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颜莹,她脱了女子衣裳,换回了往昔的模样,把从易烨青那里取回的配剑挂在了腰上,风姿凛然依然未改。我渐渐回了神,轻声
回应,发现她一直盯着我特意用手遮盖的地方,便有意先迈一步,以避开她的视线。
“莫非刚才我听到的声音不是错觉?”颜莹在我身後嘀咕着,随即忍不住噗着一声笑了,我闻声,刻意带着严肃的眼光回头,看到的是
她单手遮口,站在原地正摆着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今晚我要是听到什麽风声,军罚伺候。”我也随口扬言。
军中十日如度一时辰,十月如度一日梦,转眼间,已至八月夏末,这支军队坚持不懈,一路艰苦南下,终遇一人肯开关让行,不战反而
与我们联手,杀到都城城隍──雯十四王爷脚下,历时一年有余。
日暮下,期盼已久的最後决战迫在眉睫,一下一下不停的心跳不顾主人的面子,毫无顾忌地抖漏出深处的紧张。帐子内,悄然无人语,
我面对着面前那套挂在木架上的甲衣,微颤着手抚摸许久,最终忍不住,将它穿在身上,再挂上配剑,徐徐抬步,撩起帘子,此时外面
已军阵俨然。
走到校场时,主帅骑在马上的背影被金色的夕阳光所笼罩,望过去,很耀眼。“都走到这一步了,一定能打赢的,是吗……”我走到他
身侧,不知道为什麽,脱口竟是这句。“别太紧张了。”男子晓得我按捺不住的情绪,安抚道,脸朝这边一侧,顿时怔住了,“你就不
能穿得好看一点,穿成这样干啥?”
“难得已经打到宫都城隍了,我也要去赴战。”我敞开心房,把所思所想掏出。
李璇目视前方,口气变得淡然,答道:“回去!这一战必然很激烈,你去反而会让我分心。”我撅起嘴,早料到他这麽‘心眼小’,碍
於在众将面前不失王威,我淡定地转身,“好吧!我回去,等掳到十四王叔以後,就赏你个谴将令,让你独自天天在外打仗上瘾。”
“喂喂,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你自己决定。”我冷冷瞥了他一眼,迈步折回,刚走出一步,肩头就被他按住,“我早晚会被你气到折寿。”他
说,妥协似的语气,随之掌面朝上伸到我面前。
“我自己有马,才不要跟你共骑。”我双手插腰,回望他,显得不乐意。
马儿被牵来了,我慢慢爬上马背,一拉僵绳,奔到他前头,他见状紧跟上来,手朝众将临空一扬,令道:“出发!”
伴随着一阵轰隆,步伐整齐向前,群马一声长嘶,一望无际的阔野里,骑兵尾随着将领,步兵紧跟着骑兵马儿的屁股之後奔跑,路上尘
土飞扬,却隐没不了众人脸上的庄严与斗志。
最後一次,大家都带着不胜不归桃夏的信念,拼命冲入王城,昔日热闹的坊市里一片混乱,满地狼藉,活着的人顾不得脚下的状况,踩
踏着尸冢和残血,挥刀与阻拦去路的人搏命,此处,百姓早已闻风躲藏,不见身影。
至深夜,大浪平息,我推开正大殿的格子门,慢步走进去,宽敞的殿内那麽寂哑,气息微凉,仿佛结着淡淡的霜气,金制的香炉和镀金
龙纹的圆柱幽幽闪着光点,黄梁上垂挂着的红色宫灯也随着从门外吹进来的风,微微摇晃。
一抬头,我就看到一个衣着龙袍的人杵立着,注视着高座,背部对着殿门及进来的人。我靠近那个背影,恭敬地唤道:“十四王叔……
”。男人的手抚摸着那椅子的扶手,面不改色,“你应该称寡人为‘陛下’。”
“是的,您跟长平桃夏还有无双三国的人勾结,把我赶出王宫,赶出雯国才冕为国主,甚至为了建立你自己的英明,向臣民宣告我突然
得了失心疯,杀死一国太後,追缉令只是你防止我再跑回来而设下的圈套罢了!百姓不知道我那时早就被你们骗出雯国,自然信以为真
,拥戴你为王。”我平静地答道。
他是该发火的,按道理来说,可是他的人已经全军覆没,他如今没有任何力量支撑得起这个火气,惟有平平静静地转过身来,用充满顽
固不谢的斗志的眼光与我对视。
殿侍看了良久,无奈叹息,捧着投降书靠近潮笙,“王爷,您签了吧!”男子转过身,瞧了一眼他递上的纸卷,眼角陡然一个犀利,挥
手将那纸卷跟笔推开!一瞬间,殿侍连同那些东西一起跌落地上。我怒目向他,而他在那时竟仰面狂笑,不知为何。
就在我沈沦在疑惑漩涡当中,他止住了笑,忽然拔出利剑刺向我胸膛。“主公!”陪同我进殿的易烨青大喊一声,用自己的配剑迅速上
前与之交锋,我看呆了,一动不动。
陡然,从我头顶上方落下两个刺客,一男一女,皆是眉清目秀,两个人二话不说,举剑就朝我劈砍,不难猜出是潮笙的贴身手下,我急
忙後退,手本能地摸向腰一侧的剑柄,一咬牙,拔剑豁出去!
那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我一个人招架不来,又是顾前又是顾後,一团慌乱,才过了几招就开始汗湿衣衫,手腕发酸,只好退到柱子那
边跟他们‘玩捉迷藏’。
我绕到最後一根柱子,李璇杀出,三两下就砍伤了那两人的胳膊,两人後退,李璇紧跟上去,挥剑毫不留情,几刻後便将他们收服。他
抬头观了易烨青那儿的局势,决然奔上去帮忙,不出一会儿也将潮笙制服。
输是输了,可潮笙依然不服,双目凶恶地盯着我,似乎跟我有深仇大恨似的。面对着那张脸,我保持着平静,为了让他心里有个数,我
决定告诉他一些真相,告诉他,雯太後并没有死,告诉他,不久之後不但是我复位,我还会在那天册封我的孩子为雯国太子。
“不可能!不可能……你怎麽可能会有後嗣!?”如人所料,他睁大的双目里充满震惊,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口中不断否认事实,蒙
蔽自己。
“我怎麽不可能,我也是七尺郎儿耶!”我心里不悦,淡淡道。那人猛然大笑起来,我一头雾水,望着他,听他道,“一个整日只会在
别的男人怀里撒娇的人也配用‘郎’这个字?你跟苏瑞天没什麽区别!”
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如此大的侮辱,我克制不住,怒火三丈,握紧拳头上前就往他脸侧狠狠地打下去!打完後,指着他那张臭脸,说
道:“我要把你关在地牢里监禁一辈子,让你不能再害人!”不管他伤情如何,立刻叫来将士将他们拖了下去。
“为何不直接杀了他?”李璇把剑收起,靠近我,问道。我答道:“命,一生只有一条,况且他只是心术不正罢了。”回首,望向前方
屹立不动的高座,不由自主地叹了叹气。
出了正大殿,剩下的事情便是整顿朝纲,将潮笙废除过的法例恢复,将朝廷里的余下潮派全部以抄家免职处理,罪重者发配边疆充军,
重新开设百姓上言制度,修改教育策略……
不日,接回襁褓里的李祯和暂居慕容山庄的雯太後施朝晶,一家团圆,此後,我又过回了以前那种批折子批到半夜三更手抽筋、作息时
间日夜颠倒的生活。
九月,初秋,一日午时过後。
我懒洋洋地躺在草地里,後脑勺枕着李璇的腿部,用一片残荷叶遮盖住前额及双目,无端发话,“看来,不是我阵亡就是等的人要急死
,还是请个御用助理好了。”腿的主人听罢,放下手捧着的书,低头,“你怎麽知道那些人靠不靠得住?”
我将荷叶从脸上拿开,抬起上半身,“所以啊!”笑了笑,“我打算请你做助理,你看怎麽样?”话没,他站起身,不回答,径直走进
廊道里。我见状爬起来,尾随在他身後,追问,“怎麽样嘛?”
经过的小池,流水从假山上坠落入池口,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水里混着刚离树的绿叶和剥落的残花,像是甘愿做为簪子和步摇,装扮池
中的水姑娘。
他的声音渗在那自然之声里头,化做涟漪,慢慢荡开,“不要。”
“哎,这麽好的差事你都不做?”我把残荷叶往後挂在肩头,想了想,道:“我给你工钱!一个月一两银。”他顿足,摇了摇头,然後
扭头看过来,脱口:“跟我睡一次,就帮你一次。”
心砰地一声跳,我两边脸颊泛出绯红,缓缓答道:“你的要求太高,我请不起……”
前方有人影飘来,是一个侍女。“太後有传唤。”侍女躬身,柔声说道。我微怔,把手里的残荷叶随意扔了,跟着侍女前去太後寝宫万
安苑。
走在狭长的内廊里,将近小厅,一阵婴儿声破空袭来,我闻此声快步前去,踏进厅内未先见人就先张嘴叫唤,“祯儿!”太後怀抱着红
色襁褓走出来,看到我,吓了一跳,“来了怎麽不叫人通报一下,想骇死我啊?”她轻轻抖了抖那襁褓,哄着襁褓里哭泣的婴儿,可那
婴孩也不理会,一直止不住的哭。
我上前,双手接过他,问道:“是不是饿了?”也跟着哄了哄。“刚刚才吃过的,不知为什麽就是哭,原以为是生病,给御医看过了,
也说不是。”太後没辙道。
我皱了皱眉,心想:不是饿也不是病,那说不定是呆在屋里太久了觉得无聊?
遂向门外唤了声,“孩子他爹!”片刻,李璇无奈地现身门外,慢悠悠步入屋中。我把婴儿转交回太後手中,伸手就向他索物,“那本
书拿来。”他乖乖地掏出那本书放到我掌中,以心痛的目光看着我把它的背封面利落地剥下,然後折成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幼儿玩物──
纸做的飞机。
“祯儿,别哭了,父王送你一个好玩儿的东西,看哦!”我冲娃娃回眸一笑,手抬起,将手中物朝黄梁一掷,那玩艺儿便在半空中!翔
,随风绕屋一圈才坠落至椅子上,只是短暂的玩具表演,婴儿睁开眼睛,竟奇迹般不哭了,破啼为笑。
明王幻世录96
我把那玩艺儿捡起来,塞进娃娃的小手里,娃娃抓着它特别兴奋,笑的时候还不停地蹭着竹筒般的小腿墩,我把他抱了回来,迈步往门
外去。
“乖,父王带你出去玩儿,不许再哭了。”
李璇也出了万安苑,步态缓慢地在後面跟着,跟到御花园,趁我在悬挂半空的藤椅上歇脚时才脱口,“为了让他开心,连我的书都毁了
。”
“儿子跟书之间,儿子最大,那本书再叫人补一补就没事了嘛!”
“我也没在意什麽,只是……”
他刚要继续往下说,却被我打断,“嘘!别说话,祯儿要睡了。”他立即低头凑上来,看见脸像包子一样又圆又鼓的儿子闭上眼睛,握
着小拳头,呼呼地入睡了。
“你说他长大以後像谁?”李璇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小声发话。还能像谁啊?当然是我啦!漂亮的娃一般都是像娘亲的!我心里想着
,还没回答,他就自己接了话,“一定不会像你。”
仅因为这句话,我不加思索地投了他一个大白眼,说道:“胡说,明明就是像我!”晓得又不知不觉在什麽地方得罪我了,他忙不迭解
释,但表情依旧很平静,“你气什麽,我也是听那些丫头说的,她们说这眼睛这鼻子像我。”他指了指娃娃的眼睛和小鼻子。
是吗?我怎麽没听说过有这事啊!……真奇怪。
心忖片刻,我回过神,发现他已不在看娃娃的睡脸,目光正与我的相撞,“我脸上有东西吗?”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脸庞。“没有,我
只是想起了我的母亲。”他答道,陷入了遐想当中,“不知道跟另外一个男人是不是早就儿孙满堂了?又或许,不在人世?”
“如果,她跟那个人生的孩子活着的话,你会不会认他?”我提了一个问题。
他不答话,甚至想都不想,在听到话以後的第一时间把脸别过另一边。如此态度,刹那就自然充当了他内心的决定,一定是……不会了
。
我注视着不远处的风景,觉得可惜的时候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对了,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听话题转了,他立刻扭头回来,疑
惑的目光落到我身上,看来是做好了洗耳恭听的准备。
“你也知道,咱们的儿子能来到这个世上多亏了颜莹,孩子出生之後她甚至都硬着头皮不敢抱一抱,也不敢多望一眼,看她这样子我觉
得挺可怜的,所以想帮她找一个夫君,你看怎麽样?”
李璇皱起眉,“那得她自己乐不乐意。”
我起身,屁股离开藤椅,“其实我在担心其中一个问题,朝中人人心里都知祯儿是靠她的肚子出生的,年轻的男人们恐怕不会想娶生过
孩子的女子为妻。”
李璇也觉得有道理,提议道:“先叫她来,问问看再说。”我轻轻点了点头,与他一同回去,路上遇到一宦官,顺道令他去宣了颜莹。
二人漫步,刚踏进寝宫小庭院,就远远地看见一个男子身影在树下徘徊,我认出那是易烨青,猜他这会儿兴许有事情要禀告,想也不想
就扬声唤了他,“阿青,”倏尔,他回身见着我,立即止步,“你晃来晃去地怎麽回事?”我问道。
“是关於收复失地的事。”易烨青上前行了礼,说下去,“我们用火药筒成功夺回了长平霸占的昔芜、水州、乐梦还有格庄,无双霸占
的兰野、墨陵和建州,节省了大部分兵力,相信几个月内应该能全部收回。”
七座城,原来是收回了七座城池的喜事,还以为是哪个地方又出了什麽问题,害我心里白白紧张。我边心里想着边把娃娃转交到李璇手
中,然後走到石桌旁提起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水,饮了一口,润润喉,才道:“如果是那样就好了。”头一抬,眼光忽然定在他身上,打
量起他来。
易烨青头一回这麽被我直勾勾盯着,浑身愣是不自在,微低下头恭敬道:“陛下您这是在看什麽?”脸刷地一下红了,丝毫瞒不过在场
人的眼睛。
“在想,似乎连你也没有婚配的样子。”
“婚……婚配?!”他吃了一惊,整个人变得有些呆傻了,颊上的晕红渐渐扩散,“您为何突然问阿青这个问题?”
“因为……”我张口,只吐了两个字,不待往下说,一阵清晰的跫音由远至近,终传来一声轻响,我回头,颜莹已单膝跪在我眼下,“
颜莹你起来吧!”我命令她。
来者起身站直,“不知道陛下唤颜莹来有什麽吩咐?”
我坐下来,摆了摆手,笑道:“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你不必这麽严肃,”笑容片刻收下,“只是有件我过意不去的事……颜莹,我
跟李侯商量过了,打算帮你找个如意郎君,你看如果同意的话,咱们就在朝中帮你挑一个。”
颜莹一动不动,显然也是被吓住了,须臾才定了神,答道:“颜莹不敢劳烦主上,愿一辈子在沙场征战,一辈子率颜家堡上下侍奉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