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符杨接到老二府上送来的急报,已经听老大把前后经过说了一遍。
符定义愤填膺,赌咒发誓,请求父皇把缉拿凶犯的任务交给自己。
符杨一脚踹过去:「不长进的东西!叫你跟莫思予学礼仪你偷懒,叫你跟符蹇学政务你开溜,哪怕跟贲荧学学皇家事务——你倒好,把宫里的东西偷出去巴结娼妓!正事一件没出息,吃喝玩乐花天酒地倒学得飞快……我问你,那水傀儡戏班子谁准你带出去的?」
「我求了母后……」
符杨捶桌:「慈母多败儿!慈母多败儿!」
符定低头跪着:「谁知道会有刺客趁机混在水里——依孩儿看,那刺客多半是冲我来的。老二打小怕水,非要凑这热闹,船一晃就掉下去了。大概撞破了刺客行迹,才招来对方下杀手……」
符杨盯住儿子:「你身为兄长,明知道他怕水,还由着他乱来?」
「这……他迷上了香雪楼的头牌,陪人到湖心放花灯,不在我船上……」
做父亲的火冒三丈:「都是不长进的畜生!滚!」
踢走老大,转了半圈,叫来禁戍营都司符粲:「你马上带两百人送蒋青池去老二那里,瞧完了叫他直接给朕回话。至于你,这些天就留在那儿,先不要回来。」——蒋青池是现任太医院尚医监,一把手,北方鼎鼎有名的神医。
符粲走了。符杨又转了两圈,冲身边内侍道:「传旨,出宫。」
到了老二府里,把跪地迎接的奴才们撇在身后,一边走一边问蒋太医:「有救没有?」
「回陛下,二殿下伤在肺叶,性命暂时无碍,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水下受伤,失血严重。兼之湖水冰冷,寒邪入侵,过后必有发热喘咳胸痛之症,十分棘手,须好生调理将养。微臣还听侍者说,殿下颇畏水,恐怕倍受惊吓……」
符杨略沉默一会儿,道:「他小时曾经失足落水。」
想起当年锦妃吓得惶急无措,老二却一口咬定是玩闹时自己不小心跌落水中。如今看来,那两个对他这块心病如此熟悉……这般周详的算计,比上回更精彩了……哼!都是不长进的畜生!……
蒋青池尚在絮叨,符杨已经进了内室。
二儿子躺在床上,人事不省。从胸口至腰间缠满白布,左侧一大团晕开的血渍。上前探探,身子冰凉,气若游丝。
蒋青池看皇帝皱眉,忙道:「陛下放心。二殿下受惊昏厥,自己醒来最好,强行唤醒,容易损及心神。故此微臣只下药,没有下针……」
「你看着办。要什么只管说,把人给我治好了就行。」
符杨说罢,在床前坐下。平日觉着老二很多地方生得随自己,此刻细看,受伤失血之后整个人显得柔弱不少,越瞧越像他母亲。想起锦妃临终前,拉着自己只说了一句话:「请大王时时记得,生儿……也是大王亲生骨肉……」
也是亲生骨肉。
都是亲生骨肉。
差点顺手就把案上的药罐子掼在地下。符杨「腾」的站起来,走到院子里。老二的亲兵队长领着属下跪了满地。身为皇子亲随,护卫不力,叫主上性命垂危,本是掉脑袋的罪过。
符杨骂道:「贱奴才!是谁把你们主子勾到那种龌龊地方去的?」
「回陛下,年前殿下说小人等跟着到处跑,也算有些苦劳,赏了银子叫小的们出去乐一乐。没成想有一回撞上大殿下府里的人,起了点争执……」
倪俭开始还小心翼翼,见皇帝没有表示,越说越忘形:「……后来,大殿下和三殿下天天拉着二殿下出去喝花酒。那个香雪楼的什么头牌,本来是大殿下的相好,硬缠上了二殿下……昨儿入夜,我们几个紧跟殿下左右,一刻不离。临到上船,又特地寻了水性好的兄弟以防万一,谁知——」恨恨道,「大殿下在湖上给他的新欢演木偶戏、放焰火,满湖的船都凑过去看,怎么就那么凑巧,唯独撞了二殿下的船——船上那么多人,偏偏只有殿下落了水……」
符杨怒喝:「大胆奴才!放肆!」
倪俭红着眼睛抬头:「陛下!殿下待小人等恩重如山,小人自知罪不可恕,但求查出元凶,为殿下出这一口恶气,过后定当自行了断……」
符杨转身:「符粲!把这奴才拖下去,打清醒了再说!」
倪俭被几个禁戍营士兵拖下去了。「啪啪」刑杖之声传来,一干手下都低着头,暗暗咬牙攥拳。
符粲小声禀道:「陛下,之前大殿下刚来过,上门索要两个刺客的尸首,差点跟二殿下的人打起来。说是——陛下已经把这件案子交给大殿下详查。瞧见我在这里,就回去了。」
「这事儿……朕确实交给了老大负责。至于老二的这些手下,也算情有可原,忠心可嘉。老大那里朕会跟他讲,查案归查案,别来打扰老二养伤……总之,你多尽点心吧。」
符粲知道,陛下担心另外两位殿下不肯罢休,自己肩头着实责任重大。他是符杨最亲近最信任的人之一,心中对大王无比同情,又实在想不出拿什么话安慰主子,只得弯腰应了声:「是。」
七天后,二皇子才苏醒过来。又过了差不多一个月,才勉强能下床行动。宫里隔三岔五赏赐药材补品,太医天天过来问诊,只是皇帝再没有亲自来过。听说已经可以走动,遣人传了口谕:春耕的事,已转交工部,有单祁等人协理,进行得很顺手;叫二皇子放心休养,等身子大好,再进宫问安不迟。
送走传旨的内侍,长生靠在床头,叹气:「我叫父皇为难了。」
庄令辰安慰他:「皇家的事,自古皆然。殿下重情义,所以难过。」
长生换个话题:「委屈倪俭,挨了一顿板子。」
倪队长得意洋洋。几个进入二殿下心腹集团的亲卫在一旁与有荣焉。
秦夕笑:「他哪里委屈了?禁戍营的人摆明了放水,这顿板子挨得不痛不痒。过后被伺候得跟大爷似的!嘿!」
「哎!偷儿你不服气也挨一挨试试!」
庄令辰道:「倪兄天生得人缘。也就他出场,说出来的话十足真金,不由人不信。——话又说回来,倪兄那一顿板子照殿下这一水刺可差远了……」
「我没想捅这么深——再说太医天天往这儿跑,哪敢好太快?」长生笑笑,向忠心下属们表示歉意。这一笑带出些许淘气狡黠味道,重伤初愈,苍白的脸色越发衬得眉是眉眼是眼,把满屋子人晃得眼前一花。漂亮在其次,那种可亲可靠的感染力,叫人不由自主掏心窝子愿意替他卖命。
「我是没想捅这么深,对方来得太突然。」长生回忆起当时水下交手的情形,感叹,「那白祺当真有一套,训出来的人端的厉害。我看,这水傀儡班子,多半是他献给父皇的水上护卫。挑的全是西戎士兵,不过几年,水里功夫就练得这般出神入化,也不知花了多少心血——死了的两个,可惜了。」
庄令辰接茬:「也不算可惜。能拿到水师提督的把柄,物有所值。」
原来白祺平日在练江几处港口操练水师,符杨特地在京中赐了宅第供他安置家小。自从大殿下放弃上门索要刺客尸首,长生便叫秦夕去白府偷出两位小少爷的肚兜,裹了两个刺客的首级,不辞辛苦跑趟长途,径直送到了水师提督大人的营帐中。
长生道:「此事与他或者有关,或者无关。只不过,到了这份上,无论如何也撇不清了……」
恰在这时,外边报客人来访。一个亲卫进来,小声通传:「殿下,是弄晴姑娘。」
庄令辰想:「又一个撇不清的来了。」起身领着众人告退。
第〇四六章:君恩难酬
子周呆呆望着子释:「大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泪流满面,「怎么……会是这样?」
一场谋逆叛国罪无可赦的冤案。
一场斩满门诛三族的冤案。
一场已经平反的冤案。
叫人恨不能指天划地翻江倒海,却只得泪眼相顾凄凉一问。
威武将军谢升一案,子释并没有听父亲提过,而是从夫子处听来的。王元执提及此事,只道:「谢将军一贯严于治军,有那小人含忿诬告也未可知。私开边贸,钱都花在军备上,就怀疑人家要造反——谢氏代代忠良,他一大家子都在銎阳,造的哪门子反?」说这话的时候,锦夏正和西戎打得热闹,所以王元执才敢如此大胆直率发牢骚,扯出好些往事。
逃亡路上前后推敲,子释心中早已有数。因此,不比子周骤然得知,这件事,在他心底其实压了好几年。唯一意外的,是谢升将军已经平反的消息。轻拍弟弟手背:「毕竟还不能确定。你这样伤心下去,子归定然察觉。你可想好了,要不要现在告诉她?」
听了大哥的话,子周慢慢平息情绪。这样一个关于身世的可能性,并非没有心理准备。只是,事情本身太冤太惨太无奈,哪怕是毫无关系的外人,都不忍面对,何况骨肉之亲血脉相连?心情稳定下来,那深入筋骨的撕扯疼痛却持续不断,满腔愤懑无处发泄。
可是——要不要现在就告诉妹妹呢?
又听大哥道:「无论如何,平反了就好。可惜咱们居然晚了这么多年才知道……」说着,深深叹口气。
子周这才明白,自己非要参加秋试,入朝为官,令大哥多么为难多么担忧。伤心还没下去,内疚又涌了上来:「大哥,对不起……」
「傻小子……」子释想笑没笑出来,变成两个红眼圈,「这事儿……竟会恰好撞在你手里,也算运气。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心中却忍不住想:整个事情,案发时牵连好些军方将领,平反时又带得这么多高官落马,都是和外戚集团走得不近的人哪。尤其平反这一次,不仅大大削弱了御史台的势力,更折损了秘书副丞朱高轩和左相徐慜之。朱高轩作为朝臣一派代表挤进秘书省,不知费了多大劲儿,一下子前功尽弃……至于徐慜之,此人虽然苛酷,却刚正直言,敢作敢为,据说连皇帝都惧他三分……这后边,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覆雨翻云啊……
这些话,还是先不要提吧。看着子周:「你可要设法确认?我听说——庆远侯府就在西边「恩泽坊」里,离这儿还真不算远。」
子周接口:「我还听说,韩侯府上大小姐乃真定侯府小侯爷、理方司宁统领的夫人,二小姐就是宫中的迟妃娘娘——大哥,你觉得……咱们应该去认这门亲戚?」
子释反问:「你觉得呢?」
「我会设法打听。」子周把手从大哥掌中抽出来,轻轻握拳。将愤懑哀伤收拾打点放在心底,拿出胸有决断肩有担当的样子来,望着子释:「等我打听好了,再跟子归说。大哥,不管我们……是不是……我们永远都只做大哥的弟妹。」停顿片刻,轩眉一展,「我李子周堂堂状元郎,本用不着攀龙附凤。」
子释给他鼓掌:「好志气!」
子归进来,看见子周红着眼龇着牙,满脸狐疑:「我还以为你今天在衙门挨训了呢,看样子又不像。」
「他把茶水洒我手上了,正惭愧呢。」子释顺口接道。
「大哥烫伤了?!我看看!」
顺利转移话题。
八月初六,晚饭刚过,尹富文来了。
尹老板自从放下心理包袱,腿脚反而越来越勤快,脸皮也越来越厚。
子释心安理得,坐享殷勤。
先把一大堆中秋应景物事交给尹贵,吩咐呈三小姐过目,尹老板转身跟大少爷到书房说话。
子释笑道:「大老板如此反客为主,真把我们这状元门庭当成自个儿别院了?」
「岂敢岂敢。三位少爷小姐都是神仙一流人品,些许俗务,正该交给我等俗人打理。」
子释哈哈笑:「不知今日你这俗人登我神仙府第,有何企图?」
尹富文正色道:「子释,尹某今日来,确乎有事相求。」
「才刚给你弄出一套贡品,尹大老板得了朝廷嘉奖,这么快就贪心不足了?」
十卷《诗礼会要》献上去,礼部赏了尹富文一个「特士」头衔。所谓「特士」,即「特奏士子」,是朝廷授予那些无功名在身,但是极有名望或有其他贡献的读书人的一种荣誉称号。尹家做的书坊生意,子弟当然以读书为重。尹富文屡试不第,故一心一意打理家业。虽说如今另辟蹊径才得以进入「士子」行列,毕竟不再是布衣之身,也算光耀门楣,了却一桩夙愿。
尹富文不接子释的玩笑,叹口气,面上带出忧虑恳求神色:「子释,累你这么久,我实在没法开口……但是……这件事,你非帮我拿个主意不可——」放低声音,「今儿午后,理方司一位巡检郎大人悄悄到了富文堂,传来万岁爷口谕——」
子释脚下一顿:「进去说。」
二人进了书房,吩咐下人不得打扰,又叫子周和子归在前院溜达,看着点儿,尹富文方把缘由细细道来。
话说中秋灯会将近,皇帝陛下雅兴突发,预备在露台灯山最顶端的八角回旋走马灯上御笔钦题几句别致应景的好词。安总管委婉提示:这盏灯只怕全西京的人都会看到,务必尽显圣上胸中锦绣笔下华章。赵琚原本满脑子『水晶帘动鸳鸯被暖』,『香腮度雪娥眉拢翠』,这下也觉得不太合适,改写『万姓胪欢普天同庆』,『泽被四海太平永期』。头痛起来,扔下笔:「把陈孟珏叫来,让他替我写得了。」
陈孟珏陈阁老,是翰林院最最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大学士,兼任国子监祭酒、兰台司兰台令。
陈阁老当时正在研读「富文堂」呈送的《诗礼会要》。看至酣处,圣旨到了,不得不走,顺便就把手上那本揣在袖子里。御前领旨,把笔研墨,决心写出文采写出气派,袖子里的书有点碍事,于是请示皇上掏了出来。赵琚听说是一卷《诗礼会要》,兴趣缺缺。不料一瞥之下,那书脊上竟瞧不见订线,好奇心起,要过来细看。
端详一番,此书不但纸张柔韧洁白,印刷清晰漂亮,装帧更是精致到极点。穿孔订线糊裱之后,又用深蓝暗纹蜀锦包衣,把装订痕迹全部遮掩了。书名居然是银色丝线绣上去的,几个字清圆端正,透着大家风范,不见丝毫匠气。翻开来,前面有两页插图:一幅《圣人讲经》,一幅《弟子问安》。线条细腻清爽,形象栩栩如生,即使在画册中都难得一见。整本书拿在手里隽秀典雅,立刻让人感到有品味,上档次。
「这书……比从前『集贤阁』内府刻印的珍本还见功夫啊。」赵琚拿在手里把玩着,问陈孟珏,「哪家书坊有这样的水平?」
得知是「富文堂」送上来的贡品,赵琚瞅着手里图文俱佳,装订一流的《诗礼会要》,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心动不如马上行动,第二天,就把办事最贴心的理方司巡检郎傅楚卿叫来,交代他前往「富文堂」传自己口谕。
「咳!这位傅大人,拿出宫中收藏的《国朝艳历》、《怡情秘史》、《秀林春色》……诸如此类一大摞,咳,这个,春宫图册,说万岁爷嫌这些个版本刻印粗糙,不入流品,要『富文堂』全部重新翻刻。若合上意,定有重赏……」
尹富文一面说,一面赧颜偷窥子释的表情。看他脸上只见吃惊好笑,毫无羞恼之意,话也说得顺溜起来:「你知道我从来不做这片生意,这要传出去,「富文堂」的招牌就不必挂了。雕版刻画的老钱,在尹家干了一辈子,最正派不过。我要跟他提这个,他能操刀替我过世的爹削我脑袋……唉!这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