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嗯”了一声转身朝墓室外走去,脚步声踏在白玉石阶上,空荡荡地漾开。
在他的心里,清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位置?
就好像阶梯尽头的脚步声,空茫的没什么依据的,可是……着实存在。
翠绿的柳枝让开半月形一道拱门,他弯身低头进去,恰好撞上匆匆从里走出来的人。
那人灰白的长眉挑动着颤了颤:“大……大公子……”
他后退了一步,淡淡点头:“詹老先生。”
“里面那位夫人……”
流笙看看不算明亮的房间里:“清歌在里面么。”
老郎中赶忙颔首。
他不动声色,挪开目光:“借一步说话。”
老郎中到了假山后头,方才面含担忧地说了出来。
“这夫人的病根儿是以前落下的,病症来得蹊跷,大约是做姑娘那会子就有的……看她的脉象,像是断断续续喝了不少药。来殿里这么
久了,估计是没人顾着她,不用药养……人自然就垮了……”
流笙皱皱眉头:“可还有别的办法么?”
老郎中愁苦地顺了顺胡子:“老朽回去再想一想。”
流笙微点一个头,转身看向院内的屋子。
老郎中赶忙道:“大公子快去看看吧,那位小相公现下……很不安心。”
流笙脸色变了变,快步朝院内走去。推开虚掩的门,床边呆坐的少年便愣愣抬起眼来,眼眶下晦暗的一片,显是忧心疲劳所致。
“我娘她……为什么这么多天都醒不过来?”他看着流笙,缓缓开口。
流笙走过去,不知怎样安慰,皱皱眉道:“会有办法的。”顿一顿,又道:“詹老先生的医术……你不必担心。”
清歌握着女子细弱的手腕,垂眼看去:“她的药一天都不能间断,但自从被捉到了这里……”
他猛地抬头,激动得眼眶都有些发红:“你们把她关在哪里了?!”
流笙被他这逼问的语气弄得心烦,后退一步道:“那时候也只是当个囚犯一般处理,谁想到那么多?”
清歌倏地站起身来:“她要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绝不会原谅……”
话说到一半,就此打住。少年秀丽的脸容苍白开去,慢慢低下头,仿若想起了什么。
流笙却看出了端倪来,冷冷笑道:“不会原谅谁?又不是我捉她进来的。”
清歌无力地摇摇头:“如果她真的醒不过来,我……我……”
流笙瞥他一眼:“你如何?你当真会恨了二弟不成?”
清歌还是摇头:“我不知道。我喜欢他,不想恨他。可是我娘就是我的命……若是真的没了救,大约我会陪她一起死了也说不定……”
“……”听到“一起死了”四个字,流笙突然间没什么力气再去质问,只转过身去,淡淡叹了口气。
“你放心罢。詹子玄说他会想办法,便不是彻底没了救……”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为什么要说这些。空便宜了流景,却让自己难受加
倍:“他一定能想出办法来的……”
清歌定定地看着他,目光清澈:“此话当真?”
“我还用不着跟你撒谎。”
室内顿时鸦雀无声。半晌,方听少年低声说了句:“谢谢。”
流笙侧过半边脸容来,不动声色地问道:“今日的剑法练得怎么样了?”
清歌微怔,而后如梦方醒:“我已经练熟了第二十七式……”
“待会练给我看一遍。”流笙转身朝外走去:“顺便也跟我过过招。”
“是。”不用想身后那小子应也是笑着的:“还有六十日,他就该出来了……”
流笙步伐些微一顿。果真是时光如梭,眨眼之间就过去了四十日之久。
清歌眼里没有他,他早该知道的。他有用的时日,不外乎会延续到百天之后,但当流景清修成功,他的存在也就变得可有可无了。
可是,刚刚他就想到了。什么来着?——这是他的报应。
既希望流景不要有事,又希望流景不再出现……如此矛盾的复杂的心理,这些天快要把他折磨得筋疲力尽。
眼看着那个叫清歌的少年在他眼底一点点变强,一点点长高。褪去稚嫩的骨骼,从里到外地走向成人……
温羲诺替他打通了学武之路,而他教会他怎样去杀一个人。
流景错过了这一幕成长,他却完完全全地看到了。
总有一种患得患失的错觉萦绕在心头,似乎只要他想,就可以一直这样自欺欺人下去——是他把这叫做清歌的少年培养起来,就算只是
感恩,他也会是少年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分子,无可取代。
77
流景离去的日子,比想象中还要漫长。
詹子玄回去想了不下十天,方才谨慎小心地开出了一套方子。清歌每日除了练剑没有事做,便天天守在红泥小炉边,照药方给母亲煎药
。
秋季时节已经差不多过去了,流笙带了红韵珠过来,莹润的流光包裹在珠子上,是种用不着碰触也可自行温热的奇物。
要让夜明珠汲饱了血,再靠内力熨过四四十六天,才能养出这么颗奇异的珠子来。
他把那珠子递给清歌,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淡泊:“拿去,放在你母亲枕头边上。”
深秋的风凉寒逼人,旋得几片落叶款款飘下。
清歌拿着蒲扇坐在院落里,盯着那珠子好一阵子,方抬眼道:“这是……”
“放在你母亲枕头边上,她体格畏寒,有了这个就不至于从骨血里透出凉气。”
清歌伸手收下,颇有些感激地:“多谢你费心。”
流笙轻哼道:“假惺惺的做什么,听了就不舒服。”
清歌却很知道他是个嘴硬心软的人,笑了一笑,只道:“谢还是要谢的……这样,我请你喝酒罢。”
流笙没有说话,浅紫双瞳默默看向少年,片刻开口道:“今晚是月圆之夜。”
“啊,对……”清歌恍然地站起身:“正好,可以赏赏月。”
“我不是说这个。”流笙仿似有一点点烦躁:“他快要出来了……”
少年仿似愣了一愣,棱角更分明的脸容上绽开丝淡然的笑意:“是啊。”
这几日因为连夜练剑,清歌眼眶下淡淡现出一层青黑色。剑法仍有最高阶的一套招式没有学全……他是个死脑筋,也不懂得找旁门左道
,只是拼命地练。
可是现在流景要闭关完毕了。流笙想,他总该高兴了,总该休息了吧。
面朝向愈加寒冷的秋风,流笙心中微微收紧。
随即,却淡淡地岔开话题:“罢了。酒什么的以后再说,你早些回去睡一觉。”
说罢便转过身去,摇摇晃晃地走出院子。
有些事情越想就越不知道该怎么办,而他……总是选择落荒而逃。
没走出几步却遇到了小六,说有人给长生殿来了信函,喊他去拿个主意。
他心不在焉地应着,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少年已不在方才的院落里,想是疲累已极,回去休憩了。
小六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又关切地回眼看他:“大公子前些日子一直在用内功养着颗珠子,现下那珠子可炼成了?”
流笙嗯地一声,收回目光朝前走。小六忙不迭跟上,继续问:“您耗掉的内力……也全恢复了?”
流笙又嗯一声,走得漫不经心。
小六道:“那样就好。信是杨公子寄来的,说是找出了慕向卿那魔头的下落……这时候大公子若内力有损,我怕……”
流笙脚步猛然顿下,回眸看住她,犀利逼人:“是杨庭芳来的信?”
“是……”
流笙沉吟片刻:“带我过去。”
他步伐如风,长衫淡漠,远远望去就是孤城里一道雪光。可是身形还是不稳当。
不是因为秋寒,而是因为内力前几日全给了那颗小小的红韵珠,恢复起来……毕竟比小六想的困难得多。
78
再次踏入清歌所居的院落时,连枯叶落地的声音都寂静到黯然。
月圆之夜,已是百天临近之时。
流笙轻推开门,门槛下环聚的落叶,登时自敞开的缝隙内钻进屋去。
他轻唤了声:“清歌?”却并无人答他。
少年确实是太累了。从傍晚时分酣然睡到现在,仍没有任何要醒来的意思。
他走进去,也并不是为了趁人之危。只是实在很想看一看那个少年而已。
房内淡淡的药香味,扑入鼻腔里温柔流连,不肯散去。
清歌在榻上安静地睡着,呼吸均匀,一只手臂搭在被外,修长而有力。
流笙坐下来,轻拿起那只手。
本是想替他放入被中的,一握住那微温的掌心,却不知为何舍不得离开。
他细细观察少年清致的骨骼。比起开始时的纤细无力,清歌已蜕变了许多。
手指因为握剑起了不薄不厚的茧意,力度的线条自筋骨下流畅倾泻……他不再是那个连母亲都保护不了的软弱的孩子。
流笙的眼神有些迷惑,在月光下零碎,而后举起那只手放到唇边,像是要吻一吻。
但旋即他就醒了,匆忙把那手放入被子里,又呆呆地看向少年清丽的脸容。
好像在墓穴里对着解语一般,说什么也不会被听见的……奇异的感觉。
他默然看了一会,开口说:“我要走了。”
少年闭着眼,长睫安然,满房都是飘忽微苦的药香。
“我要先走一步,去找慕向卿。允十娘带着他逃走了,但不管天涯海角,我都要追过去……”
他不知自己来这里道别些什么。明明清歌的眼中也从来没有他。
但他所要求的,从来就只是这样子而已。他所要求的东西……很低贱,很平凡。
“他们杀了我双亲,又杀了解语。我必须要到他们的性命……二弟快要出来了,对于你……我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
他不动声色地静静站起身来。
心中空洞,导致淡紫色绝美的眼瞳里也空荡荡没有生息。
他就要走了,这一走不知是生是死,如果死了,也只是和解语去了一个地方,没什么好怕的。
反正流景会出来。他信他一定会平安无事地出来。
就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有了流景,接下来便也用不着他了。
要离去时,少年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梦呓,他听清楚了,却宁可自己永没有听清楚过。
“流景……你看,我变得有用了……我娘她……”
哪怕在梦里他都只想着流景一人。
流笙转开头去,让窗外的月华把他的冷淡轮廓勾勒得很清晰。
遂了你们的意罢。他想。
急急跨出门去,没留下一丁点逗留过的痕迹。
屋外,风声如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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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的光芒渐渐穿刺过纸窗,少年动一动眼睑,总算是醒了过来。
醒来第一个动作是下意识地揉眼睛,揉了两下猛然惊觉,腾地坐起身来:“什么时辰了?!”
小六正端了个铜盆,打门外往里进。闻言定在门口哈哈一笑:“你可醒了?这一觉睡得真够久哇。”
清歌坐起身来拿外衫:“这几天累得狠了,一睡下去竟然到现在……我没睡过一整天去吧?”
小六笑嘻嘻道:“没有没有,你快起来准备准备,大公子给你留了书信。”
“书信?”清歌一愣:“有什么事他自己不能跟我说?”
“大公子出远门去啦,殿下虽然快要出来了,但这次的事儿好像等不得。所以,他先去解决了。”小六走进来,反身把门关上。
“什么事这么着急?”
“听说是,允十娘和慕向卿被杨公子捡回去,妙手回春了一把给救了过来……但一不留神儿,竟让俩人连夜跑了……”小六说着说着扑
哧一笑:“杨公子这滥好人做的,真真是一点好处没捞着!”
“他找允十娘去了?”清歌顿时猜出了个十之八九。
“是。允十娘还没恢复完全,一时半会走不了多远。杨公子那德行是捉不住他的,大公子一听到消息便赶过去了……”
“他一个人,不要紧么?”
小六想了一想:“应该是不要紧吧。如果慕向卿真的元气大损的话……”
清歌还是有些不放心:“流景出来还是得跟他说说。”
“那是自然,大公子也给殿下留了封书信。估计就是为了这事儿吧。”
流笙做事一向还算稳妥,清歌当下便点点头,也没有多想。
之后去拿了书信来看,竟是那套剑法的各处要项。
近来流笙一向忙碌,对于清歌的进境竟了如指掌。哪里该运气,哪里会瓶颈,一条一条,总结得完完全全……也不枉他曾许下要教会清
歌全套剑法的誓言。
可是剑法之外,只字片语他都没有留下。不知是不是特意不想去写。
明知他为人向来凉薄,清歌还是觉得有些怅然。
房间墙壁上斜斜挂着长剑,他取下来按信上所言练了一遍,却始终不能得要领。正兀自纳闷着,门外忽然闯进来个气喘吁吁的老人。
“詹老先生?”清歌拿着剑,愣了一愣。
“小相公,快……快……快去看看。”老头儿跑得急,灰白的胡须也颤抖得厉害:“那位夫人好像醒……醒……醒……”
不等他说完最后一个“了”,房间里就空剩下一把抛在地上的剑,全没了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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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睡了那么久再清醒过来,女子的眼还是和以往一般,柔和顺婉。
“……娘?”清歌把手伸过去,握住她瘦弱的手腕,微皱紧了眉头:“听得见我说话么?”
女子轻轻地点头,勾起唇角。
“清儿……”太久没说话,她的声音微微嘶哑着:“你长高了,长大了……”
“我……”少年一阵心酸,在床沿坐下来:“你先别多说话了,歇歇。”
“歇得还不够么……”女子轻笑出声:“娘是不是睡了很久?”
“……”清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生怕一个不留神,她就被谁夺走了。
“你变成大孩子啦,娘都没有看见……”她如同吟一首歌,说得缓之又缓:“我的清儿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