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香暗暗咬牙,心道这么俊的相公,住这样好房子,怎的比那猫儿还要计较。
沈浪却不管她,拿起了那张银票一看,面色有些变化。
然后就从囊中拿出那纸片来,往银票旁边一比。
纸质和厚薄竟是一模一样。
(五十四)
银票。
桃花。
印鉴处,红墨蹭开的桃花。
银票背后,桃花一样的双眼。
所有的结局在最初都已经写好,只不过是因为,他忘记了那个开始。
所以,一直参不透。
如今,所有的线索都已经接上,再也没有什么不圆满。
沈浪的手紧紧抓住了那张银票,用力地几乎将它揉为碎末。
如果,如果这就是你要的结局。
熊猫儿瞪着眼睛不知道怎么回事,春香还在心疼那张银票。
沈浪的唇边浮出一丝微笑。
懒懒地,却又了然于心的微笑,一如少年时。
沈浪倏地站起身来:"收拾东西,回仁义庄!"
熊猫儿急得大叫:"沈浪,到底怎么回事?"
沈浪微笑:"回仁义庄你就知道了。"
熊猫儿愣了一愣,欲言又止。脚步本要跟上,却又硬生生收住。
沈浪见他这样,不禁又笑道:"我们什么也不用做,只等王公子揭这谜底。"
熊猫儿已经开始有弃车而逃的冲动。
其实他们这一路,欢声笑语,气氛热闹得很。
在说个不停的是朱大小姐,在笑的是沈浪,欲哭无泪的是熊猫儿。
七七仿佛把那事情,都忘得干干净净一般,在那边兴致勃勃地研究要买怎样的一条船,从何处离
岸,沿什么线路而行。
沈浪搂着她宠溺微笑,她说什么都说好。
仿佛是幸福美满的场面,却叫熊猫儿看的心惊肉跳。
他是心里有什么便说的人,看这情景恨不得将两人一起掐死,一解心头之气。
他当然又不能真这么干,不仅不能这么干,还要陪朱大小姐说笑,以致于他快要发疯。
最终忍不住的还是朱大小姐。
在沈浪不知道说了第几个"好"之后,她终于忍不住跳起来打了他一个耳光。
"那个人是不是王怜花?"
沈浪刚刚在笑,此时也没有变色。
"是。"
他说:"对不起。"
朱七七倒抽了一口冷气,跌坐下来,却被他扶住。
她已经无力争执,只是悲哀地,一字一句地问:"你是不是不打算向我解释?"
"我不能抹杀发生过的事。我不奢望你原谅,七七。"沈浪握住她的手,没有笑,"只是盼你知
道,我当初迎娶你时,执子之手,与子携老的誓言,都是真的,至今未变。"
七七突然大笑了起来。
笑中有泪,泪中有笑,一声一声,都是刮骨剜心的利刃。
"你真的能够忘记他?你人在我身边,心里却是别人,你道我很稀罕么?"
沈浪看着她笑,笑意淡薄:"我稀罕。"
七七终于嚎啕大哭了起来,一如多年前那娇憨泼辣的少女。
"我除了放你走和原谅你,还有什么别的选择?"
沈浪苦笑:"不原谅也没有关系。若是你肯,我便用余生尽力来补偿你。"
七七定定看着他,冷笑。
"若你真能将余生都给我,我便原谅你。"
之后的路程,风平浪静。
朱大小姐继续研究她的出海之行,沈浪仍然默默微笑,熊猫儿依旧度日如年。
幸好再长的旅途,都有终点。
仁义庄已经在望,本该喘出一口大气的熊猫儿又不禁提心吊胆了起来,只因他记得沈浪说过回到
仁义庄便能知道因果。
仁义庄似乎也非常地风平浪静。
奶妈抱着星儿过来。几月不见,星儿仿佛长得健康快活了些,叫人心中大生怜爱。三人逗弄着星
儿玩了片刻,管家便上来报:"李老庄主昨晚便到庄上,说是要等庄主和夫人回来。庄主现在可
要相见?"
七七冷哼了一声,抱着星儿回内室去了。沈浪看着她的背影苦笑了下,道:"我这就去见,你且
去告知李老庄主一声。"
李长青他们兄弟,自从将仁义庄交给沈浪之后,归隐山林,再不见其所踪,此时竟然归来,熊猫
儿觉得有些忐忑,沈浪却仿佛在意料之中。
李长青劈头一句便问沈浪:"仁义二字何在?"
沈浪苦笑道:"前辈多年不见,身子可好?"
李长青闷声道:"还好。"
沈浪便微笑道:"如此在下便安心了。"
李长青道:"江湖盛传你与王怜花狼狈为奸,为去取那无敌宝鉴,残杀武林同道,可是真的?"
沈浪失笑,道:"前一半是真的,后一半却是假的。非在下二人残杀武林同道,却是武林同道为
那宝鉴追杀在下二人。"
李长青出了一口长气,叹道:"你如此说我倒是信的,可你又何苦与王怜花去做这种事,当年为
这无敌宝鉴,回雁峰一役,死的人还不够多么?"
沈浪道:"当日星儿病重,唯王怜花可解。"因这爱子之情,便是移山填海,也要去做的,何况
,何况......不过是一次旅途。
只是若移山填海便能救星儿,但愿不曾有这样的旅途。
想及此,心中却有一个声音在问:你真的不愿么?真的无憾么?
李长青又紧紧追问道:"如今武林同道商议着要废你盟主之位,将你赶出仁义庄,你当如何?"
沈浪笑道:"此事甚妙,在下本就想在近日离开仁义庄,离开这江湖。"
李长青急道:"这如何使得?你教我哪里再去找这样一个人来,做这仁义庄之主?"
沈浪越发大笑道:"在下如今如何当得起仁义二字?不如早走干净。"
李长青道:"如今各门派商量着去围剿王怜花,夺那秘籍,恐怕武林将有大风波。"
沈浪这才蹙眉道:"王怜花必然已有计策,恐怕想要夺宝者不仅不能如愿,未准还有陷阱。"
李长青道:"这江湖之中,本就只有你能与王怜花匹敌,你既是武林盟主,仁义庄主人,自也是
一呼百应,对付王怜花便也不难。如今世人皆以为你与王怜花为伍,如何还肯听从你?"
沈浪笑道:"恐怕这便是王怜花最初邀我同行的本意。"
李长青长叹一声:"那你打算如何?"
沈浪道:"等。"
等待的时光最难熬。
朱七七飞鸽传书命属下购置海船,自己也忙碌着打点随身事物,以及与手帕交们相聚话别。沈浪
只是不发一语,偶尔也会帮忙。
熊猫儿其实很想走,却被朱七七叫住:"大哥,你可不是答应与我们同往么?"他看看这状况,
又不得不留下来帮忙。所幸他本来就无家世祖产,光身一人,自由来去,也未想到要打点什么。
他也悄悄问沈浪:"你当真要丢下这烂摊子抽身而退?"
沈浪苦笑:"江湖又不是我家的,如何管得这么多?"
熊猫儿觉得不可思议:"那你是铁了心要与七七出海么?"
沈浪笑着反问:"若是我等了十年也等不到什么风波请我去定,岂非无稽?"言语中颇有自嘲之
意。
熊猫儿大叫道:"那你在等什么?"
沈浪悠悠然地笑。
"看是七七快,还是王公子快。"
熊猫儿看着他的笑,只觉得自己的头要炸掉了。
王公子快。
沈浪在出发去往海港的前夜等来了结果。
李长青把一张请贴按在了仁义庄大堂的匾上。
"你可以选择走。"他的话语掷地有声:"但你若抬头看见了这仁义二字,便收了这贴。"
朱七七冷笑:"恐怕你未必全是为了仁义才收这贴。"
沈浪苦笑:"的确不全是。"他有时候的确诚实地叫人抓狂。
但他终于还是收了那张帖子。
桃花贴。
七月十七,云梦山庄。
(五十五)
分道扬镳之前,熊猫儿私底下教育了沈浪一次。
他努力忍耐住破口大骂的冲动,沉声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诚实?难道你不知道有时候真话
比谎话还要伤人?"
沈浪叹道:"我知道,却非如此不可。"
熊猫儿觉得他朽木不可雕。
"你只要推脱是意外,以后再不会发生此事,七七难道会不信么?伤心一阵,也就罢了。"他看
着沈浪道:"如今你叫她如何承受?"
沈浪苦笑着问了他一个问题:"死去一个负心人和一个好丈夫,哪一个更教女子伤心些?"
熊猫儿突然就愣住。
"死?你为什么会死?"
沈浪微笑:"我没说我会死。"
熊猫儿有点想揍他,"那你......"
沈浪笑道:"只是万一。"
熊猫儿并不是猜不到沈浪所说的这个"死"与王怜花有关,但是他有点搞不清楚事情的严重性。
思来想去没有想透,还想问下去,沈浪却不再解释。
他递给了他一个锦囊。
"你且先陪七七去海船之处。"沈浪道:"若到了十九日,我仍未到,你便拆开这锦囊,依上面
所写而行。"
他拍了拍熊猫儿的肩膀:"麻烦你......照顾七七。有你在,我很放心。"
熊猫儿想再说些什么,抬头却看见沈浪的目光一片敞亮,满是信任,又想及他所说的"死",不
由心里一阵激荡,紧紧地握了沈浪的手片刻,然后便大踏步出门去了。
别离时刻,却没有太多的纠缠。
仿佛什么都是安静的,淡漠的,冷冷的爱冷冷的恨,叫人心头麻木。
七七抱着星儿上了车,沈浪想再伸手过去触摸星儿的脸,却被七七狠狠瞪了一眼。
苦笑着,手指却仍是轻轻落了下去,从星儿的面颊,再到七七的脸庞。满是爱怜,甚至还有一丝
感伤的的手势,温柔地能叫铁石都融化。
七七咬住嘴唇,忍住不让自己哭出来。
"你们先走,我办完了事,就来。"
车子渐行渐远。
七七回过头,却看到沈浪的身影还执着地伫立在那里,仿佛站成木石。
面颊上手指余温依旧。
所有的决绝、防备、冷漠突然崩塌,泪水便如此决堤。
七七不顾马车颠簸,倏地站了起来。
对着远方的人影大叫。
"沈浪,沈浪,你一定要来,我原谅你,我什么都原谅你,只要你来!只要你来!"
她哭得像多年前,求爱不得的那个少女。
熊猫儿在车上,却从头到尾什么话也没有说。此时也只是,默默地将旁边的长衫,轻轻披在了七
七颤抖的肩头。
沈浪看着远去的车影,只觉嘴角苦涩。
他是听到那句话的,因此心情倍加沉重。
行程却是不可耽搁的。
桃花贴。
如怀春少女写给意中人的粉红信笺。
云梦阁的王公子。
色若桃花的王公子。
一想及此,胸中便忍不住得要抽痛,那人的名字仿佛是心上一道最凄艳的伤口。
到了云梦阁,王怜花随身的丫鬟小谢见是他来,并没有太多诧异。
"今日十五,公子已去了山庄。"
云梦山庄,仿佛是当年柴玉关与王云梦盛时所居之所。
从雄图天下的壮志,到缠绵不解的恩怨,一切从此开始,又将在此结束。
云梦山庄在洛阳城郊。
在群山之中,有些意外的荒凉之地。当年柴玉关挑选了这样一处所在,本就有求得隐忍淡泊的名
声之意。回雁峰劫后,王云梦携王怜花离开此处,再未回来,因此便渐渐荒废了。王云梦死后许
久,王怜花才想起似的,教人去清理了一下,自己也并不住,只留几个人看管着,如今依旧是一
片颓败之气。沈浪沿着石级而上,只见远处的宅院一片漆黑,在月色映照下看来更是静谧,四周
唯有风声落叶,惨淡凄凉。
沈浪几乎就要怀疑小谢是在骗他。很难想象王怜花会在此处,他本该是红衣明媚,夜夜笙歌的。
如今离他计划之期已近,他的江湖、他的霸业,仿佛都是唾手可得,为何却要选择这样的地方,
来等待那个意料中的结局?
走近了,依然不见有灯光。
山庄的大门是虚掩着的,门栓残破,轻轻一推,便发出"支哑哑"的声音,响亮刺耳,教沈浪不
由惊了一惊。
之后又是一片静谧。
山庄里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干净。
难道小谢真是在骗他?若她骗他,自然是王怜花属意,却不知王怜花将他骗到此处来为何?
沈浪有些不死心。
他决定叫一下王怜花的名字。
他叫得并不响,但周围实在太过安静,所以那声音在黑夜响亮地出奇,让他自己也惊了一惊。
然后他就听到了轻轻的嗤笑声。
他已多日未见他,此时这声音听来如此熟悉却又陌生,仿佛是从他自己心中发出的一般,教他的
五脏六腑,四肢血脉,都震荡了起来。
后院的门轻轻打了开来。
王怜花斜斜地倚在门上:"你叫我?"
他穿着一身白衣,身形消瘦地像月光下轻浅的影子。
(五十六)
沈浪有些茫然。
他突然想不起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仿佛他风尘仆仆地从仁义庄赶到此处,并非是为了平定
江湖将起的大风波,而不过是要看到这样的一个人,再听他如此轻轻地笑一笑。
不由苦笑:"王公子别来无恙?"
王怜花转眼笑道:"尚好,只不过沈大侠迟迟不来,教在下等得实在有些心急。"
沈浪叹一口气:"原来王公子是特意在此相候么,恕在下来迟。"
王怜花笑了一笑,也不说话,只是引他过了后院。原来出了那门,便是后山一片茂密桃林,如今
已是七月,枝浓叶茂,结了一树硕果。树下铺了一大片席子,上有杯盏残酒,可以想见他方才对
月独酌的光景。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怎样的辉煌与寂寞。
王怜花笑道:"不知沈大侠可曾喝醉过?"
沈浪道:"若得三五知己,开怀共饮,自是要一醉方休的。"
王怜花摇头道:"那不过是喝得尽兴,未能算得喝醉。"
沈浪觉得有趣,便笑问道:"那如何算得喝醉?"
王怜花道:"君不闻,一醉解千愁。自是要物我两忘,前事全消,才算得醉。"
沈浪笑道:"有醉,便有醒的时候,如何能前事全消?"
王怜花提起那白玉坛子,一边往他杯中斟酒,一边笑道:"这酒,恰恰名叫消愁。"
这名叫消愁的酒,色泽微红,晶莹透亮,有如桃花水。
沈浪不由叹道:"王公子难道不知,举杯消愁愁更愁?"
王怜花举盏轻笑:"与尔同消万古愁。"他方才已喝了不少,双颊已泛出浅红来,眼眸迷离如梦
,连说话的声音,也有些飘然的轻颤,教人看的听的都是心里一紧。
沈浪便不再说话,只低头喝那杯中酒,喝得又快又急。那酒味既不烈,也不呛人,一口灌下去才
品出它的浓醇,偏生那酒是如此清甜,化进喉舌一般,只得任得那一股气流直从腹中冲撞上来,
教人全身一阵酥麻。
王怜花见他这样,不由笑道:"夜还长着,何必急求一醉。"于是起身重又替他斟上,
接过那酒,便只是小饮,却更细品出滋味来。方才明明是清淡的甜味,慢慢地便回出些莫名的酸
涩,那酒气也是慢慢地渗入肝肠,余味袅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