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母亲在那个地主宽大的家里帮佣时,被女主人看上了,便让我母亲和自己的儿子再婚,他就是我现在的继父。我任性地保留了箕轮的姓,可是我弟妹连姓都改了。我母亲现在又是个有钱人家的太太了。不过是个每天开着小型货车四处奔波,晒得黑漆抹黑的太太。”
夏彦说,母亲一手承担原本交由别人管理的田地。
听说一到农忙时期,她就会把因为长期在公司上班而身体搞得不是很好的丈夫,和注重形式的婆婆一起拖进来,勇猛无比地操控着拽引机。夏彦笑着说,人只要想变就可以变的。
继父是个温柔而沉稳的人,他衷心爱着年纪比自己大、又带着“拖油瓶”的妻子,他对这些孩子视如已出,疼爱有加,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养育着。
“哦……”
瑞贵很为夏彦目前的环境感到喜悦,脸上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只要是对夏彦好的,他什么都可以接受。仔细想想,以当时他们家的财力,应该无法支付这所学园不算便宜的学费。
夏彦低声地笑了。
“我好象是最后一个重新振作起来的人,个性刚硬、逞强斗狠的习惯依然没变。”
瑞贵用手肘支起身体,俯视着继续说着话的夏彦。
夏彦还是不看瑞贵,嘴角带着一抹自嘲的苦笑,盯着天花板。
“那之后我母亲就不再唱那首歌了,而弟弟妹妹也已经习惯目前的生活,不要提起那首歌,连当时的情形也几乎没有记忆了。只有我还记挂在心里……”
“夏彦——”
瑞贵的表情就像个小孩子即将流泪之前一般扭曲着。
月之沙漠。这首歌对夏彦而言就像是将他试图遗忘的记忆,闭锁起来的封印一样。
那悲哀的曲调和虚幻的歌词混杂在一起,鲜明地唤醒了夏彦不愿回想起来的痛苦记忆。
“关于这首歌我也几乎忘了。不,应该说我刻意要去遗忘吧?可是,那天晚上,当我听到凉也先生唱的歌时——”
夏彦话没说完,在嘴里嘟哝着。
月之沙漠。当他倾听着那跟自己所记得、同样错误的歌词时大感惊讶,同时也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把当时的痛楚遗忘,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过得再当然不过的日子;和当时不能相提并论成长后的自己;开朗地笑着的母亲那肥满的身躯;温暖的家人;随风而逝的失去父亲的悲哀和他的容貌。
他相信所有的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除了现在的自己之外,一切都不再多想。不可思议地,他很自然地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着日子。
“我一直认为自己很坚强。然而,那着歌却让我很难过。当天晚上,我连发现歌词有异一事也不想对任何人讲……”
怎么会这样?自己根本一点都没忘。
夏彦第一次露出不想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的脆弱面,绝不认输的真性情,他的表情痛苦地扭曲着。瑞贵不忍再看到他的表情,垂着眼睛、咬住嘴唇。
要不是发生这种事,他绝对不会对任何人说出这些话吧?瑞贵发现自己勉强夏彦去面对痛苦的过去,不禁很想痛殴自己一顿。
在黑暗中抓破玻璃杯的理由,还有那惊愕的神情。
夏彦一定是不想提起的。
对瑞贵而言,月之沙漠不过是单纯的不在场证明而已;但是对夏彦来说,却让他回想起痛苦、屈辱及悲哀的强烈心灵打击。
夏彦没有那么机灵,他不懂得可以隐瞒不想说的事,只要告诉别人歌词有误。
为了保护凉也,为了避免自己的伤口扩大,保持沉默是刚毅木讷的夏彦最好的做法。看到瑞贵避开视线,垂着眼睛,夏彦低声地笑了。
“我弟弟和妹妹都会唱正确的歌词,只有我记得母亲唱的月之沙漠。”
凉也用他高细而澄澈的声音唱出了错误的月之沙漠。他的声音和歌词再度唤醒了夏彦长期以来极力压抑的伤口,同时也让夏彦注意到诡计的存在。
“你可以去问问凉也先生的妹妹。她一定是在学校或从电视上,不然就是跟着他们那个能干坚强的外婆学的吧?所以,当凉也先生要她帮忙唱这首歌时,她唱出了正确的歌词,无意中就让我发现唱歌的人换了。”
凉也可能要求相似奈,当他去启动自家发电机时帮他继续唱下去。这也是凉也大胆的地方,他没有刻意要真奈保守秘密,他赌没有人会向十岁的真奈确认此事,所有的事情都是他独力完成的。
真奈认为自己只是做一件很平常的事,态度显得非常自然,因此没有人发现唱歌的人其实已经换了。凉也只是在作证时把妹妹唱的那一部分也说是自己唱的。
他捏造的部分并不多,以不牵到其他人的方式完成了不在场的证明。
凉也是个非常大胆的个人犯,他把他们、真奈和母亲,以及天候等所有的一切,都利用成这共犯。
“我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只有我注意到?我好几次都在怀疑,你们怎么会没发现呢?是我对晕首歌太神经质了吗?”
夏彦用沉稳的声音说道。那没有表情的声音底下,回荡着尚未痊愈的伤口的悲哀。
这时瑞贵发现了一件事,不禁区全身僵硬。他瞪大了眼睛,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
“我……我也是夏彦早说遗忘的过去吗?”
夏彦的视线回到瑞贵脸上。那表明了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的眼神,充满了对眼睛瞪得老大、含着泪水的瑞贵的疑惑。
“我好几次都想要你想起我……。我要如此想忘了那些事的你想起……”
“七濑?”
夏彦的眼底满是疑问,瑞贵将眼睛移开、支起身体,力量从支在夏彦两侧的手上流失。
“对不起,我不会再这件事了。我会尽量不再出现在你面前……”
“你到底在说什么!?”
夏彦的手一把抓住作势要拉开身体的瑞贵。瑞贵挣扎着想逃,夏彦却将他的身体半转过来,反过来压住他。
“我从来没有要你忘记我。虽然那不是我刻意想去遗忘的事,但是如果忘了也就算了,因为那都是痛苦的回忆。所以,我很抱歉没能记住以前跟你相处的事,但是我可没想过不愿见到现在的你。”
瑞贵战战兢兢地仰望着夏彦。他用畏怯的眼神搜寻着答案,夏彦现在讲的话是真的吗?不是谎言吧?
瑞贵仿佛等着挨骂的小孩一样。夏彦嘴角浮起了笑意。
“第一,我真的不记得你了。就像你现在知道的,当时我根本没把四周的人事放在心上。……真对不起。”
说着,夏彦轻轻地将瑞贵凌乱的浏海往上拢。
“凉也先生呢?”
瑞贵咬着嘴唇,瞬间移开视线,犹豫了一下之后开口问道。夏彦温柔的举动使他决定把一直难以启齿的话说出来。
“那么夏彦对凉也先生的体贴又算什么?你对他……”
他怕得不敢问出“你喜欢他吗?”这句话。
话问出口之后瑞贵就后悔了,但是却依然屏住气息仰望着夏彦,以免错过他任何一丝丝的表情变化。差点就噗哧笑出来的夏彦突然茫然地望着远处。
“是吗?如果让你有这种想法也无所谓。——啊!”
瑞贵伸直了手,一把推开夏彦,企图从夏彦身体底下逃脱,夏彦赶紧用体重压住他,带着苦笑说:“不要这么急,我不会对你怎样的。我不是很会说话,可是跟你想的是不一样的。他跟我很像。”
“跟你很像?”
瑞贵虽然为夏彦的会错意感到心痛,可还是好奇地问道。一直被说跟凉也很像的应该是自己吧?夏彦点点头。
“来到这里之后,我立刻就嗅出凉也先生跟我同样的味道。他不是老让人觉得他必须坚强起来吗?”
瑞贵暧昧地点点头。因为事件发生之后,凉也就浑身洋溢着让人心痛、企图保护家人的气息;可是,从凉也在事件之前散发出来的开朗表情中,根本感觉不到。
“你老是睡眼惺忪的样子,可是对凉也先生的事却总是观察入微,不是吗?”
在了了解一切之后,瑞贵知道凉也真的是像夏彦所说的那种人,可是瑞贵对自己无法看出凉也的性格,又对夏彦能敏感地掌握凉也想法一事感到生气,他的语气当中自然就带着刺。
“你也这样说。不是老是那个样子,而是我真的总是半睡半醒。”
夏彦抓住闹别扭地把脸转到一边的瑞贵下巴,让他面对自己,同时咯咯地笑着。
“凉也先生跟我很像,因为我们相信攻击就是最好的防御,因此不知不觉中就变成过度防御了,全身总是像箭猪一样竖满了针。”
“姑且不说你小时候,你对凉也先生可从来没有过粗暴的言行……”
现在的夏彦也没有这样——瑞贵暂时将这句话埋进心中。夏彦笑了。
“不管是刺猬或箭猪,从远处看来都是圆圆的。”
总之,除非近距离观察,否则根本看不出来。他的意思是说:瑞贵就发现了,是吗?
将自己和凉也归为一类,无形中把瑞贵排除在外的夏彦,态度固然可悲,但是他说的有百分之九十是事实。
凉也为了保护母亲和家人,将锐利的针刺隐藏在开朗的笑容和纤细的身材底下,只有面对姨丈时才会竖起来。
会注意到凉也近似杀意的气息的,也只有同样具有这种防御之针的夏彦。
袭涌而上的疏离感让瑞贵难过得咬紧嘴唇忍耐着,他发现夏彦的微笑中掺杂着苦涩的自嘲,不禁皱起眉头。
“夏彦,你还有什么——”
隐瞒不说的?夏彦梳着头发的手打断了瑞贵的话。
“结果,或许我也把凉也逼到绝境了……”
“夏彦?”
瑞贵以眼神询问着,夏彦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握住缠着绷带的手。
“我想,我想帮他、扶持他的态度反而造成了他的不安吧?因为,我庇护他就等于告诉他,我知道你的事情。”
瑞贵知道夏彦的意思,他睁大了眼睛。
“没这种事!如果真是这样,他又何必哭成那个样子?他非常懂得你对他的体贴!我认为他真的很依赖你,而且真的对你感到抱歉!”
瑞贵生气地反驳道。夏彦对他轻轻一笑,仿佛对着不在场的某个人说话似地喃喃道:“我一直觉得他是这种人。我认为他或许需要我的支持,他或许会告诉我他需要我。打一开始我就发现我们是同一种人的,可是……”
夏彦叹了口气,皱起浓密的眉毛。失望的脸自嘲地扭曲着。
“——我真是个差劲的家伙。拿知道的秘密当盾牌,企图利用他。”
“夏彦,不是这样的!不是的……”
瑞贵想安慰夏彦,却说不出得体的话来,只能心急的看着夏彦。
瑞贵睁大眼睛,紧紧地揪住夏彦的衬衫胸口,像小孩子闹别扭似地摇着头。夏彦看着他,表情缓和了下来。
“你安静听着,我话还没说完。”
说完夏彦又开始打开话匣子。
“我母亲跟现在的继父再婚时,我真的好替她高兴。我衷心地认为,这么一来,妈妈就有个可以依靠,我的弟妹也不会再感到不安了。而我也……也会比较轻松一点。可是——”
夏彦说到这里顿住了,知如何措词似地在嘴里嘟哝着。他一边思考一边喃喃说道:“不够……不,不对。……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夏彦皱起了眉头,对无法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意思而感到心急。
“——我觉得身体的某个部分好象开了个黑洞。即使用力吸气,还是觉得充满窒息。一直……”
夏彦拢起头发,表情痛苦地扭曲着。大概是靠手臂支撑着身体引发伤口疼痛吧?
瑞贵想了一下,犹豫了几秒钟,然后下定决心。
他将两手环住夏彦的头,轻轻地把他拉过来。夏彦大吃一惊,企图伸手拒绝,后来发现瑞贵的善意,便乖乖地把上半身靠在瑞贵的胸口上。
“……大概是我弟妹们开始习惯那边的生活之后吧?我反而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跟家人在一起时总觉得不够,一直感到焦躁不安。我不是对继父他们有何不满,他们真的对我很好,我也知道他们真的爱我。我喜欢继父,也很感谢他。可是……”
夏彦那直接从胸口窜进瑞贵心头的声音充满了不确定感。他似乎真的无法掌握自己的心情。瑞贵抱着夏彦的头,很有耐心地等着夏彦继续说下去。
他一想起自己现在的样子,就羞得脸上好象要冒出火来了。可是,他又不得人承认,放松力气,把身体重量交给他的夏彦,让他身体的某个地方窜起一种甜甜的疼痛感。
夏彦又继续说道:“……我加入社团,试着让自己累倒。结果我刷新了五百尺跨栏记录。可是,就是没办法全心投入。我原本就够高,再加上长相又凶,也常常有些莫名其妙的人找上门,可是我的个性实在不适合跟人成群结队行动。国中三年当中,我为了找到可以让自己心全心投入的事情,结果什么都试过了。”
说到这里,夏彦笑了出来。
“很奇怪吧?我不是因为喜欢才全心投入,而是为了想投入而努力让自己去喜欢一件事。我总是感到焦躁不安。”
瑞贵忘情地将咯咯笑着的夏彦的头抱过来。还嫌不够似地,把手臂环到他背部,紧紧地抱住他。他开始隐隐约约地知道夏彦想说什么了。
“——结果,我在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的情况下,就决定先离开那个家。当我决定念高中的那一天就虚报年龄去打工,一直到现在。”
夏彦说完了,这一次真的哈哈笑起来。
“我知道大家对我有很多揣测,但是全都错了。傍晚我就溜出宿舍,跑到山下去打工。天亮又沿着山路回到宿舍,我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因为长期的睡眠不足和疲惫,白天里我总是在睡觉,几乎每天跑山路的结果,自然就锻炼出这样的身体了,结实得让你觉得不可思议。”
瑞贵没有笑。——他笑不出来。
夏彦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一想到他必须这么做的理由,瑞贵就觉得自己紧闭的眼睛湿了。
夏彦停止了笑,接着喃喃说道:“可能是身体太累,常常睡昏了的关系吧?我完全没有多余的心思想其他的事情,所以,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
瑞贵把两手撑在夏彦的胸前,轻轻地推起他。
“七濑?”
夏彦乖乖地支起身体,看到瑞贵湿润的眼眸时不禁吓了一跳。
夏彦担心自己让瑞贵想起什么悲伤的事情了,他赶紧起身,瑞贵却一把抓住他的手,支起身体,和夏彦相对而坐。
“为什……”
然后瑞贵伸出了手,开始松开夏彦的衬衫钮扣,夏彦见状瞪大了眼睛。瑞贵顶着腐的表情,默默将夏彦的所有钮扣都松开后,接着摸上自己的衬衫。
打开了所有的钮扣之后,瑞贵站起来熄掉电灯。整个房间便被阴暗的橘光所笼罩。夏彦惊得睁大了眼睛,瑞贵靠近他,将两手环上他的脖子。
“——夏彦,记不记得以前我说过我对这种事有偏见……”
“啊,是的……”
夏彦为瑞贵唐突的行动感到惊讶,同时点头回应。瑞贵更用力地抱住跪着的夏彦的头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