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疲倦地轻轻闭上眼睛。
“就像你刚刚开始般……只看着我一个人,只喜欢我一个人……为了我,甘愿把阳寿都搭进去……”他温柔的声音与叹息无异,仿佛在
代替风,说一些宫墙深处久远而隐秘的事情。
“像以前那样……不好吗?”
清歌闭着眼,眼睫一直微微地颤抖。
什么也抓不住,就只能这样无稽、无望、无为地要挟。
不管是解语,父母,还是眼前的少年……他苏流景从没有一次,能够牢牢握紧。
似乎是上天给他的谴责,给他的一个牢不可破的咒法。
困他在中央,让他无处可逃。于是便只能不断地错和错过。
也许他终此一生,也只能坐在高高的殿堂里,独享孤寂。
65
晨曦把床帐蒙上一层淡淡的金色,清歌犹豫了一下,终是缓缓张开眼睛。
昨天究竟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流景早就已经醒来,正坐在桌边仔细看自己的扇子。他好像总是很宝贝他的扇子。
“起得来吗?”恍惚晨光下,他冲清歌抬眼致意。
清歌刚撑起半个身子,听到这话顿觉腰间酸软。昨夜旖旎的夜色闪过脑海,情不自禁有点无地自容。
他将目光悄悄挪到流景那削薄的两片嘴唇上,又旋即慌不择路地移开眼。
昨天流景为他……用嘴……
光看到那嘴唇的轮廓已然受不了,哪里禁得住再三的揣摩观察,清歌垂眼看着被子,赶忙岔开话题。
“你又换扇子了?”
流景仿佛看穿了他的窘迫,看一眼手中折扇微微笑道:“这把用的顺手些。”
“以前的那些呢?”
流景弯着漂亮的眼睛,又笑了一笑:“丢了。”
你别忘了,他对于没用的东西,向来都是要丢的。清歌想到流笙曾提醒过自己的话。
“该动身下山了吧。”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些沉重,他伸手抓过搭在一边的外衫。
流景应了一声,起身过来,帮他把衣裳披到肩上。
难得晴朗无风的天气,苍穹广袤,透出股纯然的藏蓝色来。
温羲诺亲将他们送到山路口,终究在阶梯处止步。
“……保重。”他淡然冲二人拱手,有意无意瞥了眼心不在焉的清歌。
湛蓝天空下他的白衣如月色般纯净。
“后会有期。”流景还礼回去,总在微笑的眼瞳比琉璃还明澈几分:“以后也常往来。”
温羲诺点一个头,不再答话,只看着清歌,像在等他说些什么。
少年方才回过神来,抱拳道:“多谢先生这些天来如此照应。”
温羲诺一愣,暂且没想到回些什么好,那头的流景却已轻搭住少年细秀的肩膀。
“走了。”他听见流景轻轻地道。
也只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那两人越走越远,消失在崎岖陡峭的阶梯间,随从的弟子在后头唤他“掌门”,他却充耳不闻。
原来一直以来,他只是一个值得被感谢的对象而已。
有点不值,有点难以忍耐。甚至觉得,难道仅止于此了么。
“掌门……”身后的弟子第三遍怯怯地叫他。
他淡淡回过眼,示意对方说下去。
“刚刚信使有消息过来……说是……找到了慕……”随从弟子迟疑了一下:“慕向卿的下落。”
他垂眉思索了一会儿,又看一眼流景与清歌消失的方向。
“知道了。”片刻后,他终是静静地颔首。转身回山。
突如其来的风把他翩然的白衣扬起很高。
****
到达蜀山附近的镇上,才总算有了点人世间的烟火味道。清歌跟着流景走到家门面显赫的客栈前,前脚刚跨入门槛,后脚便有人急急跟
来。
“殿下……”打扮成侍女模样的小弟子愣头愣脑地迎上:“您可算回来了,快去看看大公子吧,他……”
流景眼神微微一敛:“他怎么样?”
“……不怎么样……自从看到小公子的尸身,就神魂不定的,还老说些混话……郎中说是打击受大了,得了疯症,唉,也不知道什么时
候才能好……”少女担忧地说着,无意间瞥到清歌一眼,便稍微呆住了。
“哎?小公子……”她眨巴眨巴亮晶晶的眼。
流景皱了皱眉:“他不是。”
“啊,不是啊……”少女显是吓了一跳。目光坦然,依旧细细地端详清歌。
流景没理她的一惊一乍,紧接着问道:“解语的尸身,已然葬入地下墓室了?”
少女赶忙道:“是。依您的吩咐,放进了白玉石棺里,还有十二颗夜明珠摆在周围,让墓室里永远亮堂堂的……”
流景微微颔首:“这样就好。”
他面容本就放得柔和,一个夸赞的语气过去,无端端就叫少女的脸红了红。
“殿下说过的事,当然……当然一定要做到您满意……”
清歌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待到离开才淡淡笑着对流景道:“她喜欢你。”
流景握着折扇不甚在意:“那你呢?”
清歌一愣:“我?”
“你也一样喜欢我的话,我才高兴。”
清歌一时语塞,无话可说。过了半晌径自叹一口气道:“有时候我倒宁可你再对我狠一些。”
流景奇道:“怎么说?”
清歌摇摇头道:“被送上蜀山之后,我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你好。但就算抱有目的地在对我好,我也做不到完
全弃之不理。……所以,你是真是假也好,我现在不知该怎么面对你。”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心里乱成一团,难受得很。”
一席话说得坦诚之极,丝毫不含遮遮掩掩,但又和曾经天真的傻乎乎不同,理智到骨血里,反而显得凉薄如霜。
流景微微笑了笑:“看来我是让你为难了。”
清歌眼神有异地看他一眼,随即脸微红地挪开:“昨天……你,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流景脸上的神情波澜不惊:“昨天么。”
“我以为,你要……”他脸红得厉害了些,似乎昨日方才知道男子与男子之间的交 合是那样的,神情亦带上不可思议:“你手指伸进
去的时候,真的吓了我一跳。”
流景踏上香木台阶,垂眼一笑:“那时候,其实我有打算做到最后……”
清歌跟着他走上楼:“后来怎地改了主意?”
“大概是因为……”流景的背影一旋,衣袂在楼梯拐角处带过锦色的弧线,以至于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我还是舍不得让你太痛。”
清歌心头突地猛跳,低头快步赶上他,不再说话。
66
流笙暂居的房间,在客栈最偏僻的深角里。
一推开门,满室温暖的尘埃便四散飞舞开去,楼下以及过道上的喧嚣声被杜绝,仿佛离这间房已经很远很远。
流景站在门口,定了定神,方才走进去一步。
桌边的青年锦衣华服,丰神俊朗,面庞俊逸好似堆积了千年不化的积雪,气宇清扬。
那泛了淡紫的眼瞳没有焦距,反而恍惚着,一层层飘渺到不知名的地方。
见流景和清歌进来,他缓缓站起身,目光也慢慢地有了神采。
“解语……?”他盯着清歌秀致的面容,一字一句地道。
眼见兄长要走过来,流景赶忙伸臂挡在少年面前:“他不是。”
流笙却没听到一般,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清歌,一步步朝他们走过来。
“大哥。”流景沉声又重复了一遍:“他不是解语。”
流笙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在说什么?明明就站在我眼前的人,你还想要把他带走么。”
没再一次看到解语的尸身时,他死也不想承认清歌与其的相似。解语在他怀中慢慢变得冰凉的时间太短,他从潜意识里便带着“也许解
语还活着”的念头。以至于对那二人比流景分得更清楚。
但当解语沉静长眠的面容给了他致命一击后,他竟开始逃避,想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只要能让解语回到自己身边来。
矛盾而痛苦,可悲而残忍。
“解语。”他看住清歌,寒冰不化的俊俏面容,稍许柔和了一些:“过来,到大哥身边来。”
流景沉默地微微摇头:“你完全用不着这么自欺欺人。看你现在的样子,疯疯癫癫的,解语就算泉下有知,也会觉得伤心。”
流笙侧眼瞥了他一下,表情冷淡:“怎么?你还想骗我说他是个假的吗?”
“什么?”流景更摸不着头脑地皱眉。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么,没用的东西向来弃之如敝履……而他却让你冒着散功的危险,急匆匆赶到蜀山上去……”流笙勾起一丝冷笑:
“还敢说他只是个假货而已?说不准是你刻意设的圈套,要把什么也记不得的解语据为己有。”
流景叹一口气闭了闭眼:“大哥,还有人比你更了解解语么?你真的觉得眼前的这个就是解语?”
流笙眼圈微红,手掌刹那紧握成拳。
半晌,才咬紧牙关地用力道:“他没有死。”
清歌再听不下去,轻轻拨开流景挡在身前的手,走到流笙面前仰起面容。
轻灵细碎的光线打在他微微抬起的脸庞上,那一瞬间,枝头含苞待放的花朵似乎都无声绽开了。
“你看着我。”他淡淡笑着,用不急不缓的声音,细水长流地道:“难道这么短的工夫,你就忘记我了吗?”
流笙浑身一震,少年微笑的脸容秀丽到极致,映在光晕里,演化成致命的一剑,刺入心房。
“你看……”清歌低下头去,拉住他握拳的一只手,轻轻抚平之后,放到自己细腻光洁的脸颊上:“你曾经就用这只手打过我的耳光…
…你说,我一点都不像苏解语……”
流笙愣愣地看着他,由他拉着自己的手,似乎身在梦境。
“很奇怪的是,那时候我虽然气愤,但想来却还是感激你的。”少年微微笑着,悲悯的眼神缱绻了浅色光华,恍恍惚惚宛若一梦:“说
起来……你是第一个认清我不是苏解语的人。”
流笙模糊的目光陡然清明,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触电般把手缩了回去。
“我不是他。”少年后退了一步,细致而平淡地看紧了他:“你看清楚……我不是他……”
这句话他曾经那么那么想对所有人说。
但真正脱口而出的这刻,却只觉得无尽空虚。
流景默默转过眼去,轻叹了一声。
“你不能认错……他这短短的一生里,在心里面只把你一人刻得那样深……”少年笑容的轮廓渐渐在尘埃里模糊:“如果连你也认错,
他一定会……非常,非常地不甘心……”
一颗晶莹的泪水蓦地从流笙左眼里夺眶而出,流到精致的下颌上,啪嗒在衣襟前打出朵小小的水花。
压抑了太久的泪水,在今日姗姗来迟。
“你……”他伸出一只手,像要触摸眼前的少年,定在半空一会,终是默默放下了。
清歌低垂了眼眉,转过身去:“我先出去了。”
流笙愣愣地看着少年推门离开,一时间竟似痴了。半晌过去,方才无力地瘫坐到床沿上。
流景不动声色地瞥他一眼,也随即带上门跟了出去。
67
流景下了楼梯,再转一个弯,方才微微觉得茫然起来。
话说……他要到哪里去来着?
大堂里行人往来,络绎不绝。掌柜熟练地把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门口传来有节奏的马蹄声,敲打着青石板路面,近了……又远了。
“殿下在找刚刚的小相公么?”忽地有人在他耳边怯生生地道。
流景回头一瞧,竟是方才的少女:“是。你看到他去哪儿了?”
少女低头拨弄着手指:“似乎是……往对面的湖心亭去了。”
流景一愣:“湖心亭?”随后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多谢你。”
他抬步往客栈后门走去,少女亦步亦趋地跟着,缓缓道:“我看殿下很在意他的样子,就一直帮您盯着了。”
流景情不自禁多看了她两眼,眉清目秀的样子,天真纯然——倒和清歌刚进来的神态有几分相似。
“他到底是什么人呢?这样像小公子,又能让殿下挂心成这样……”少女无意识地边走边说。
“……”流景没有说话。
她却在言语间有些气鼓鼓起来:“有点不大喜欢他……看人的样子,真叫个自以为是……”
话到这一步便有些多余了,流景淡然微笑了一下,别开目光道:“你叫做什么名字?”
少女愣了愣,随后有些害羞地回:“柳……柳琴。”
“多大了?”
“嗯……今年刚满十六……”
流景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还没被取过血吧?”
“殿下……”少女惊得猛然顿在路中央。
“回去之后,斋戒沐浴几日,便到望月池去罢。”
“殿下!殿下!”少女急急追了过来:“我……我……为什么?”
流景已踏上通往玉湖中央的过道上,闻言回眸一笑。
晌时的光线从他面庞上倾泻,少女登时被那绝色的容光震慑在原地,不敢靠近。
“我留你一条生路,别再跟过来了。”
他说罢又不紧不慢地回身,朝朱红的六角亭走过去。仿佛刚刚说的话,只如让她去倒杯茶、洗件衣裳那么云淡风清。
方式也许极端惨烈了些,但他的向来是玉石俱焚的作风。
就如同他曾经不能容忍任何人伤害解语,对清歌有所微词的人,也应该从他眼前彻底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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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水清澈,一眼望去如同镜面。少年背手而立,淡色的衣衫随风乱飞,就连背影也秀丽绝伦。
他似乎又长高了些,也瘦了。流景心头微软,慢慢走过去,从身后把他搂住。
少年陡地浑身一颤,却也不回头、不挣扎,只任他抱着自己,微微垂低了脑袋。
“你也很伤心……是吗?”他窝在流景的怀里,显得格外细秀。
“什么?”流景亲了亲他的耳畔。
“苏解语死了,你看到他的尸身……也很难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