然他支支吾吾地说不好,可是,却并没有妨碍杨拓知道他的一切。
      算起来,夏砂应该是出生在扬州城的一个士绅之家,家境也很殷实。母亲怀他的时候,梦见金碧辉煌的天空中,一块雪白的砂石凌空落到自己的腹中。于是,他还没有出世,父母就给他取名夏砂。可是,夏砂的出生却给夏家带来了一片混乱。等到了留发的时候,父母都惊讶地发现,夏砂的头发竟是雪白色的,于是,扬州城里谣言四起,都说夏家生了一个妖孽。夏夫人由于受不住众人的指摘,不久便过世了。于是,人们又传言夏砂是克星,会克死所有的亲戚朋友。夏老爷为了避忌,就把他交给家中的下人乳养。后来,夏老爷到南方经商,路上受了瘴毒,竟也死在半路上,连尸体都是仆人给运了回来。这下,人们更加认为是夏砂给夏家带来了不幸,连乳养他的下人也不敢见他。叔父就遣人把他扔到满是虎狼的麒麟山,接管了夏家所有的财产。幸亏一只白虎失了崽,见到白发的夏砂,就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刚刚学会咿呀说话的他便在白虎的乳养下,渐渐长大,不过,他恨透了人类,所以,每每有人经过麒麟山,他便驾驭群兽来堵截,吃的吃,伤的伤,倒使得人们以为麒麟山出了一只食人的山魈,便再也没人敢来了。

      聊到这儿,夏砂突然转头看了看杨拓,不经意地说道:“不……知道……怎……回事,看……你……,我好……亲切……”
      杨拓心里一动,却便笑了,暗自说道:夏砂啊,因为你是女娲石所化,而我是昆仑镜,所以你才会对这柄轩辕剑那么喜欢,跟我这么亲近。天下八大圣宝之间,自然都有息息相通的感应啊。

      夏砂见他笑了,心里便觉得喜欢,突然说道:“以……后,我……要你……在一……起。”
      杨拓心里又是一动,看看是时机到了,便淡淡地说道:“可是,我现在要去见一个人。他快要死了。唉……”这末了的一声叹息,却真的是凄怆,眼前,又是那一双幽幽落寞的眼睛--铁树,你再等一等!我立刻就可以把他带到你面前了。

      “他……是……什么?”夏砂懵懂地问道。
      “他叫铁树,是我的朋友。很重要的朋友。”杨拓看着他。
      铁树,千年开花,花谢,树便会枯死。可是,他花开的时候,正是最美的时候,那一段彼此拥有的时光,是多么缠绵浪漫啊!只是……杨拓禁不住心中恻然。
      “朋友……是……什么?”夏砂继续问道。
      “朋友就是……”杨拓脸上一红,他们之间仅仅是朋友吗?他的神思禁不住一阵摇荡,“朋友是那种互相照顾,互相关爱,生死与共的人。”说着这话,他的脸上又是一片神采奕奕。

      夏砂似懂非懂,心里却似乎感到,“朋友”对于杨拓来说,是那么重要的一个东西。他趴到杨拓身上,朗声说道:“夏砂……杨……拓……朋友……杨拓……夏砂……朋友……”

      杨拓笑了:“好,我们是朋友。”转眼却显出黯淡来,“可是,我的那个朋友快要死了。”
      “死……是……什么?”
      “就是朋友再也不能见面,再也不能在一起。”杨拓说着说着,一片黯然。
      夏砂摇头:“我……不死,杨拓……不……死……我要……杨拓……一起……”
      “可是,如果我的那个朋友真死了,我就不会高兴了。”
      夏砂这句却听懂了:“我不……让……他……死,我要……杨拓……高兴……”
      杨拓终于让他说出这句话了,心里一阵狂喜,翻身站起,抓住夏砂的手:“这个世界,也只有你能够救他!”
      夏砂看着他欢喜雀跃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喜欢,笑了:“他……哪里……”
      杨拓乐了:你比我还急呢!?微笑:“我带你去。”

      御剑术,一剑飞天。
      月光蔼蔼,如梦纱轻笼,但见龙纹盘旋的巨剑身上,一个青衣男子怀抱白发少年,身后一匹琉璃白马傲然挺立,偶尔急嘶两声,似乎对这飞行的速度十分满意。
      杨拓感觉得到怀中少年的战抖,便低声说道:“夏砂,别怕,马上就到了。”
      夏砂没有回答,只是打战,把头埋得更深了些。杨拓搂着他炽热的身体,心中不时晃过异样的感觉。
      大漠如雪,雪中,有一点猩红,那是桃花坞,是杨拓与铁树隐居的地方。只是,本来那人儿会倚在桃树下,抬眼望着空中飞行的巨剑,媚眼笑着等他,桃花随着剑风飞舞,零落了一地,或者在那人儿的靥边、肩畔稍作停驻,便又冉冉升上苍穹,带着余香与清月争辉……

      杨拓的眼睛微微有些怅然,紧了紧手臂,说道:“夏砂,到了。”
      到了么?这是什么地方?好艳,好美。夏砂感觉得到杨拓的心思已经全放到这片土地上来了。刚才对自己的关心渐渐得消散了。为什么?
      随杨拓推开门,紫玉的床上,有一个憔悴的身影,低低的,那人说了一句话:“你回来了。”虽然只是这么一句话,却带着浓浓的相思,眷眷的情义,那有些失神的眼睛里,还有更多说不完、道不清的情绪。他是谁?朋友?夏砂睁大了眼睛看他:秀目青眉,自然的一种风流韵致,只是恶病缠身,十分羸弱。

      杨拓伸手拉过铁树的手,说:“我回来了。我把他带回来了。”下意识地,握着他的手紧了一紧。
      铁树笑了,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红晕。当初为什么会喜欢上眼前的这个男人呢?也许,就是因为他那种执拗的个性和认真的表情吧。
      杨拓转身介绍道:“这是夏砂,这是铁树。”没等夏砂开口,杨拓接着对他说道,“好了,我已经预备了其他的药,现在就等你帮忙了。”
      “我……做……什么?”夏砂问着,一脸童真。
      铁树看着这个少年,心中有些不忍:“拓,这样对他会不会很残忍?”
      杨拓心中咯噔了一下,是啊,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自己只是一直记挂着,要治好铁树,至于需要夏砂的肉做药引,却从来没有想过夏砂会有什么感觉。
      杨拓看了看夏砂。
      夏砂不耐烦了:“我……做……什么?”
      杨拓咬了咬牙:“我要你身上的一块肉做药引。”视线落得低了,不敢看夏砂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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