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诚熏内心薄怒,面色倏然变冷!
良久,就在他要脾气爆发的时候,对方慢吞吞的开口:
“虽然说棋就是棋,和个性什么的废话无关。不过,我个人相当不欣赏你今天的作为。”
李诚熏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眼前不算熟悉的面孔。
然后冷笑一声:“夏子常请来的援兵?准备在棋盘之外,以别的形式来报复回来?”
那人却摇摇头,韩语相当流利:“不管是打架还是打游戏,依你的水准估计都完全不能看,赢了也无趣!所以,唯一的办法,你还是尽量撑到四强赛吧!”
说完,那人大摇大摆的离开了。
留下李诚熏一个人站在原地,气得浑身发抖。
半晌,他冲回自己的房间,从电脑里调出了中方人员参赛的名单,仔细的看!
终于,在一堆人里边,李诚熏找到了刚才那张脸。
罗卿郁,六段
中国国内等级排名39,从未在世界大赛中有八强以上的成绩。分在上半区,外围赛入选,今天涉险过关,半目胜崔明基。
李诚熏于是冷冷的笑了,这么个角色……
李秀哉醒来的时候,早餐已经叫好。
夏子常坐在靠窗的位置,就着晨光看着什么东西。
李秀哉有些好奇,想凑近点看。
却不堤防,一下子用力过猛,眼冒金星,他重重摔在床上,头疼欲裂,忍不住呻吟一声。
夏子常慌手慌脚丢了手里的东西去扶他:“好好休息吧,别瞎动,昨晚喝那么多,一大早折腾什么呀?”
李秀哉揉着太阳穴,任由对方把自己扶起,垫好枕头,盖好被子。
这一套动作,夏子常做得熟极而流,他自然乐得不动享受,只是半闭着眼睛问:“昨晚又是我先倒?”
夏子常嘻嘻一笑:“就你那酒量,完全不够看呀!”
昨晚的夏子常,和李秀哉一起,喝空了常去的那家酒吧。
没有哭泣,没有抱怨,自然也没有强颜欢笑。
他只是安静的坐在半明半昧的灯光里,一口一口的把面前的酒灌下去。
这就是夏子常,即使酗酒,也绝不失仪。
只有李秀哉发现,他持杯的手,在微微的抖。
所以,秀哉什么都不说,安静的坐在他的身边,陪着他喝。
一个晚上,就这么安静的过去了。
最后的记忆,依稀是那双眼睛。
那里边,痛苦,内疚,自责,耻辱,羞愧,太多类似感情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刻入灵魂的痛楚。只一眼,就让秀哉宁可立刻醉去,再不要见到。
要有多少的痛楚,才能凝聚成这样的一双眼睛?
而为什么,平日里的夏子常,却能够笑得那样澄澈透明,不带一丝杂质?
带着微微复杂的心绪,李秀哉看了面前的人一眼,然后,若无其事的转开眼去,岔开了话题:
“你倒是好精神,大清早看什么呢?”
夏子常把刚看的东西拿给他看:“李诚熏近来的谱,反正睡不着了,拿来看看也好……”
秀哉从棉花堆里挣扎出一只手,抓过棋谱来。
还没来得及细看,又被夏子常抢走,然后努力把他的胳膊往棉花堆里塞。
“我开了窗户,又没开空调,你小心感冒……”
“你们,在干什么~~”
门口传来的声音,有着因愤怒而带来的颤抖。
正在笑闹的两人一惊,同时抬头。
门口站着的,不正是两人手里那卷谱的创造者?
李诚熏脸色苍白,不可置信的看着床上的两人。
夏子常有些不知所措。
李秀哉却完全无所谓的看着闯入者,问:“李诚熏九段,这么早,有什么事吗?”
李诚熏没有答话,只是定定的看着夏子常。
那眼光极其厌恶,极其恶毒。
夏子常觉得自己正一寸寸被凌迟。偏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下意识的往后瑟缩了一下。
李秀哉从后面拍了他一下,他才警醒,忙忙的开口:“李诚熏九段……”
李诚熏已经平静下来,冷冷的看着他:“原来贵国的棋手是以卑鄙作为个性的。对不起李秀哉九段,打搅你们了……”
说罢,转身就走。
夏子常和李秀哉面面相觑。
良久,夏子常试探着开口问:“我说,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李秀哉泰然自若:“那关我们什么事?”
的确不关他们什么事
所以没心没肺的两个人,就早餐的成色和味道讨论完毕后,又就昨天的棋局讨论了两个小时。
临近中午的时候,夏子常告辞:“昨天和小猪小曾他们说好的,大家一起去吃烤肉的。”
李秀哉眉毛一挑,似笑非笑的看他:“又活过来了?不愧不死鸟……”
夏子常挠挠头,苦笑:“你还不如说厚脸皮!昨天输棋输成那个样子,今天还满大街的去腐败。这要传回国内,只怕网上的口水都够把我淹死了!”
“原来你还知道呀?”淡淡的揶揄
夏子常侧过脸,看着窗外,微微的笑了:“我当然知道啊!而且,我是一个职业棋手,可以以喜欢的围棋作为职业。这已经非常幸运了。没有做好的话,怎么被骂都是应该的,不是吗?”
这时已经接近正午,窗外的阳光强烈,他的脸在半明半昧中,鲜明如剪影。
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棋没有下好,不论做什么,大家都会骂吧?可是,我也不能因为这个就什么都不做吧?可能这么说有些厚脸皮,但是我只有这种想法而已。既然我不可能放弃围棋,那我只能要求自己,下次再不要下得这么糟糕。其他的,实在是管不了了。”
李秀哉看着他出神,没有答话。
“所以,”夏子常结束了自己的长篇大论,冲他轻轻的笑:“我干嘛不去吃烤肉?输人不输阵,自己先搞得天塌下来一样也未必能把输的棋搬回来……”
李秀哉失笑,沉吟半晌后,问:“介意,我去凑凑热闹吗?”
夏子常微微吃惊,然后笑起来:“当然不!”
第十四章:处罚
两人到的早了,大堂里还一个人都没有。
夏子常低低的咒着:“这群死小子,一点时间观念都没有……”
带着李秀哉绕过中庭,走向二楼的游戏室。
果然!所有人都在这里。
王立浚和罗卿郁乒乓鏖战正酣。一堆人围着凑热闹。
夏子常笑着摇头,正准备上前去打个招呼。
一个人影挡在了他前面,皮笑肉不笑的:
“小常,这个回程机票,要不还是你自己买?你也知道,大家这两天都忙,卿郁他们过两天三十二强赛,事情还多……”
夏子常无所谓的笑笑:“好,雷秘书,我待会自己去票务处!”
“哎呀,这个韩国票务处啊,代办费恁高的,回国未必能报销啊……”
李秀哉中文不是很好,但也有些明白了,眉毛淡淡拧起。
夏子常却还是笑着:“没关系啊,算我自己的好了。”
雷秘书还是意犹未尽的样子:“那好,那好,那我待会就去帮小常你把房间退了,你把行礼先放我房间就好,没问题的!”
李秀哉瞠目结舌,这种人……
“我倒不知道,棋院现在的经费,竟然紧张到这个地步了?”阴森森的笑,姚景程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他轻轻的用折扇敲着掌心:“雷秘书,用不用我和林振玄这两个不上场的闲人也立刻打包回去呢?”
雷秘书的脸瞬间红了,嘴张了又闭,半晌,终于硬着头皮开口:“姚教练,您别开我玩笑。您知道这是规定……”
“什么规定?”王立浚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乒乓球,一边拿毛巾擦汗,一边走了过来:“少在那里拿着鸡毛当令箭!出来前,王老才说过,这次出来主要是见见世面,先不急一城一地的得失……”
雷秘书板着脸冲着他:“这棋,回国去又不是不能看!韩国来也来了,还有什么世面没有见到?再怎么见也赢不了,见了有什么用?”
王立浚当下就要翻脸,夏子常苦笑,连忙拖着他:“多大点事,吵得天翻地覆的!后面的机票和旅馆费,我自己出行了吧。得了,时间差不多了,大家出发去烤肉吧!”
姚景程显然并没有理会夏子常息事宁人的苦心,也不回头,只是淡淡的对着身后开口:“卿郁,身上钱够吗?帮我垫张飞机票吧,待会一起给子常,票买在一起,回去也好聊天。”
罗卿郁慢吞吞的答:“给您和林老师是没问题啦,不过咱们总共这这么多号人呢!全让我垫,我可垫不起!”
周围一圈哄笑:“谁让你垫?”
“显摆就你有钱啊!”
“咱没钱,咱难道还没有信用卡么?”
……
……
不知道什么时候,棋手们已经全都围了过来,笑嘻嘻的看着姚教练助理和雷院长秘书的你来我往。
雷秘书汗下来了:“姚,姚教练,国……国际大赛,您别别开这种玩笑”
姚景程意态悠闲:“多大点事情,也值得开玩笑?这就是决赛,来开这种玩笑也不是头一次吧?”
雷秘书脸色死白,终于气急败坏:“随便你们了!下起棋来面得像红薯,脾气倒是一个赛一个的大牌!兜个鸭蛋回去,我看你们拿什么脸去报销!”
拨开人群就往外冲。
姚景程用扇子挡下王立浚已经出手的拳头,轻飘飘的笑:“小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和这种角色也犯得上使这么大力气?留着力气去吃烤肉吧!”
夏子常苦笑着看了李秀哉一眼,实在是,见笑!
那边姚景程已经叫着他的名字了,他忙应了一声,走上前来。
姚景程冷冷打量了他一下:“你脾气好是你自己的事!下次再让我看见你任那种垃圾乱踩不还手,不用林振玄出手,我先打断你一条腿!”
夏子常继续苦笑:“我只是觉得犯不着……”
姚景程扇子一收,冷道:“是犯不着!但他既然犯贱找上门来,你再图省事躲着,我丢不起那份人!”
浩浩荡荡的烤肉队伍在罗卿郁的带领下,奔向中华街。
夏子常拉着李秀哉走在最后。
李秀哉问他:“中国的棋院,总是这么刁难你?”
夏子常笑笑:“怎么可能?我总还是有赢棋的时候的。”
时候还不少。
“你不介意?”
“这种事情,哪里管得过来?用钱能解决的事情,就不算大事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李秀哉默默。
“不过,以后……”夏子常有些愁眉苦脸。
李秀哉忍不住笑了:“不过,想不到你人缘有这么好!这个,算不算是姚先生关爱的表示方式?”
夏子常窘着脸,想要吐糟,左右环顾一下又忍了,最后终于闷闷不乐的说:“你说是,那就是呗!”
在他们背后,有一双阴冷的眼睛,从旅馆楼上的某扇窗子后面,恶毒的注视着这群阳光下的人。
他的唇边扭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喃喃的自语着:“看你们还能嚣张几天!”
他旁边的桌上,有一份红头的文件。大大的红字,赫然印着“关于对夏子常同志无组织无纪律问题的处理决议”
根据雷秘书的汇报,完全没有集体荣誉感的夏子常,由于一味逞个人英雄主义,为国家夺取荣誉造成了巨大的障碍。这一无组织无纪律行为,必须得到严厉的批评,以便帮助其改正。
夏子常回国后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了。
全院通报批评,去杭州棋院学习,扣发一年工资奖金。
这些,就是回国后等待他的一切。
第十五章:指教
端正的坐在沙发上,李诚熏紧张的看着眼前的老人。
朴立恒正低着头,仔细的把托盘里的茶杯,小心的放到面前的茶几上去。
从李诚熏的角度,很清楚的可以看到他发顶几缕灰白的头发。
“这真的是,太不好意思了……”青年人红着脸,讷讷,不知道如何帮手。
朴立恒终于处理好了茶杯,把托盘放到一边去,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他笑着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偶尔你师母不在的时候,我还是会自己下厨的嘛!”
李诚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捧起茶杯来,慢慢的抿。
朴立恒也端起了自己面前的那杯,打开盖子,眯着眼睛嗅了嗅香气,然后满意的笑了,抿了一口茶,润润嗓子,这才开口:“嗯,这个破嗜好,也算是和那家伙斗殴多年的唯一非负面的成就吧?”
“诶?”
看着对面青年不解的神色,朴立恒笑了起来:“没事。人老了,就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情而已。”他顿了顿,复又慢慢的开口:“我看了你在本赛的那盘棋啊,诚熏。”
“是的!”李诚熏赶紧放下手中的杯子,坐直,身体微微前倾,正正的看着对方。
朴立恒失笑:“也不用这么紧张吧?说到底,我并不是你真正的老师啊!”
李诚熏摇头,很诚恳的看着对方:“然而,您是我心目中承认的了不起的有实力的棋手。所以,您的话,是绝对不应该被轻慢对待的。”
朴立恒摇摇头,笑了起来:“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果没有能够得到你承认的实力,你是不会尊重对方的。你是这个意思吧?”
李诚熏脸一红,却还是毫不犹豫的点点头。
“果然是,和秀哉完全不同的性格那!”朴立恒轻笑着。然后,他突然转了话题:“今天特意请你过来呢,并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
……不是吗?
李诚熏有些疑惑的看了一眼自己尊重前辈,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就继续低着头喝茶。
朴立恒拍拍他肩膀:“年轻人,你这是不信任我这老家伙那?”
他笑着,慢吞吞的开口:
“韩国的围棋,从诞生开始,迥异于一味追求境界的日本围棋。我们追求的,只有胜利。只要能获胜,不论怎样的棋形,怎样的坏手,都会被奉为经典,反复的研究。所以,在日韩两国,多有嘲笑我们的围棋的,他们笑话我们是‘茅坑流’……”
“然而不管是什么流吧,我们现在,是称霸三国围棋界的霸者,这是事实。尽管,这其中大多数是秀哉一个人的功劳。”
李诚熏直直的看着他,很热切的回答:“是的,李秀哉前辈是非常了不起的!”
“所以,你明白了没?”朴立恒坏笑着:“从日本学棋归来却开创了韩国‘茅坑流’的我,是绝对不会责备你昨天用的那些手法的!”
“诶?”
“我们是实用的、技术性的棋,所以,只要能获胜,那就是好招。没什么可以招致责备的。我叫你来,只是想提醒你一下。同样的手法,下次也许谨慎一些会更好。太小看夏子常的话,你可能会吃苦头的……”
李诚熏行礼,回答:“谢谢您的指点,我记住了。”
话虽这样说,脸上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