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时候会想死。并不是真的想不开,但偶尔就是会像被卷进漩涡中一样,有种追求的死亡的强烈欲望。而且,原因大抵都是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不免让人觉得太过散漫。
比如说,在干净的居酒屋厕所里,独自霸占着一个隔间,盯着雪白的马桶的时候。并不是因为他有盯着马桶看的怪癖,只是在反复袭来的呕吐欲望的压迫下,他只能弯下身对着马桶。酒醉的感觉就像每站都停的电车一样,在全身流窜,丝毫没有消散的迹象,让人烦躁不堪,而后又突然窜到喉咙。吐完了冲走,冲走了又吐。胃酸的酸臭味萦绕在鼻孔周围,眼角溢出了泪水,此时,田头真一又一次产生了想死的念头。
虽然仍有吐意,但继续闷在狭窄的地方只会让身体更不舒服,他走出了隔间。洗手水那冰凉的触感非常舒服,于是田头顺便漱了个口。一面用纸巾擦水,一面看着镜中映出的男人的脸。瘦巴巴的,没有霸气,目光也很浑浊……简直就是一张迎接世界末日的脸。
低下头,洗脸用的水池中轻轻落下了一片白色物体,从插花角落的一枝樱花枝上。明明没有风,一枚花瓣却……凋落了下来。
洗手间的开门声突然让田头回过神来。嘈杂声在一瞬之间传了进来,然后又消失远去。他叹了一口气,快步走向那扇连接着喧嚣的门。
“田头?”
他转过头。因为艺名叫广海贵志,他大多时候都被人叫做广海。自从到了东京之后,能意识到自己的本名——田头真一的,只有从家里打来电话或是写明信片的时候。可是,一听到有人叫“田头”,他还是会不自觉地做出反应。
他觉得自己不认识这个男人。深灰色的西装和白色衬衫,稍微有些松的深绿色领带,还有似乎已经穿了很久的黑色皮鞋。年龄大概在三十出头吧?他身上没有业界相关人士的那种时尚感,只是一副普通上班族的模样。
“是田头真一吧?”
男人状似亲密地重复了一遍田头的名字。他仔细地审视着那张有些扁平的脸。细长的双眼,稍有些外突的下唇……看见这个嘴唇,田头被酒精搅浑了的脑中“噌”地冒出一个名字,便不假思索地说了出口。
“优?”
男人的嘴角刻上了深深的笑纹。
“是啊,好久不见了。”
他是小日向优。已经隔了十年没有与高中朋友再会了。虽然曾经有好几次收到从家里转寄来的同学聚会的明信片,但田头从来没有参加过。优走近他,再一次露出了笑容。
“你和高中时真是一点都没变呢,还是这么年轻。”
“没有啦……”
两人明明应该同是二十八岁,但优看上去却老了很多。或许因为在田头最后的记忆里,他留着接近光头的短发的关系吧。细长的双眼认真地打量着自己,轻轻叹了一口气。
“果然淹艺圈的人就是不一样啊。很帅气……或者说很有型吧。”
田头苦笑。这些年,凭自己在媒体上露面的次数,根本无法被称为……艺人。
“我大学毕业以后就在这里的公司工作了。今天是有同事要辞职,所以就来这里喝酒,顺便算是给他开送别会,你呢?”
“和公司的人一起喝酒。”
优小声嘟囔了一句“这样啊……”
“好久没见了,我还以为能和你好好聊聊天呢……”
听到优满心遗憾的话,田头心里顿时涌起了对许久未曾相聚的朋友的怀念。今天是公司里平时很照顾自己的一位前辈歌手——夏田的新专辑录制完成的庆祝会,参加的人不少。就算自己一个人中途离开,周围也一定不会在意的。
“我离开倒也没关系,你呢?没关系吗?”
优轻轻耸了耸肩。
“说是送别会,其实也就是走过场而已。”
和优分开后田头回到座位上,说了声自己临时有事便中途退场了。不出所料,果然没有人出来阻止多余的自己。
先在店门口等着的优,在西装上罩了一件奶油色的薄风衣,右手抱着一个似乎已经用了很久的皮包。他骨子里都渗透了上班族的气息……田头感觉到。自己则是黑色皮夹克配件牛仔裤,加一双黑色长靴。虽然也有西装,但除了派对或是正式场合之外从没穿过。谈到该到哪儿去的话题时,田头一说不怎么了解酒吧,便被优嘲笑“亏你还是个艺人呢”。
白天明明穿衬衫都能闷出汗来,可一到晚上气温就骤然降低,就连着酒醉的脸颊都感到了一丝凉意。在大路上走了五分钟左右之后,两人拐进一个岔道,登上了一幢小小的杂居楼的台阶。那是一家只有吧台和一张桌子的小酒吧。优似乎是这里的常客,和应该是酒吧经理的四十多岁的男人亲密地聊了起来。
优喝啤酒,田头则要了Spumoni。二十一二岁的时候倒还会经常出来走走,但最近只要没有人约,田头就从来没出来喝过酒。有人敬酒时他从不拒绝,为了不扫大家的兴,多少也会喝点儿,但他原本就不是很喜欢酒。
“说起来,昨天在那边的高野公园赏花的一个年轻男人,好像死了。”
听到经理的话,优附和道:“哦~~……”
“好像是喝醉了之后,掉到河里去了。据说还不能断定死因是溺死还是酒精中毒。啊……真是对不起,我才不该说这么扫兴的事。”
优说着“没关系”,摆了摆右手,接着有嘀咕道“不知道在兴奋到极点的时候死去是什么感觉?”
“大概就像在高潮的时候心脏病突发一样吧?喝得烂醉,飘飘欲仙,也不知道自己溺水了……呐,田头你怎么想?”
田头根本无法拿马上风和酒精中毒作比较,只是觉得比起酒精中毒落得个溺死的下场,在做爱中死去还好一点,便回答道“大概马上风的死吧”,却被优敲了敲肩膀,嘲笑了句“色鬼”。
“对了,你没在唱歌了?”
听到优质朴的提问,田头拿着酒杯的手停下了动作。
“乐队解散了啊。后来在电视剧里看见你,我还以为你在朝这方面努力……”
田头把鸡尾酒放在嘴边浅浅地吸了一口。舌尖上留下了葡萄的苦味。
“我现在做现场乐手,或是后台伴唱之类的。”
“哦~~~~~~”优感慨地嘟哝道。
“还是和音乐有关的啊,真不错……”
虽然别人说“真不错”,但田头心中的滋味却很复杂。虽说是现场乐手,但他几乎没有工作的委托。比自己强的吉他手、伴唱满大街都是,不论是比自己年长的,还是年幼的……
会用自己的人,也就是同公司的前辈夏田而已。夏田也清楚地知道,田头无论是吉他还是伴唱的技巧都绝不算高明,所以只有在给新人偶像歌手制作专辑这种不一定要求高水平演奏的时候,才会让田头参加。而且还是田头的谄媚,才换来这偶尔的工作机会,否则演奏的工作根本不可能会轮得到他。
“我大学时候也组了乐队哦,还在现场练得挺能独挡一面呢。本来以为说不定能出道,不过毕业的同时,成员们都各奔东西,梦想就此破灭了。我是想一直走音乐这条路,但也有人不愿意在这种看不见未来的事上赌一辈子……”
优笑着喝干了啤酒。
“现在工作太忙,我都不知道时下流行什么音乐。”
优在西装口袋里翻来翻去,掏出一包香烟,熟练地点燃了一根。对话就此中断,为了填补这莫名的空白,田头也举起了杯子。作为一个高中毕业的同时就进入了现在的经纪公司,半年之后就以乐队形式出道的人,田头知道箱子机此时即使出口安慰,也只会徒显虚伪。
高中的时候,两人每天都不厌其烦地交谈着。谈那时候喜欢的音乐,谈和优一起组的乐队,还有无论练习多少次都唱不好的句子……就像喷涌的泉水一样,他们从来都不会缺少话题。
田头模糊地意识到,这种尴尬或许是十年的岁月带来的吧。十年前,为了给自己的高中生活留下最后的纪念,乐队参加了选秀,现在的经纪公司问田头“要不要作为一个乐手出道?”参加选秀的明明是整个乐队,被问到的却只有自己一个。
得到这份意想不到的幸运,田头没有告诉优和其他乐队成员。虽然未曾想过高中毕业后还能继续现在的乐队,他还是觉得自己在某处背叛了同伴们。可就算有这份背叛的罪恶感,不论别人怎么想,那个时候田头还是不打算放弃这份幸运。获得乐手这个头衔,靠音乐生活下去,是田头的梦想,是他理想中的生活方式。
突然,田头脑中浮出了一个男人的影子。想起他犀利的目光,田头苦笑了。那个时候曾想过再也不要和他见面了。可是,现在却极度怀念起那张脸来。他现在在做什么呢……那个奇怪又自我中心的人,不属于家也不属于学校,那个不属于任何地方的人……
“你弟弟还好吗?”
优回过头,答道:“啊,他过得挺好的。”
“力高中毕业之后也来这边了。”
“他考上大学了吗?”
听到田头的提问,优笑着答“怎么可能”。
“高中他就不停地反复逃课、休学,毕业的时候都二十岁了。跟我爸爸大吵一架之后,他总算是留下了一个高中毕业的文凭,但他那种人怎么可能会认真学习去考大学啊?他说家里‘太烦’,就来了东京,刚开始时借住在我家,但自从我结婚之后他就没有一个固定的住处……打工赚了点钱就优哉优哉地跑去旅行,钱花光了就又回来打工,一直重复着这个过程。曾经有一次,他打电话告诉我说,在旅游的地方护照和钱都被人偷走了,让我寄钱给他,可一问他在哪儿,他却说在厄瓜多尔。那种地方鬼才知道在哪里呢。”
优拍着膝盖笑了。跑到世界地图上都不容易找到的国家去旅行,还真像是力的作风。
“力还是老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我爸妈为这个事没少操心。有这么一个不肖的弟弟,我也真够累的。”
从优柔和的口吻里能感觉得到,虽然他很烦恼地叹着气,但心底里却并没有真正为此担忧。想到优和力这对只差一岁的兄弟高中时水火不容,看来两人的关系似乎已经有了相当的改善。
“对了,那家伙就在附近哦。上上个月从婆罗洲回来之后他就开始找工作,说是找到一份带住所的工作,就到我家里把行李拿走了。原来说是做酒保,但后来据说店长病倒了,他就升级当了雇佣店长。我偶尔也会去照顾一下他的生意。要不要一起去看看他?”
田头一时起了想见见他的念头。就算过了十年,他那犀利的目光,和目中无人的说话方式应该还是没变吧?如果还没有变的话,那么……好怕见到他。
“不、不用了。”
优没有理睬田头的拒绝,仍然不放弃。
“去吧。你也一直没有见过他了吧?我也想看看力吃惊的样子。”
田头苦笑着摇了摇头。优也没有再勉强,只是用一副有些迷惑的表情看着他。
这时传来了手机铃声。发出声音的是田头的手机,是夏田打来的。田头从座位上站起来,对优说了句“我出去一下”,便走到了店外。
“你居然先走,太过分了。”
口口声声说人过分,可夏田的声音里却混杂着笑声。或许他喝醉了吧。
“我刚刚有事,很抱歉。”
“……算了。对了,你那个什么事也应该完了吧?我想和你说会儿话,好久没和你单独说过话了。”
田头已经很久没有受到夏田的邀请了。偶尔,夏田会像突然想起来似地找他过去。
“你现在在哪?”
“K&J,老地方的店里。”
到那个地方用走的也花不了五分钟。田头答应他三十分钟后过去,便挂断了电话。原本还打算今晚回家里好好休息,似乎是不行了。
回到店里,田头告诉优,说自己临时有事。看着对方遗憾的表情,他也稍稍体味到了一丝不舍。告别时,两人互相交换了手机号码。
“我会再和你联络的,拜拜。”
优挥着右手,走下了连接着地铁的阶梯。又用一个父亲的表情笑道:“家里还有烦人的老婆孩子在等着呢。”
田头朝夏田等着的店走去,突然想起了喝醉之后掉进河里的那个赏花人的事。在最巅峰的状况下死去……如果放到自己身上,那或许就是十九岁那年夏天的露天演唱会吧。如果那个时候在巅峰状态死去的话,自己或许就成为一个传说了。不过这也是到了现在才会这么想,那个时候他并不认为那就是巅峰。田头一直相信,自己的未来必将创造更多的辉煌。
田头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未来会是这个样子。想象着力如果看到现在的自己会是什么想法,他笑了。
“你是白痴啊?”
或许他会对自己这么说吧?
△ △ △
在刚升上初中的时候,一个和田头年纪差很多的表哥决定结婚后,送了他很多唱片。Supremes、杰克逊五兄弟、Stevie•Wonder……大部分都是黑人歌手的作品。对平常只听电视上播的歌的田头来说,那些音乐实在太震撼了。
从传来的乐声中,吹起了一阵未曾知晓的美国风暴。那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结合着在电影和书本中得来的对国外的模糊影像,不停地膨胀起来……田头陷下去了。
表哥的唱片大多是进口盘,并没有附翻译。想知道歌词的意义时,田头就查字典。那些大多都是情歌。过了一段时间,表哥送的唱片已经不能让田头满足了,于是他开始自己买。根据广播中的介绍,无论是乡村音乐还是摇滚,只要是西洋音乐,他都听了一个遍。十四岁生日时,田头向父亲要了一把吉他作礼物。可是把喜欢的曲调拼命模仿了很多遍,听上去却还是那么刺耳,只能和自己生闷气。
田头像恋爱般喜欢过数不清的歌手,但一直喜欢不曾改变过的,只有Stevie•Wonder。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他时,那双目失明的歌手摆动着身体唱歌的样子深深感动了他,回过神时,田头发现自己竟然哭了。那时候,他想到,自己也想象那样,做一个能音乐打动人的歌手。
初中时,周围并没有听西洋音乐的朋友。就算喜欢音乐,大部分喜欢的也都是日本音乐,崇拜偶像的居多。不管田头怎么热心地宣传西洋音乐有多好听,再怎么推荐,朋友们都没什么响应。即使逼着人家听过之后,得到的却也只有一句冷淡“听不太懂啦”。
田头就这样度过了知音难觅的初中时代,升上高中的同时,环境突然变了。隔壁桌的小日向优竟然也很喜欢西洋音乐。优也和田头一样,因为找不到音乐上的知音而渴望着“倾诉”。两人就像互相找到了沙漠中唯一的同伴一般,没完没了地聊着自己喜欢的东西。
深夜的广播是他们的资讯宝藏。两人总是雷打不动地聊西洋音乐的专栏节目,第二天一边揉着犯困的双眼,一边讨论喜欢的歌手的新曲,讨论新人歌手。不久后,自然而然地,他们不再满足于讨论,开始有了“想自己做些什么”的想法。
加上优的童年玩伴——隔壁班的半田,还有半田的哥们——同班的奥宫的加入,高中一年级的夏天,乐队“move”正式成立。
作别少年时代——木原音濑
作者:木原音濑 录入:0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