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愕,不知他要做什么。在宫里,他纵容了我之后往往是翻脸无情重责一番,现在呢?
他仰首尽了杯中酒,意犹未尽似的笑道:“这酒太烈,你不敢喝?还是,你害怕祯?”
“为什么不敢!我才不怕!”我两步过去,拿过几上的酒壶喝了一大口。又辣又冲喉咙口一直到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我憋住咳嗽,喘了口气假装平静道:“酒味太淡,不值得喝。”放下壶,心里却纳罕:皇帝为什么喝这么劣的酒?
他咽了一半的酒喷在地上,然后大笑,半晌方道:“说得好!酒味太淡,哈哈,太淡……”
自楼窗望下去,车马粼粼,烟尘滚滚。前,苍茫如在云中雾里,后,已不能回头,也不甘回头。
他突然道:“楚儿,你说,你能活着回来么?”
“能!”我不假思索,“而且我要立最大的战功!到时候,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最大的战功?”李慕放声大笑,“好!好孩子!只要你变成一只鹰飞回来,你要什么朕就给你什么,何况你只不过要知寒回去。朕现在就可以答应你,你回来了,知寒就可以回国。他已经滞留得太久,该回去了。”
他知道我的心思,他还知道什么?一丝寒意爬上背心,我哆嗦一下,掩饰的伸出手掌,“我们击掌为誓!”
“击掌为誓?”他错愕,转眼又笑得前仰后合,一手握了我的手一手轻拍我的手心,笑道:“击掌就击掌,朕答应你,你回来了,知寒就回国,你可放心?”
他松了手,目光淡定冷冽,却唇角微挑,仍是笑个不住。他的心思没有水青阑那么难懂,我看得出他其实并不怎么想要李羡的人头,他想要的,只是看我究竟能做什么,象期待着一个玩偶未知的表演。
但,这是一个机会,我需要的就是机会!
但,不给我机会的是水青阑。
大小战事之后讨逆大军连连败绩,十万大军损了三万,大将损失了一半。我知道的,仅仅是湘王李羡已经自称皇帝,他的“丞相”龙昔天纵英才,身在惟帐而决胜于千里之外,水青阑所有的战略战术在那个人面前都疏少胜算。
水青阑待我百般温柔,可是点将出阵没有我,商讨战术没有我,两名所谓的“亲兵”日夜不离左右,我连观战都是奢望。我的名声越来越响,每个人看我的目光都异样,甚至有人假装看不见我就在旁边,高声议论我只不过是玩偶,连水青阑的败绩都归罪于我。
所谓“红颜祸水”。
我不是红颜,不是祸水,我想上阵,可水青阑不给我机会。我躲在无人的角落拼命练枪,在两名“亲兵”一眼不错的监视下拼命地练。可练完了得到的只是水青阑一声轻叹:“你的枪杀气太重,水满则溢,杀气过重,伤人亦伤己。”
我知道每次练完了枪都血气翻涌不得平静,可是我寂寞,胸中有团火要焚掉我自己。我恨他,恨他说过了却又不算,又不能恨他,他……他是我的哥哥,我最爱的哥哥。
湘王军又来讨战,来的竟然是那位“丞相”龙昔。水青阑亲自披挂了上阵,依然漠视我,喝令“亲兵”将我带开。
我远远地看着水青阑点兵出城门,便泱泱地转回卧房,那两名“亲兵”自然跟在后面。趁他们不备突然出手制住了他们,换上盔甲直闯城门。不待副元帅赶来,我已经闯了出来,背后是守门兵士带血的脸,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得这么狠。
木叶城外本是千里沃野,此时村庄成了废墟,田地生了杂草,遍地星罗棋布的是湘王军的营帐,拒马枪和蒺藜围绕着整个营寨,远远望去只见旌旗招展,寨门的守军盔甲在艳阳下亮得刺眼。
对面湘王军前锋营的主帅龙惜双手抱在胸前,含笑坐在马上,身后“龙”字大旗迎风招展。他是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虽是鬓角如霜,但依稀可看出年轻时的风采。只中等身材,却是瘦,便显得高些,可盔甲在身愈衬得他羸弱不堪,那盔甲于他分明是沉重的负担,可他仍是满面微笑,在马上的身躯挺拔如松。
队伍一乱,水青阑立刻回头,见是我,低喝道:“水天楚,你回去,抗令者斩!”
我刚想分辨,只听一声惨叫,正在对阵的副将军李存义被对方将军斩在刀下。
对面龙昔悠然一笑,仿佛早已成竹在胸:“宗周名将,不过如此。”他玉白的手掌微微一抬,战鼓骤停,他柔声道:“王爷,今日便暂时休战,明晨我等你答复。那上京的李慕不过是酒色之徒,值得王爷您舍了一生荣华为他战死疆场么?”那般柔若春水的语调神态,轻如一梦。
水青阑却是看着被兵士抢回的两截血淋淋的尸身脸色铁青,那斩了李存义的大将仍在阵中催马游弋,我一咬牙,枪尾一掉拍在身下马臀上,那马长嘶一身跃入阵中,水青阑气得厉声道:“水天楚,你给本王回来!”
我不回头,勒马与那将军对面。水青阑仍厉声道:“鸣金、收兵!”
锣声骤起,我仍是不理,违抗军令罪过极大,但纵然是斩我,我也要夺回我的尊严,我不是祸水,更不是红颜,我是堂堂正正的将军,我应该站在阵前。斩我?我回头,看着帅旗下暴跳如雷的哥哥,我想,他绝不舍得。
对面刚斩了李存义那人三十有余,红面虬髯,见我一愕,突然大笑:“哈哈,水大将军疯了不成?手中无将也不能派个娃娃上阵,哈哈哈……小娃儿,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住口!通名!”我深吸一口气,自乱阵脚兵者大忌,我今生的第一战,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18.岂应离合尽悲欢
“周、健、夫--”我一字一字重复着他漫不经心抛给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他不屑问。
那人手中长刀横劈过来,我挺枪迎上,催马错身之际,刀刃夹着冷风缠向我的腰间--刚才李存义就是这样被劈为两段。我侧身一闪,忘了他刚才的嘲辱忘了身后众人的目光,心地一片清明,我该做的,一定要杀死这个人。
枪随意动,身随枪转,银枪自腋底穿出,刺他颌下。他“嘿”一声大吼,刀刃一转回马横砍,挟风带雨、风雷滚滚。
不能硬拼,但他的弱点是卤莽、倾尽全力,不给敌人和自己留下任何余地。那么,我也不给他机会!双手握枪,将身体用力向后一仰,未长成的身体正好可以稳稳躺在马上,他的长刀恰自我胸前划过--少年身小力弱,可有少年的优势。
刀锋擦过护心铜镜,声音刺耳,但那只不过是风,清风过耳片叶不得粘身。丹田较力,我手中枪划破头顶碧蓝无暇的半个天幕,化作一条银线向后送出--我本身力量不够,但凭了丹田一口真气却可用出万钧之力,何况,我等的是他自己送死。
枪尖银亮,红缨如焰,头顶上蔚蓝的天一碧如洗,下一刻,那天被一片血光模糊。
--此时,我吐出最后一个“夫”字。
两个回合,三个字,一条人命。
枪正刺在那刚才还不可一世的人的胸口,因他冲力极大,竟穿透了胸膛。他瞪圆了眼,双唇翕合,如晾在沙滩上将死的鱼,鲜血自唇角汩汩而出。不远处,他脱了手的长刀重重跌落在黄土地上,腾起大股的烟尘--他用尽了力气,却是把自己的胸膛送到我的枪尖上来。
我用力抽回银枪,同时勒马躲开喷出的热血,回头向着水青阑一笑.
我有资格和他站在一起,我要让他看看。
片刻的寂静,突然之间木叶城下欢声雷动,我军兵士欢呼雀跃,一扫刚才的颓然,水青阑的面色已经青得发黑的,然后,仍是一声叹息。
那龙昔端坐马上,沉静如雕象,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盯着我的脸,眼神清澈如泉,第一眼,我竟觉得那张脸很熟悉,但我所记得的人分明只是有限的几个,绝不会有他。
来不及多想,我抬手擦净被血模糊的眼。溅在脸上的血是炽热的,但转瞬就没了温度,抹在手上长长的一痕,鲜艳的狰狞的,令人厌恶。被对方兵士拖走的尸体双眼依然大睁,我几乎可以感觉得到冥冥中他憎恨的目光。很久之前那位皇后娘娘水轻澜淡淡地一句“今日中了恶根,他日必得恶果”又浮在耳边,我身上蓦地一冷。
对面又有人拍马上来,五个回合之内找出他的弱点,第九个回合,血腥气扑鼻而来,鲜血又溅上我的脸……
水青阑自然趁胜进攻,我催马直奔对面帅旗下的龙昔。立时便有将军挡在他的前面,我挥枪相迎,拼尽全力挑过两人逼近龙昔,我知道他是哥哥最大的威胁,如果没有他,哥哥也许不会败得这么惨。如果他死了,哥哥也许会取胜,他胜了就会快乐起来。
那龙昔依旧稳稳坐着,头顶大旗招展,两名将军翼护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全不顾旁边杀声震天、血海翻波。
面对着我滴血的枪尖,他的笑淡若浮云:“你便是水王爷身边的那个少年?枪法不错,可惜却是……你战不胜的,你那王爷要胜也难,还是听话些儿的好。看在水王面上,我不会令人伤你,放下枪吧。”
“楚儿回来!你杀不了他!快点回来!”身后水青阑高声大叫,我回头,他已闯了过来,身后兵将都在远处。
孤军深入最易生变,龙昔此时若是下令围截住我们,我们孤立无援不是被擒就是战死,我蓦地遍体生寒--心里却是一暖,我知道的,哥哥他更加清楚,他为了我竟然不顾一切,我还能要求什么?
那龙昔却似忘了,只脸上颜色瞬息万变,突地轻悠悠道:“水天楚,你本姓什么?你的乳名,是不是就叫做楚儿?”
“不用你管!”我举枪便刺,我要为哥哥除掉他。但立时便有用长刀的将军接了,银枪长刀火花四溅,硬碰硬我绝对不是对手,又没有机会取巧,迎面大刀横劈过来,我只能举枪横架。当一声大震,我双臂全麻,那人又是一刀过来,我明知无力再架,手腕一翻枪挑他小腹,如果不能逼他自救,至少也要拼个同归于尽。
那龙昔突高声道:“冯将军,不要伤他。鸣金,收兵。”说罢,他侧马带开,转眼就入了人海不见踪影,他虽文弱,骑术却好得过分。
“楚儿!”又惊又怒的声音,水青阑赶到,我顿时心头一热,可同时一股腥甜涌入咽喉,眼前一黑,便被水青阑一臂捞过马背……他说得没错,急功近利、伤人可也伤了我自己。
既负了伤,又是小胜,众将察了言观了色之后百般求情,水青阑本就舍不得真对我动手,于是连斥责也无的令人将我送回卧房了事。
这伤其实也算不得重,只是刚才在阵上违逆了水青阑,这时自然要顺着他些,免得他真生气。硬邦邦的床上被褥本就有霉味,混了血腥气更是难闻,可这一切已经都不重要,一颗心在腔子里跳个不住,只有兴奋。
回府衙路上百姓的欢呼、崇敬的目光,连那被打的几名守门兵士都举刀大呼。那些平日里轻视过的我将军眼里的不屑明显少得多了,求情的话语至少有一半是真。我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人,可以坦然地站在阳光下面,站在水青阑的身边。只是,不知道在水青阑的眼里,我是不是也已经是个人,是不是也认为我该是有资格站在他的身边?
我在欢娱中昏然睡去,却丝毫没有想到,这一战中,用鲜血浸染的不仅是脚下黄土,还有我的一生--血是这么残酷的颜色,如烙印,沾染在身上就再也洗不去,只有越陷越深。
猛听得门“吱呀”一响,水青阑带着夜色走进来,手中捧着托盘,粥香四溢,引逗着我的饥肠。我翻身要起来,胸口一阵闷痛又倒下去。
水青阑惊惶地放下盘子过来,柔声道:“怎样,是不是……伤势重了?”
昏暗的天光里看不清他的脸,可听得出他声音里的忧虑和焦急。
我摇头:“我很好,不痛,一点都不痛。又胜了一次,哥哥,你高兴么?”
“住口!”他猛地摔开我的手,“谁让你出去的?你就那么想上阵?你就那么想要立功好回去要水知寒?”
我猛地挣起来:“不关他的事,你带我出来,你亲口答应我可以上阵,可以建功立业,可你说了不算!我学武学兵法为的是什么?就是要象你样征战沙场,你以后还是可以派人守着我,但我还是要闯出去!你为什么不许我做真正的将军?我不想这样,我不要被人看作是你的……你的……你的……”
“我的什么?你说啊!我的娈童?可惜你都十五岁了,年纪大了,已经不配!”他咬牙切齿,“你和水知寒在一起什么都做,现在只不过耽了我的虚名就不可以?楚儿,你真是……你真是……好……”他突然咬牙切齿。
“哥哥,我恨你!”心突然一灰,连争辩的心思都没了。
这一声本极轻,他的狂怒却嘎然而止。他被自己吓着了似的呆了半晌,伸手过来抱住了我,紧紧地抱着,喃喃道:“你根本不懂,自以为是的傻孩子啊,你根本就不懂。我说过我可以保护你,你什么都不必做,只要让我看得见你,只要晚上回来看的见你,只要看见你的笑容,就够了,我什么都不需要你做,你怎么就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