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定和符留听了父皇派给老二的差事,一通狂笑。「营田督粮使」?这算哪门子职务?他们两个,一个是万户府加镇国上将军,手里抓着最精锐的部队;一个是殿前司指挥使,负责宫门防卫——符杨给了三儿子这样一个不用到处跑,又能彰显自己信任和重视的体面工作——所以,不能怪他们轻狂,实在是没法把区区「营田督粮使」放在眼里。
按说开国登基,立储封王这些事就提上议程了。符杨心里,纵然觉得老大有再多不完美的地方,但符定作为十足真金嫡长子,多年跟随自己出生入死,骁勇善战,功劳赫赫,这皇太子的位子是非他莫属的。只是册封太子,势必跟着就要封王封侯,底下一帮人谁不眼巴巴瞅着?毕竟是英明神武西戎王,还没完全被胜利冲昏头脑。想起西锦未灭,楚州不平,东南和中原地带尚未全稳,东北涿州还在黄永参那胆小奸诈老狐狸手里……大肆封赏,早了点儿。
又逢新春伊始,皇帝闲聊中提起这事的时候,莫思予表情持重:「太子之位,大殿下众望所归。只是眼下……大殿下似乎不舍得从楚州回来,这个,太子乃国本所在……」
唉,符杨脑袋大起来。这个儿子,是骁勇得有点过了头。头年入冬终于打垮了楚州义军,自己召他回来,想着叫他认真学学政务。哪知这小子充耳不闻,一口气直冲到封兰关下,围了三个月没见成效,倒围出一肚子火。急急的要军马要粮食,直嚷着不拿下蜀州不回京……真是气死人。
要知道,事情哪里这么简单?且不说楚州那些不要命的南人多半转入了地下,正伺机蠢蠢而动;眼下最要紧是解决吃饭问题,把东南和中原真正稳定下来——马上发动攻蜀之战,不等入夏,士兵就得饿着肚子上阵。还不是时候啊……这个儿子,作先锋端的是锐不可当,可他那脾气,一旦杀出兴致,撞上南墙都不见得肯回头,非把墙撞破不可……
太子……还是再磨一磨吧。
长生带着单祁和二百亲兵,一路由西向东视察过去。睢县是整个豫州最大的屯田据点,进入豫州,便先直奔此地。
屯田俘虏十人一甲,每甲包干五十亩。踩着田垄转了一圈,长生发现有一片地进度快,质量好,明显比别的包干区要强。看看这一甲干活的人,同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实力和其他小队相当,并没有多出壮劳力。
第二天,又转到这片地,停下来研究一番,明白了:他们之所以效率格外高,得益于极其合理的分工合作。犁田、锄土这些重活由男人承担,扯秧、插秧等细活派给女人孩子。五十亩地分成若干片,轮番作业,统筹安排。反观其他小队,犁田一窝蜂都去犁田,插秧一窝蜂全去插秧,总有动作慢的,相互推诿的,分不到农具的,拖了后腿窝了工。
把监督士兵叫过来,问:「这一甲的甲首是谁?」
「回二殿下,左面犁田两人后头那个,叫做岳铮。」
长生仿佛不经意般瞟过去。虽然每一甲都指定了为头的甲首,但基本上仅止于上传下达,顶多协助监工。这个岳铮,短短时日,居然能把人组织起来,分工合作,干出效率——难得的人才。
「知道原先是干什么的么?」
「听说本是苑城守军的小头目,抓来之后一直挺老实,所以叫他做了甲首。其他就不清楚了。」
单祁在旁边听见,请示:「要不要叫他过来?」
「不用,再看看。」长生摇头。此人面目端正,行动利落,确实是出身军旅的样子。
下午再次路过,停了脚步,转身往田地当中行去。垄道狭窄,二殿下又严禁士兵踩踏良田,故此几个亲卫只得鱼贯跟在后边。单祁紧随着长生,知道殿下明天就要走了,恐怕是想探探那岳某人的底细。心说怎么不把人叫出来,没敢吱声。跟了这么些日子,越接触越觉得这位殿下高深莫测,不可随意揣度。
耕田的牲畜早已杀光吃尽,农活全靠人力。铁犁笨重,没力气根本拉不起来,因此这一甲四个壮劳力分成两组犁田,每组后边跟着一个年纪大些的拿锄头碎土。其余四个女人小孩正在另一块犁好的地里插秧。
长生慢慢往前踱,一边走一边还不忘看看两面的土质。路过秧田,蹲下来瞧了一会儿秧苗。想起上一回也这么蹲下来看秧苗,恍若隔了好几辈子。顺口问插秧的妇女:「这田里水才一寸高,会不会太少?」
「得隔三天灌一次水才行呢——」那妇人答了一句。惊觉问话的是视察的大官,顿时手足无措。
长生笑笑:「大嫂你忙。」接着往前走。
愣在当地的妇人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黑蛮子大官怎的是个恁般标致的后生……说话和气得很哪……」
单祁走在长生后头,亦步亦趋。听到他和插秧妇女的问答,心中对二殿下的景仰之情又上了一个新台阶。
如此慢腾腾踱到岳铮干活的那片地,恰好那两人犁完一趟,转身犁下一趟。单祁看殿下的意思,不想打扰他们,等下趟犁过来再说。于是陪着站在垄上,扭头瞧风景。侧面两块田地之间是一条水渠,渠岸几树不知道什么花,白生生一大片。随口道:「那是什么东西?」
一个士兵回答:「听夏人说,那是几株李树,花就叫李花,结了果就叫李子。」
这时一阵风来,树上花瓣呼啦啦飘飘洒洒跟下雪似的,煞是好看。连单将军这样没啥审美神经的人,都不由得看出了神。
就在此刻,奇变突起。
犁田二人往前行了一小段,后边扶犁的岳铮忽然回身,一把推开锄土的老头,抽出扶手木棍,一式「白虹贯日」直扑过来。这一下迅疾如风,出乎意料,长生身边的几个人都呆了一呆。单祁猛听得二殿下一声断喝:「趴下!」身前已经没了人影,那大木棒子笔直朝着自己来了,这才明白殿下那声「趴下」是给自己等人的指示。但是西戎男儿,从来只有奋勇杀敌之举,岂有临阵趴下一说?何况自己身负保卫殿下之责,岂能再次失职?「噌」的拔出刀就迎了上去。
刚跟那姓岳的对上,就听「叮叮当当」几声响。余光瞥去,几道银芒被殿下刀尖打落,「嗖嗖」没入泥中。顾不上分辨是什么,先把自己的对手撂倒再说。其他士兵这时也都反应过来,发现殿下和单将军正一人对付一个。两头看看,二殿下那边连影子都瞧不清,单将军这面倒是插得上手,纷纷涌上来帮忙。不一会儿,就把岳铮摁倒在地,五花大绑。
长生这边十几招过去,右手弯刀冷不丁向上一挑,趁着对方后仰避让的当儿,跟步上前,左手一缕劲风,倏地弹上他「环跳穴」。
倪俭腰腿一软,坐倒在地,待要起身反抗,刀刃已经架在了脖子上。
只听一个清冷的声音道:「人力拉犁,最是辛苦。阁下虽然努力装出不堪重负之状,下盘却稳得很。昨天就瞧着你不对劲,可比姓岳的厉害——嗯,这手暗器工夫也不错。」一只手伸过来,封了他身上几处重穴。
倪俭心中无比沮丧。万没想到,这西戎二皇子竟有如此眼力本事。自己两人还以为瞒天过海一击必中,谁知早被人家瞧破,专门候着守株待兔。这手「吹雪落梅」点穴工夫,那是中土武林玄门正宗啊——他一个异族皇子使出来,倒比许多夏人高手还地道,真是奇哉怪也……
长生将人制住,回头冲单祁道:「我叫你们趴下,都没听见?」
「听见了……可是,殿下——」
「你把刚刚落到泥里的东西刨出来看看。」
士兵们赶紧动手,刨出几段尖尖的铁犁头来。单祁明白了,要不是殿下出手够快,这暗器可就不是没入泥里,该没入自己肉里了。心中又佩服又感激又惭愧,俯首认错:「单祁不遵号令,甘愿受罚。」
「嗯。《正雅》抄到第几章了?」
「上回抄到第十三章。」
「往下接着抄五章,直到默出来为止。」又看看另外几名亲卫,「今天在场的,一个也跑不了,都是这个数。」
「是……」人人有气无力,如丧考妣。二殿下抓错尽抓现行,惩罚的招数新鲜奇特,层出不穷,令人从骨子里往外服气。地上两个听到西戎兵居然被罚抄书,抄的还是圣人经典,闻所未闻,不禁都忘了挣扎。
「把犯人拎过来吧。」长生说着,走到水渠旁李花树下站定。这渠岸边正好一小片空地,暂且做个临时法场。
岳铮和倪俭被抬到长生跟前。士兵们痛恨他俩偷袭殿下,又害得他们要抄写天书一样的夏人文章,把二人狠狠掼在地上。这俩互相看看,均想:事败被俘,难逃一死,能彼此作伴同赴黄泉,也算天意不薄。
话说此二人,岳铮是苑城夏军俘虏,那倪俭却是懋县衙门的一名捕快。当日县令欲率属下投降西戎,倪捕头一刀剁了上司,领着同行弟兄们往外冲杀。终究寡不敌众,被抓进俘虏营好一顿折腾,差点去掉半条命。俘虏几经转手,后来接管的西戎兵不清楚倪捕头这段光辉事迹,把他当成普通壮丁发配来此屯田。屯田虽然劳累辛苦,却按时按量有饭吃。他身体底子本好,功夫又不差,干了个多月农活,竟然恢复得七七八八。
「你二人配合如此默契,不知是新朋呢,还是旧友?」长生淡淡问道。
被审讯的两人作烈士状。直着腰昂起头跪在地上,拒不开口。
长生低头看看他俩:「随便问问……既然不愿说,那就不说罢。」转身吩咐卫兵:「一人犯罪,同甲连坐。把这一甲另外八个也押过来,就在这儿砍了吧。」说完往渠边踱了几步,开始背着手欣赏落在水面的李花。
跪着的两人卯足了劲儿预备壮烈牺牲,谁知一拳打在棉花上。更没想到这棉花里头大把钉子被砸散,竟要飞射出去伤及一大片。
倪俭叫起来:「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与旁人无干!要杀要剐随你便,爷爷我皱一下眉头,就不算好汉!」他这里正嚷着,田地里其余八个被拖了过来,人人瑟瑟发抖,小孩女子吓得惊慌哭叫。
岳铮急道:「全是我二人谋划行动,他们概不知情,怎可连累无辜!」
长生霍然转身:「连累无辜?同甲连坐,早已明令宣告。你身为甲首,更应清楚。你二人既有胆子偷袭,就当想到祸及旁人。刺杀上官,形同叛乱,我焉知你们不是要借此暴动?如此重罪,本该同曹处罚,一百人全砍了!——我已经法外开恩,你还想怎样?」
西戎兵齐喝一声,银光闪动,利刃高悬,眼看就要人头落地。一时凄惶惨叫声充斥耳畔。
「殿下开恩!」岳铮猛地趴到地上,连连磕头:「求殿下手下留情!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二人本是同乡街坊,成年后各自谋生,没料到会在此地重逢。因了同乡不能同曹,干脆装作互不相识……」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统统讲了出来。
长生挥挥手叫士兵们举着刀子先不要放下。
岳铮道:「我们本打算偷点粮食一起逃走,前些天偶然听到几位兵大哥谈话——」
长生打断他:「你听得懂西戎话?」虽然军中一直在推广夏语,但士兵们自己闲聊,说的必定是本族语言。
岳铮苦笑一下:「我做了三年俘虏,时常和兵大哥们打交道,慢慢听得懂一点。」
长生点点头,示意他往下讲。
「得知二皇子殿下要亲自来此视察,我俩想着……机会难得,与其逃走,不如,不如……故此定了这番计策……」
一席话听罢,长生问道:「你先前动手那般干脆,事后宁死不屈,现在怎么全招了?」
「之前……就想着要干件大事,不再这般窝窝囊囊受人欺辱。我二人几番商议,觉得……只要有机会动手,定能万无一失。」抬头看看长生表情,干脆把话说开,「能够拉一个西戎皇子陪葬,怎的也值了。至于其他人,想顾也顾不上。可是……事到临头,叫我眼看着这么多无辜的脑袋因为自己被砍下来……我……实在,实在……殿下,此事真真只是我二人的主意,任凭殿下处置,死而无怨——只求殿下放过这些无辜的人。」
长生瞥见倪俭在旁边似有不忿,道:「你有什么话说?」
「哼!杀几个老人女子小孩,算什么英雄?枉小岳还说,你不像那滥杀无辜之人,万一失手,不致连累旁人。我哥儿俩同赴黄泉,也算是个伴——我哪知道,真的会失手,小岳这乌鸦嘴……」
长生想:这人挺有意思。我「不像那滥杀无辜之人」?这俩都挺有意思。
神色不变,转脸瞅着岳铮:「这些人不幸和你俩分在一甲,便没有无辜一说了。既然不存在无辜,砍了也就砍了,滥不滥杀也无从提起。」
岳铮听得他还肯开口周旋,心知孤注一掷机不可失,抬头慷慨陈词:「殿下!圣人云:『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同甲连坐之令,将不知者同罪,本就是……本就是不教而杀!怎能说不是滥杀?我二人知法犯法,当罪加一等,至于其他人,实实在在纯属无辜。我从昨日起看殿下言语行动,和以往所见西戎将官大不相同,故此妄自揣测,殿下或者,或者……」
刚才还一心想置人家于死地,转个身又要拍马屁,虽然不算完全违心之言,岳铮到底没这个脸皮,怎么也说不出口。
长生听了这番话,根本懒得计较他没出口的奉承,心头窃喜:这姓岳的居然是个经营韬略文武全才!
沉吟道:「听你说话,念过书?」
「上过两年私塾。」
长生背着手思量片刻,仰头看看满树繁花:「你既念过书……这样吧,我很喜欢这几树李花,就以此物为题,你作首诗来。我若听着不错,那八个人就依你所言,算是「无辜」如何?」
在场之人谁也没想到,皇子殿下会出这么一个风雅题目来赌八条人命。
岳铮嗫嚅着:「殿下,这个,我虽然念过两本圣人经典,不过为了识几个字。作诗真的是作不来……还请殿下,请殿下另外出个题目……」
「这样啊……」长生想:原来不会作诗,可惜。
岳倪两人看二皇子神色失望,急得满头大汗。拳脚刀剑哪怕讲经论道都好说,怎么偏想着要作诗?眼看事情有了回转余地,难道要断送在几树李花上头?豆大的汗珠砸在地上,啪嗒有声。
忽然一个声音插进来:「敢问殿下,这诗……可不可以代作?」
第〇三八章:反掌功名
天佑六年(永乾三年)四月十五,寅日大吉,春试放榜第一天。
西京礼部衙门外专用于张贴科考录取黄榜的「青云梯」前,挤满了前来看榜的人。所谓「青云梯」其实就是水磨青砖一面墙。自从前年开始在此张贴春秋二试录取名单,就得了这么个美名。朝廷在蜀州一共设了八个春试考点,西京考生就在国子监里考试,放榜当然也比别的地方要快。
子周远远看了一会儿,瞧见自己名字,微微一笑,回家了。
子释和子归备好午饭等着他。考过春试,对李氏子弟来说,实在没什么可惊喜的。加了两个菜,权作庆祝之意。
「大哥。」子周动筷子前,忽然一脸认真的道:「我想……我想参加秋试。」
子释一愣,抬头:「不是已经说好不去的么?」
「可是,大哥,」子周望着子释,「我想去。」
少年心事当拿云。什么也架不住一个「想去」。
子释一口菜送到嘴里,嚼了半天,没吃出味道。
——该来的,一样不落都要来啊。
就在春试开考前两天,子释给子周进行考前冲刺辅导。先说了说艺文诗赋容易疏忽的几条规则,重申一番策论审题破题的诀窍,又把经义重点脉络过了一遍,最后总结道:「万变不离其宗。不管它如何设置机关,总归不出圣人之言这个圈子。一切问难皆始于此,也终于此。兵来将挡,水来土淹。随它问什么,你就在圣人之言里去想,去找,定能寻到应对的法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