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交!”
夏子常目瞪口呆的看着这对师徒讨价还价,不知该留下还是走开。
商讨完毕的罗卿郁很自觉的趴到床上去。
姚景程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了一把戒尺。很标准的日式戒尺,厚重宽大。
他拿着那把戒尺,眯着眼睛掂量了一下。
抬手
啪,啪,啪,啪,啪
毫不留情的抽了上去。
每抽一下,罗卿郁的身体都抽成一团,显然是痛到了极处。
夏子常在旁边看着,几乎忍不住想上去拉开,却又不敢动。
于情于理,他都没有立场。
五下抽完,罗卿郁立刻爬下床。自始至终,他都硬咬着牙,一声不吭。
夏子常看着心疼,忙忙的拉了他,想带他去上药。
刚刚走到门口,姚景程的声音又阴魂不散的追了过来:“卿郁,今天的学费……”
罗卿郁于是停了下来,挣脱夏子常的手。他慢吞吞的掏出自己的钱包,翻啊翻的,终于找出了一张一块钱的纸币,翻着白眼递给姚景程
。
姚景程很满意的样子,仔细的收好,然后叮咛:“晚上七点之前赶回来,下指导棋,让四子!”
说完,他转身进屋去了。留下夏子常站在院子里发呆。
罗卿郁等的不耐烦,踹了他一脚:“不是说带我去上药?还去不去?”
夏子常一惊,几乎跳了起来:“去去去……”。忙忙的拖着罗卿郁走了。
“我说,那个学费……”
罗卿郁趴在床上,褪了裤子,让夏子常给他上药。夏子常尽力轻手轻脚,终于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开口发问。
罗卿郁很无趣的看了他一眼:“他说师徒就是师徒,学费是一定要交的,好让我记着,将来不管棋下得多么厉害,都是他交出来的!”
夏子常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轻叱:“什么他呀他的,叫老师!”
“呸!”罗卿郁根本不屑理他,扭头。
夏子常心下大怒,揪着他胖嘟嘟的脸泄愤:“脾气怎么就这么别扭呢?一点都不可爱!”
罗卿郁挣脱不开,“哎哟哎哟”的叫着,被夏子常蹂躏的眼泪汪汪。
夏子常还觉得不过瘾,非要把那小子的毛也揉到乱七八糟,这才心满意足的放手。
罗卿郁撇着嘴,最后还是选择屈服于恶势力,不再说出更多讨人厌的话来,只是把头扭到一边去,不理他。
夏子常看着眼前的小孩,突然生出了身为师兄的豪情壮志。
他拍着罗卿郁的肩膀,说大话:“放心,以后常哥罩着你了!”
罗卿郁根本装没听见,连鄙视都欠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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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说了大话,夏子常便尽心尽力的做起好师兄来。
每天抓着罗卿郁下棋,复盘,带着他出去玩,领着他和棋院的其他少年慢慢交往。
罗卿郁虽然还是一见他就是一脸死相,但态度的确是改变得多了。至少,夏子常可以随意蹂躏那头软软的头发而不被咬。
夏子常于是心下大慰,颇有成就感。
罗卿郁虽然棋才敏捷,但毕竟年纪小,下棋的日子太短。
他的棋力在棋院的少年里,只是中等。除了下棋速度超快外,他并没有别的长处。
不过,他好像也并不是很在意。
赢了,挠头一笑,不见得有多高兴。输了,也不过是撇撇嘴,不怎么难受的样子。
这点尤其让夏子常觉得不可理解。
夏子常自己,每次输棋,都会觉得痛苦不堪,不把谱打到吐,找出在哪里失败该从哪里罢手,他是绝对不肯停的。
在棋院里,能稳赢他的人已经不多了,但是毕竟是有。妖刀姚景程是一个,棋圣林振玄是另一个。
每当和棋院其他棋手的对局胜利数累计到一定数量,夏子常就可以在两人中间选择一位,与之下一局不让子的棋。
而这局棋,往往会让他彻夜难眠,一遍遍的摆棋,一遍遍的想。
第二天,罗卿郁看着一双兔子眼的他,总是唾弃:“要不要这么认真啊?”
夏子常笑笑,不作回答,卿郁还小,他不能明白自己拿起棋子那一刻那种幸福的心情。输棋固然是痛苦到了极点,然而即使是输棋,在
下棋的那个过程中,他依然觉得无比快乐。
罗卿郁的成绩依旧是不上不下。他气势起来时,可以灭掉棋院最厉害的九段,比如姚景程。但是一旦气势低迷,随便谁赢他都不是新闻
。
夏子常看他,总觉得他太过懒散,好像对棋提不起劲来的样子,浪费了大把的时间在无关的事情上。
你一说他,他就又翻着他特有的白眼给你看,根本就不屑一顾!
总之,对着他,夏子常十分的没脾气。唯一的报复就是给他起了个十分恰如其分的外号“小猪”!
因为罗卿郁现在长得又白又胖又懒,而他本人也没誓死表示反对,翻着白眼表示一下鄙视也就过去了,这个外号很快就传扬开来。
4 天分
新年刚刚过去,LG杯的外围赛打响了。
棋院里的棋手们个个摩拳擦掌,盯着那四十四个名额虎视眈眈,空气里,也飘着一丝火药味。
夏子常自然也不例外,昏天黑地的打谱,抓人下棋,只恨不得多长一双手多长一个脑袋。
罗卿郁还没有入段,这次自然没他什么事,所以他有些无聊。那些天随时都能看见他在棋院的院子里招猫逗狗。
屋子里,夏子常和姚景程对局正苦。
暖气坏掉了,虽然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屋子里却还是干冷干冷。
啪的一子落下,吃掉姚景程的一手棋筋,夏子常赶紧抱起一杯热茶,捂捂他冰冷的手指,眼睛还是紧紧的盯着棋盘。
棋筋被吃,姚景程并不惊慌,只是顿了顿,锐利的眼光从金丝边镜框的上方斜刺了过来。
他冷冷的瞪了夏子常半晌,夏子常如坐针毡,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这就是你每天打谱的成果?”姚景程的声音冷冷的,说不出的讥诮。
夏子常楞了楞,不知道怎么回答。
下一刻,姚景程的云子以雷霆万钧之势“啪”的落在了一处。
看着棋盘,夏子常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这一子落下,局势瞬间逆转。原本是夏子常的白子吃掉了黑子的手筋模样极其舒展的局势,姚景程的这一手却正正打入了白子的模样中
,依托着原本苟延残喘的数颗子一起,竟是要立刻洗空的架势。
最糟的是,夏子常在这个地方,完全没有任何手段!
而这一手之所以能顺利点入,却是因为他刚才的叫吃!
夏子常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伸手,默默的抹掉棋局。
姚景程不耐烦的用扇子敲着掌心,看着他,半晌,终于急速开口:“小常,你的棋才不错!”
夏子常错愕,抬头,来棋院六年,这是姚景程头一次开口夸奖他。
“……但是,也就只是不错而已。”姚景程接着。
果然,夏子常心下一黯。
他其实一直知道的,他从来无法下出姚景程那种妖气冲天的棋来。每每观姚景程的对局,他都有醍醐灌顶之感:原来这棋,也可以这样
下?!
在棋才上,他无法与姚景程抗衡。
他的长处,在于均衡。从序盘开始,他就不会给对手太多的机会,一步步压着对手往他最舒服的局面走,中盘的厮杀凌厉,结尾的收官
稳定。他没有明显的弱点。
凭着这个几乎不算优点的优点,他耐心的一步步夺走了姚景程的头衔。然而……
“从二流到一流的过度,在一定程度的天分下,也许可以凭借努力来完成。
而一流高手和超一流高手之间,其实只差毫厘,但,不悟的,终身也无法再在棋道上前进一步!”姚景程的口气和缓了,看着窗外慢慢
的开口。
“姚老师是认为,以我的天分,我可能终身没有办法窥见那个境界么?”
姚景程摇头:“这我不敢肯定。只是,这件事,你想做到,肯定要比他难得多。”
他用扇子指了指在窗外。
夏子常透过窗户看过去。罗洗河正在院子里的泥地打滚,他欢天喜地的揪着猫尾巴,和一群大小相若的小棋手玩得兴高采烈!
阳光真好,照得每个孩子的笑容都像天使一样。
阳光真刺眼,刺得夏子常眼睛一阵酸痛。
夏子常缓缓敛眸,默默的向姚景程鞠了一躬
“非常谢谢姚老师的指导,我会更加努力的。”
姚景程啪的把折扇打开,在大冷的天里飞快的扇着,看得出他有些心烦意乱。
“你怎么不明白呢?这并不是努力的问题!有些事情是靠努力改变不了的。如果没有天分的话,早早死心比较好。不要抱太高的期望,
也就不至于绝望乃至失望。”
夏子常默默的坐着,不发一语。
就在姚景程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他突然抬头,直直的看着他:“对不起,我做不到!”
姚景程一愕,就见夏子常以某种天真的勇气说道:“姚老师当然是为了我好,才对我说这番话的。我心里,也很感激您。”
“但是,有些事情,是明知道这样作比较好,比较轻松,却偏偏没有办法就这样去作的!”夏子常的眼睛很沉郁,有着超出年龄的光彩
,他认真而热切的说:“我喜欢围棋,所以,我没有办法放弃。”
“痛苦也好,希望很小也好,无论怎样,我还是希望自己以最高的那个境界作为目标!”夏子常这样铿锵有力的给自己的发言做了总结
。
姚景程默默的看着他,半晌,突然笑了,他抚了抚原本就一丝不乱的头发:“算了,真是败给你了!木头脸男人的徒弟连头脑都是木头
的,果然青出于蓝!”
他笑着用扇子敲了敲棋盘:“既然你有了这样的觉悟,那我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给我看看你能做到什么地步吧?”
姚景程起身,在离开前,他笑着对夏子常说:“我的建议,那些谱,你不必再打了。有时间的话,不如和罗卿郁多下几盘……”
小猪……?
夏子常有些疑惑的看着院子里那群泥猴子。虽然是了不起的天才没错,但是现在就作为陪练对手,不嫌太早么?
但是姚景程是棋妖,他的话,往往有其道理。
夏子常推开门,冲院子里的家伙招招手:“小猪?”
小家伙犹豫了一下,很不情愿的把猫放走了,慢吞吞的走过来:“干嘛?”
“呃,你师父让我和你下棋!”夏子常揉揉鼻子,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你又输啦?”
“诶,是啊!”
“你真没用!”
夏子常苦笑:“说的也是,我也常常这么觉得那!”
小猪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说:“你很厉害的!”
夏子常失笑,揉着小猪的头发:“那,我不济到了要你安慰的地步了么?乖乖来下棋吧小子!想赢我,你还早了一百年那!”
小猪咬牙切齿,这种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人,他脑子浸水了才在刚刚觉得,他刚刚那个表情,几乎下一刻会哭出来似的……
5 重逢
虽然不被姚景程看好,夏子常却作为种子选手进入了LG杯的本赛。
这并不奇怪,他去年在国 内的成绩非常好,等级分比姚景程还要高些。
只是,仅仅十六岁,一轮外 围 赛都没有 打,就进入本赛。这让有些辛辛苦苦从最 底 层打起的棋手们,很有点不平衡。
棋院里,一度风言风语,多有说他是沾了老师的光的。
对于这些,夏子常只能苦笑。他埋头于棋谱,装聋作哑。
打谱打倦了的时候,他也会仰着脸,对着虚空中的谣 言 者挥拳 示 威:瞧着吧!我会用棋让你们闭嘴的!
32强赛,他中盘屠龙,轻取木下武夫,日本当年的本因坊。
消息传回国内,媒体一片溢美之词。少年神童,中华英雄之类的头衔毫不吝啬的加诸在他头上。开始的时候,还有心里还是有洋洋自得
之意。到了后来,每每拿着报纸,他都恨不得藏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里边的夸奖,实在是太让人牙酸,让他汗颜!
罗卿郁现在的新的兴趣爱好就是在晚饭前读报,把对夏子常的种种报导读了又读,什么地方最恶心,他什么地方读得最多。
夏子常往往恨不得把报纸揉成一团去塞了他的嘴!
尤其让夏子常难受的,是两位老师的表情。
林振玄白眼一翻,一付不屑一顾的样子。至于姚景程,他基本上是把这些段子当相声来下饭的。偶尔,还会笑意盎然的来点播一段:“
小猪,把日报上那段再读一遍!那段写得有味,‘期待可以下出神之一手的少年’……”
夏子常觉得胃疼。
“十六强赛,对手决定了么?”一片喧嚣中,老师林振玄的声音如岩石般粗砺坚定。
夏子常正坐,恭敬的回答:“是,是李秀哉五段。”
林振玄看着他,目光复杂:“是个好对手……”
夏子常点头,可不是?下棋的人,有个这样的对手,他没有什么好不满足的了!
姚景程脸色变幻,最终面无表情的开口:“现在的你,和他比,胜面不大!”
夏子常的手,握紧,然后昂然抬头:“那又怎么样?不下下看,谁知道?”
姚景程轻嗤了一声,嘟囔了一句什么。
林振玄则很满意的点头,对他微笑:“棋之一道,以胜负入,最后的境界却是脱胜负而出。但是,既然我们还没有达到那种境界,那就
只有争胜一途了!”
他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好像是对夏子常说,却并没有对着夏子常的方向:“既然已经决定投身于棋,杂七杂八的事情最好少有
,白白阻碍进境……”
说完,大步离开了。
姚景程对着他的背影冷笑:“投身于棋,好了不起的做法么?”
夏子常和罗卿郁坐在原地,不知怎么办才好。
姚景程看着他们,突然莫名的火大:“小常,还有小猪,你们两个给我听好了!棋手,固然是为了追求棋道而存在的,但是,”他用从
不离身的折扇奋力敲着桌面:“但是,棋手之前,你要先是一个人!”
“连人都不是,连人的生活都没有,这种棋,只会越下越蠢!”
被教训的两个可怜人竭力让自己缩成一团,作出聆听教诲的样子。但是,如果你低下头看他们的表情,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夏子常龇牙咧嘴的向罗卿郁发着唇语:“倒霉,又碰上火星撞地球了!”
罗卿郁回他:“本月第十二次,记录又上升了!”
夏子常挤眉弄眼:“更年期到了?”
罗卿郁一脸认真的问:“什么是更年期?”
= =||||||||
那边,姚景程终于教训累了,抓起一杯水,恶狠狠的喝起来。
低着头耍宝的两个人于是抬头,满脸诚恳,作受教状。
姚景程看着,满意的点点头,对夏子常说:“小常,和李秀哉下棋,不能有太多想法。你一有想法,就离输不远了。”
夏子常努力的思索,半晌终于讷讷开口:“连争胜的想法,都不可以有吗?”
姚景程一笑:“最不能有的,就是这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