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则上讲,守藏司接触到的东西决不能随便泄露,即使家人也不行。子周打小有原则,何况子释也从不过问,所以,这还是他第一次向大哥汇报工作上的具体内容。子释心知定是令他如鲠在喉之事,实在憋得难受。于是放下茶盅,端坐倾听。
「凤栖五年威武将军谢升「谋逆」案,大哥听说过没有?」
子释心头大震。暗中稳了稳,喝口茶,才道:「略有耳闻。听说他私开边贸,勾结异族,攫取重利,最后被御史台定为「谋逆」。」
「那大哥知不知道,谢将军已经平反了呢?」
「你说什么?!」子释猛地站起来。滚热的茶水洒在手上,浑然不觉。
「大哥!」子周吃惊。瞧见子释手背红了一大片,赶紧冲出去拿了烫伤膏来。所幸并不严重,很快处理妥当,兄弟俩重新坐下说话。
子周看着大哥,等一个解释。
子释却道:「你先把平反的事给我仔细说说。」
「平反的诏书,是凤栖十二年底下的。听蔡老说,当时西戎兵已经入关,直逼銎阳。朝里很多人忽然想起谢将军在冷月关守了十五年,时有边衅,却安然无恙。若没有他生前从其他几个蛮族手里采买的大批良马弓箭,威武军只怕更无还手之力。恰在此时,一个军中小吏呈上了偷藏多年的谢将军遗奏。遗奏中痛陈西戎狼子野心,异动频频,而威武军粮饷短缺,处处艰难……据说朝中上下,看了那封奏折,无不落泪……
「最后皇上命理方司重新调查,结果证明谢将军满腔精忠报国之心,或有事急从权之举,绝无贰心谋逆之实。朝廷于是下诏给谢升将军平反,罢了刚刚升任秘书副丞的原兵部尚书朱高轩大人,罢了已经调任京兆尹的原右谏议大夫范明堂大人,又黜了几个当初经手此事的御史,其他因此牵连罢免降黜的官员多达数十人。」
仿佛被某种力量压迫着似的,子周长吸一口气,接着道:「还有,左相徐慜之大人当年曾一力主张对谢将军严查严办。原本这件案子,判为私敛贪污,亦非不可,最后却因左相态度坚决,要……为国除害,定了『贰心谋逆』,诛三族,斩立决。所以……徐大人愧疚难当,诏书颁下当天,就吞金自尽了。」
子释听完这段,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沉默半晌,终于缓缓开口:「没想到,这桩案子,案发时朝野震动,牵连广泛。平反时又折了这许多朝中大员……凤栖十二年底,是了,那时候北方已经乱成一团,朝廷邸报送不出来,以致彤城竟压根儿不知道……」
大哥对此案反应太不寻常,子周两只眼睛直直的盯着子释。
「不知……谢将军还有亲人在世否?」
「当日诛父、兄、子三族,谢氏中人全部未能幸免。但是,罪不及母族妻族。谢将军母亲早逝,母族衰微,谢夫人却是庆远侯韩先幼女。蔡老说,事发之后,韩府曾逼她归家,她却执意与丈夫同生共死,所以——」也许是被大哥凝重的态度感染了,子周越说越沉痛。说到惨烈处,心中竟隐隐撕扯起来,以致无法继续。
兄弟俩默然相对。过了一会儿,子释轻轻问:「谢升将军的表字,是不是『启明』二字?」
「是。」文件中有相关资料,子周是看过的。况且,「升」即旭日东升,正合「启明」之意。——不过,大哥怎么知道?
「子周。」子释近乎悲悯的看着弟弟,「下边的话,有一些是我听到的往事,有一些却是猜的。之前不敢讲,现在,都告诉你罢。你先好好听着,别难过……」
预感到即将呈现在面前的是什么,子周不禁紧抓住大哥的胳膊,微微颤抖。
「你知道,爹爹曾经外放西北,做过两年凉州刺史。虽然从未明说,但他老人家和谢将军,定是故交旧识。谢将军案发之时,爹爹致仕居家已近六年。可是——你和子归凤栖五年三月来家,与谢将军罹难之日相差不过半月……」
握紧弟弟的手:「爹爹临终前,曾经提到一个名字。你大概没听着,我记得……正是「启明」二字……爹爹这个人,一向信奉君子之交淡如水。越是倾心相待,外人看着越是关系平平——大概正因为如此,才不但没有被牵连,还能护住你二人逃脱……」
虽然开始说是猜测,但话说到这一步,兄弟俩都清楚,真相已经揭开。
第〇四五章:苦肉为计
秋波弄的生意,从正月十六才真正好起来。原来年节里除了各项服务价钱翻倍,恩客们还须另外备下应景的赏赐,花销比平日高得多。不是货真价实大富大贵子弟,正月十五以前是不敢摸进青楼去的。那些专等出了十五上门的嫖客,民间有个诨号,叫做「十六少」。
到得正月底,天气渐渐回暖,天勺湖面也开始破冰行舟,秋波弄里一天比一天热闹。普通汉子后生,也就这时候兜里有几个闲钱,谁不想趁此机会销魂一把?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过了正月,又是一年奔波挣命等着,得销魂时且销魂。
总的来说,秋波弄南面临湖的院子,档次较高。北面十来条胡同,多数是些廉价妓窑。也有不少小门小户的私娼,靠针线浆洗度日,顺带做点皮肉生意。一过正月十五,这些地方可就闹腾起来了。庸脂俗粉癫蜂浪蝶往来出没,婬词秽语靡靡之音不绝于耳,把整个秋波弄带得愈发放荡。
这天二皇子一行人从香雪楼出来,已近丑时。整条街人来人往,灯火通明。唯独北面中间几条胡同,形制规整,却冷清异常。长生早留意到这怪现象,始终没观察出结论,于是问倪俭:「那几条胡同怎的没人去?」
倪队长最近虽然常来,却不熟悉京城掌故,于是回头问手下。
一个喜好交游的侍卫凑上来:「启禀殿下,听『精忠所』的人讲,那几条胡同里原先全是『相公堂』。据说从前生意好得不得了,自从皇上顺天立朝,那些个伤风败俗的勾当不再时兴,来的人才少了。」
负责京城治安的部队,是顺京府尹下属「钦察卫」。考虑到城中居民七成以上是夏人,符杨特地从忠勇军中抽调若干可靠分子组成「精忠所」,由「钦察卫」统管,专门协理夏人事务。「精忠所」人数不少,地位却不高,顺京城里有资格欺压他们的官兵多的是。相对而言,二皇子府的侍卫大哥们等闲不会仗势欺人,无理找碴,自然乐意奉承。
「相公堂」三个字,不用解释,也猜得出是什么地方。
长生又向几个灯光晦暗的胡同口望了望。
以为殿下好奇不解,秦夕在一边补充道:「还是咸锡朝时候,立了官员不许嫖妓的规矩。那些老爷们便想出玩相公的招儿。要说断袖的风气,自来就有,不过南边见得多些。北边流行这调调儿,却是,」顿一顿,「却是锦夏定都銎阳之后。谁知到后来,竟成了达官贵人们的风尚。」
话锋一转:「咳,也就有钱人家公子哥儿无聊了好玩这手,老百姓忙着养家糊口,传宗接代,谁有闲工夫招相公消遣?本朝立国,上下都不搞这套。相公堂之类,自然就荒废了。」
西戎游牧民族,人口稀少,鼓励生育,基本没有男人跟男人搞到床上去的概念。秦夕司空见惯,无所谓,却怕殿下不能接受。又不免言及前朝本朝,多少有点尴尬别扭,一番话说得十分客观。
「你是说……这风气,南边十分盛行?」
「从前越楚一带,寻常人家若有个儿子生得好,一家子吃穿不愁。至于模样俊俏的世家子弟,鞍前马后追捧吹抬,勾搭帮衬的,更是不在少数。」看殿下神色平和,秦夕接着往下说,「其实岂止南边,自从锦夏出了几个好这口的皇帝,北边倒更厉害。尤其京里,好些大官家中都养着娈童,还有那年轻的监生士子,互相牵牵扯扯……」
「好这口的皇帝?」长生打断他。
「可不是。听说……」殿下居然有兴趣,秦夕也就把那民间村野流传的一些趣闻掌故拿出来讲讲。多数传说,倪俭也有所耳闻,时不时插两句嘴。后边一众侍卫不由得都紧跟上来听,听至匪夷所思处,大伙儿纷纷议论。有人瞠目骇笑,有人摇头叹息,也有人好奇心起,跃跃欲试。
听了一会儿,长生心思宕开去,秦夕之前说的几句话浮上来:……鞍前马后,追捧吹抬,勾搭帮衬,不在少数……追捧吹抬……勾搭帮衬……不在少数……
忽然想起什么,问:「那赵琚呢?他搞不搞这套?」
「这个……皇宫里的事情,时日隔得太近,谁知道……听说过的倒都是搞女人……」
嗯。
继续琢磨:追捧吹抬……勾搭帮衬……不在少数……
烦躁起来,正要叫秦夕住口,一伙人从前边「环采阁」涌出。定睛一看,正是大皇子和三皇子的队伍。三位皇子常在秋波弄出没,已是京城公开的秘密。虽然没打旗号,周围人早忙不迭避让开去。
长生收敛心神,勒马下鞍,跟皇兄皇弟打招呼。
符定身边粘着一名女子,媚骚入骨。长生知道那是他的新欢,环采阁的云仙姑娘。
「二弟,这就走了?再跟大哥干一杯去……」符定明显有点喝高了,大着舌头,「我说这儿更好,老三偏还惦记着香雪楼的若什么雨……」
彼此别过,长生一行人拐上双曲桥。
符留坐在轿中,撩开帘子回头,看见二皇子刚上桥,亲卫们便队列整齐护在左右两翼,从桥中间过去了。眼中寒光闪过:「果然……他还是怕水……」
二月初二花朝节。
秋波弄的姑娘们白日里拜过花神庙,又结伴出城,踏青赏春,摘回大把粉桃素李。
弄晴早早约好二皇子这晚陪自己放花神灯,精心打扮了两个时辰。直觉对方不会喜欢艳丽风格,索性穿了一身白。
长生进来,先看见她发髻上别着一圈李花。伸手拈下来:「虽然没什么忌讳,到底不吉利,换几朵粉的吧。」随手将花收在袖子里。
这举动亲昵而自然,饶是弄晴久经风月,也刺激得像个初恋的小姑娘,红着脸应了,心口砰砰直跳。于是也就没注意到对方的心不在焉。
天上地下各路神仙,妓家尤重花神,夜间放灯更是讲究。秋波弄各家数得上号的院子都拥有若干画舫,姑娘们亲手制作与自己生辰相对的花灯,书上芳名,挂在船檐。到了晚上,画舫驶至湖心,将花灯放在水面,谁的灯漂得远,燃得久,谁就占了这一年的好花运。
长生身份特殊,出手大方,香雪楼很给面子,单独拨了一艘船给弄晴。二殿下再有两天便要离京巡视春耕,今晚是最后的机会。弄晴新排了一支歌舞,下定决心使出浑身解数好好表现。
放完灯,正要摆上酒菜,献上歌舞,忽闻一阵锣鼓喧哗,在湖面清悠丝竹声中尤为明显。紧接着几朵烟花在半空闪现,水天之间华彩相映,绚丽夺目。船上岸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一艘画舫泊在湖当中,船前一圈桃花灯围出几丈见方的水域。正对着船头的位置支起一面纱帐,后边影影绰绰似有人活动。纱帐前方,许多木偶浮在水面,一个掌上插着点燃的线香,其余手里捧着炮仗。纱帐后的操控者正努力让持香的木偶点着炮仗上的引信。每点燃一个,便有一朵焰火升入空中。
弄晴轻声惊呼:「呀!那个是水傀儡!」
丫鬟小如道:「听环采阁的小梦说,今儿恰是云仙姑娘的生辰,大殿下许了她一份厚礼,敢情就是这个?」
「想必是了。云仙跟咱们一样,也是打南边来的。」又瞧了一会儿,弄晴微叹:「想不到竟能在此地看到水傀儡戏,多少年不见,居然新鲜起来。」
长生笑道:「这套班子多半是我大哥从宫里磨出来的——弄晴,我知道你也是南边人。可惜我没有大哥的本事,敢把人家进贡给父皇母后的东西拿来博美人一笑。」
「殿下这是说哪里话来?奴家的心意,殿下难道还不明白?」弄晴娇嗔。见对方不应声,又自言自语:「怪道瞅着格外精致,原来是贡品。」
长生道:「既是你家乡风物,咱们驶过去仔细瞧瞧。」
这时候,湖上船只争先恐后驶近,都想一睹为快,观赏北地难得一见的水傀儡表演。云仙偎在符定身侧,得意非常。这一场风光,足以成为秋波弄一年的热门话题。看见香雪楼几艘画舫也凑过来,更觉扬眉吐气。大殿下床第间种种奇怪癖好,也没什么不能忍受的了。
很快,远处的船也被吸引过来,挨挨挤挤密密麻麻,船头相并船尾相连。又有那好瞧热闹的,见缝插针往里钻。忽然「碰」一声,两艘船撞在一块儿,带得这一排的船都左右乱晃。弄晴的画舫恰在旁边,跟着起伏不定。几个女孩子尖叫着东倒西歪,长生伸手拉住。混乱中小小一颗弹子自水下激射而出,正打在他腿上:一个趔趄,立足不稳,当即落入水中。
「救我!……」才扑腾着喊出两个字,忽觉身上一紧,有人从背后袭来,勒住自己拖往湖水深处。
倪俭在船头慌得大叫:「快!殿下不会水!」作势欲跳,又生生停住,差点哭出来,「我也不会水……」
弄晴刚脱下外裳,提起裙子扎在腰间,一个人影已经从身边掠过。匆忙中还不忘抽空回头:「姑娘不要下来!」认出是天天跟在二皇子身边的亲卫之一。
「我水性不差。」弄晴不肯罢休。
倪俭移步挡在她身前:「请姑娘放心,殿下安危着落在我等身上。」
这时秦夕浮出水面,手里和一个人纠缠,冲着船上嚷道:「有刺客!放箭!」
与此同时,那边云仙船上,符定正命令表演水傀儡的人:「二皇子落水,赶快去救!」符留因为腿脚不便,坐在舱里伸着脑袋向外探看。
秦夕刚露面,倪俭便挥手叫侍卫们列队排开,弯弓搭箭——这批人的箭法都经长生亲手调教,虽然水里两人动个不停,箭枝却长了眼睛似的尽往敌人身上招呼。
秦夕放下对手当活靶子,转头潜入水中给长生帮忙。东海水师训出来的人,果然厉害。看对方意思,开始打算弄成纯粹的意外溺水事故。没想到己方虽然只有两人,却异常扎手,只得亮了兵刃。要说府里水性最好,其实是船上演戏演得入木三分的倪大头。殿下不让他下来,怕实力太强,不够逼真。又即兴起意,送上去挨了一水刺,以增强效果……效果是更好了,可是风险也更大了啊……唉,做大事者果非常人……
船舱里。弄晴脸色煞白。想起倪俭挡在自己面前时的戒备神色,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泪水无论如何也忍不住,心中绝望而愤怒。
也就是片刻工夫,好些人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二皇子已然获救。然而惊吓过度,又遭刺客袭击,重伤昏迷,只怕有性命之危。附近几艘船的人都看见二殿下捞上来的时候,身上一个劲儿往下淌血。
卫队情急之下,误伤了好几个水傀儡表演者。符定第一时间过来探候,一边问老二伤势,一边打听刺客是否落网。过一会儿,又搓着手叹气:「这下怎么跟母后交待……她老人家得许久看不上木偶戏了……」
秦夕正在舱内替长生做简单救护处理,倪俭吆喝舟子拼命加速划船。听了大皇子的话,倪队长霍然转身,冷冷道:「大殿下。殿下堂堂镇国上将军,在这儿演场木偶戏,竟让刺客混进来眼皮底下伤了二殿下。这事儿,我倪俭非到皇上面前分说分说不可。」
符定大怒:「你什么意思!你以为我不着急么!是谁这么可恶,我定要把他揪出来千刀万剐!」恶狠狠瞪着倪俭,「一个奴才这么嚣张,你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