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看见这个疲惫而神情刚毅的女子风风火火地出去,看见她披星戴月地回来,我都有些心疼她。好在已经是国庆节长假了,要处理的事情不是很多。
在这一个星期里,老韩的女人的骨灰给安置在白鹿原的紫竹林墓园。张文清后来还来了两次,其它的探视者我都不熟悉。
我和雪屏慢慢熟络起来,从一开始的眼神交会匆匆礼貌的一笑,到互相轻声地问候和细微地日常有分寸地关怀,陌生感也慢慢消散了。她也问过我是怎么认识老韩的,我还拿给张文清的那套说辞支应,好在她的反应要比张平淡地多,谢天谢地,这让我避免了如芒在身的感觉。
开始几天,老韩很少吃东西,医生在针剂中添加了能量和营养药,只能吃些软质的流食,我就在附近的餐馆给他定了鸡蛋羹。还有就是喝一些麦片粥,再就是喝些鲜纯奶。几次,老韩都要自己动手吃,我把他手给挡住,用调羹一勺一勺喂给他,他眼睛里闪过一丝灼人的光芒后,也就不再坚持。随着慢慢康复,连给他喂东西也成了我很奢侈的事情,在人来人往中,给他慢慢阻止了。看着他在我的调羹伸到他唇边,他张开嘴,勺子轻轻一侧,他就咽下鸡蛋羹,这样的感觉实在是很奇妙。我也才知道,一位母亲给自己的孩子哺育时,有着怎样的幸福。
在医院超市,我买了飞利浦的剃须刀。老韩的胡须长得很快,每天都要细细刮一次。洗脸的时候,我都仔细给他擦两遍,当我的手指抚过他的皮肤的时候,老韩的身体都在微微震颤,这也让我激动,要不是跟前有人,我肯定会把的双唇含住,把他的额头,他的脸颊,他的下巴,不依不饶地亲个遍。
老韩的肋骨真的有一根骨折了。交警队来过一次,对于问题的处理还在研讨中,说是等出院后给个参考方案。好在老韩的人和车是参加了保险的,损失当然有,也不是很大。
加上脚不能下地,每当老韩要方便的时候,雪屏就出去了。我就给他提了痰盂,给塞到被子下。等小便完了,我再给倒掉,把痰盂再细细刷干净。
当半夜里老韩醒过来,看见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就把我的手抓住,轻轻吮我的手指,见我不言语地看他,就说:“小辉,真是苦了你了!”
我就快速在他脸上轻吻一下:“我愿意,我不觉得苦。”
当老左给我打电话,或者发信息的时候,我都出去接听或者阅览。不知道,怎么也给老韩觉察出来。
“小辉,你有事情瞒着我。”我矢口否认。
老韩就摇头。
当老韩女人的事情安置妥当,老韩的姐姐要来照顾他,给老韩挡住了,说是她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有小辉就好了,他心细,是个男的也方便。
在这过去的一天天,老韩慢慢把我就在不知不觉中推到众人的眼皮下,顺理成章,不露痕迹。
随着他孩子的多次探望,我也看出来,我微薄的付出,赢得了他们的尊重和喜爱。
第二十七章★
菊花的药香丝丝沁人心脾,一串红火焰一样在枝头燃烧,百合是那样的娇艳,满天星象情人宽大的温暖的怀抱,将他们轻轻揽在怀里,不敢用力,怕自己的爱把他们揉碎。
从外面回来,我带来一把花。
换了花瓶里的水,将以前有些枯萎的康乃馨和大丽菊扔掉了。
人说,菊花代表怀念,我不想老韩把它女人的辞世当成一种解脱,毕竟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了,该想她的时候就不能忘记。我也喜欢一串红那忘我的燃烧,那是激情的气势磅礴的渲泄,我希望在老韩和我之间,让真的感情能在我们自己的世界里无遮无拦,肆意而让人痴醉。
于是我就在医院的花坛里摘了几枝菊花和一串红。百合和满天星是在门口花店买的,只为点缀。
雪屏看见我拿了花回来,就打趣我:“小辉真是用心啊,把韩哥当成你女朋友啦,不断地给送花,咦,怎么没有玫瑰啊?”
正好老韩午睡醒来,看见我臊红了脸,就说:“你不知道呢,小辉是个很爱好的人呢,小辉,下次给我送花,记着当着雪屏面一定要给我送玫瑰呢。”说完,就自己先笑了起来。
大家都笑了,雪屏说;“这帅哥真的对你不错呢。”
老韩脚面的浮肿慢慢消退了,慢慢也就能下地了,只是不能做大幅度的动作,左边肋下还是疼,看来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好。谢天谢地谢人,他的脑压慢慢趋向正常,太阳穴上面缝了十多针的地方换了两次药的地方,愈合地也比较快。
看到这里,我悬着的心踏实起来。
傍晚,老韩趁着病房只有我一个人时,说:“小辉,我明天打算回家,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我说,“你要是觉得合适,我也很想去看看。”
这时候,喜悦就像涨潮的潮水不停拍打着我。
自从老韩上了我的心,他一切的一切,象一本充满情趣的新书,吸引着我,是那样地新鲜,令我好奇。
“那这样吧,你现在就回去,晚上好好洗个澡,好好休息一晚上,明天早上八点半来,我们一起回去。记住,以后就呆在哥身边,你现在就是我的支柱。”老韩看着我的眼睛,认真的说。
我的眼睛有些花,脑袋有些晕眩,手心出汗,呼吸急促,原来,幸福的来临也是这样的容易。
我迅速轻轻抱了一下老韩,又急急在他额头亲了一下,匆忙把他放开了。
等雪屏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给老韩拿热毛巾捂手背,挂了几天吊瓶,老韩的两只手上到处都是针孔,让人惜慌地不断叹息。
老韩给雪屏说了自己要回去的想法,雪屏马上反对。理由是,伤没好利索,万一有问题了,后果会很严重。要是孩子舅家再来闹腾,万一有二杆子出手,你还要命不要。还有,人都是入土为安,既然人已经去了,就如灯已经熄灭了,至于过首七和二七,就是烧纸钱,孩子给哭几声就行了。
老韩说,我要是再不回去,实在说不过去,不管于情于理。不管以前在一起怎么样,她大大的一个活人就那么去了,谁当我好受呢。
明天是首七,我该去墓园看看她。
雪屏嘴唇动了动,没有再说什么。
给雪屏打了招呼,我就回家了。我没有在家里过夜,只是好好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以前不喜欢黑色,翻来翻去,也只有两件黑衣服,衬衫和一件T恤,就选了那件紧身T恤。还找出来一条朋友从香港带回来的黑色牛仔,好了,就是它了。又把旅游鞋换成黑皮鞋。
老左没有打电话,这几天,肯定是回华县了,跑我老家去联络感情去了。一想到老左那个劲头,我就浑身发紧,有些冒汗。
床上整整齐齐摆着一套老左给买的衣服,我连看都没有心思看。
锁上门,挡车:红十字会医院。
当我再次踏进病房的时候,第一个惊呼的却是雪屏。
她正准备出去给老左洗碗,看见我就跟看见鬼魅一样喊了:“这样帅的人就是小辉吗?天啊,我受不了了,要是再年轻十岁,我非追死你不可!”
“雪屏嫂子,你可别再夸张了。我到希望我长得跟韩哥一模一样呢。他那个样子我觉得才叫帅。”我笑着说。
老韩见我去而复返,本来想笑,看见我的装束,也再不做声。
入夜,老韩在床上睡不着。
看着他满腹心事的样子,我只是浅浅地劝慰几句。
人啊,要是走背字,你要是不让他岔开思维,如果老想一个问题,再劝也是没有用的。于是,我给他讲我的笑话,高中的,大学时期的。讲我在旅途中的奇奇怪怪的见闻。老韩好像对这些都很感兴趣。
实实在在累了,老韩才抓住我手慢慢睡了过去。也就是从那以后,如果和老韩在一起,他不抓住我的手,找不到我,他是睡不着的。
看着这个我心爱的壮年男人,想着命运的多变,我自问,谁能逃出命运的掌握啊?
第二天,雪屏给办了临时出院手续。老韩换上一套黑西装,因为头上有伤,就戴了一顶黑的礼帽。这些都是雪屏给准备好了的。
在医院门口,竟然停着一辆加长凯迪拉克,还有一辆黑别克。
为了驱除晦气,雪屏给老韩租了两部车。后面的车上坐着老韩要好的几个朋友,前面这车是供老韩坐的。
老韩的儿子和哥哥在医院门口站着,一行人上车,向紫竹林公墓驶去。
今天是老韩女人的首七忌日。
白鹿原紫竹林墓园,是一个股份制墓园。占地面积有一千亩。因为善于做宣传,打理得也好,生意也渐渐兴隆,附近有点身份的人把老人的骨灰盒都慢慢转移过来。门口高大的牌楼上,用魏碑写了遒劲的楹联:水发千支终入海,尘扬万种尽归土。
在门口办完交涉,两个管理员在前面带路,车子徐徐顺着曲折的缓坡向山上面行驶。外面阳光很是绚丽,满眼都是白色的整齐的墓碑,墓碑的前面都种植了草坪,草坪外一排一排白色的菊花错落有致。
整个墓园呈梯田式从高到低铺排在东面背风的山坡上。
在距离老韩女人墓碑有三十米远的地方,大家下了车。
我从车上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大把黄菊花递给老韩,然后一手捧着香火,一手搀扶着他,他走路现在还不是很方便,更何况要上坡。
老韩的女人叫杨玉兰,在墓碑的照片里,她灿烂地对我们笑着。
老韩摘了帽子递给我,把花轻轻放在墓碑前。
我把蜡烛点燃,插好。
老韩从我手里接过檀香,抽出九根,点燃。
老韩就开始鞠躬,身后他的朋友也跟着一齐鞠躬。
就是这个女人,带着花一样的青春年华,嫁入韩家。
就是这个女人,按照自己对人生的理解,解读老韩,解读社会。
就是这个女人,和老韩吵过,闹过,好过。
就是这个女人,给老韩生了一双儿女。
就是这个女人,让老韩一生神伤。
就是这个女人,在不由自主时,象纸蝴蝶一样,把自己从空中飘下来,如尘归土。
老韩把手抚在墓碑上,还是无声地流下泪来。
老韩的儿子开始焚烧纸钱,烧一张,喊一声:“妈,你来收钱罢!”
等一大捧冥币烧完,老韩还低着头。
雪屏就劝:“韩哥,嫂子已经去了,你就是再伤心也没有用,她泉下有知,肯定也在盼你早点恢复身体,把娃娃们都安顿好照顾好。”然后转身给老韩儿子说:“皓皓,来,再给你妈磕几个头,咱们回去。”
朋友们都上来劝,老韩一声叹息后,大声就说了一个字:
“回-------------------”
这个回字,说给大家,也说给我
第二十八章★
一路无话,车子疾速且平稳,很快就到了阴水坊村。
老韩的家坐北向南,是一家三间宽六层高的小楼。因为村里一夜之间家家户户有钱了,都盖起了高楼,他的房子掩藏其中,也就没有什么特别。
厚实的满间大红铁门上,醒目地贴着一副挽联:宝琴无声弦折断;瑶台有月镜奁空。
不知道是谁的笔迹,字迹苍劲,模仿了老韩的心境,很是赚人眼泪。
一干人随老韩下车,老韩的哥哥姐姐也都迎了出来,在屋里的亲戚朋友听见响动也都跟了出来。老韩的女儿就扯了已经有些沙哑的嗓音猛嚎叫一声:“妈呀,我爸回来了!”
就是这一声哭,院子里的好几个妇女都眼泪飞溅。
后屋的正堂上还设着灵位。桌子上摆着水果和面食的贡品。其间点着香烛,靠墙蹲着老韩女人硕大的照片。照片上圈着黑纱。顺着墙一溜靠着五六个大花圈。墙上显眼处贴着七单。
香案桌边,是一溜的软坐垫,供孝子跪伏用。
座垫旁边,放了几把椅子,供年老的长者坐。
老韩的女儿身披孝袍,头上包着孝布,见老韩来到香案前焚香鞠躬,就又跪了下去,哇啦哇啦哭开了。
就在这个时候,有两个人迅速从外面冲了进来,差点把我撞个趔趄,前面那人直接就把一个耳光朝老韩抽了过去,嘴里还振振有词,“姓韩的,你怎么不去死啊,谁要你敬香,谁稀罕?”
好在我块头大把他挡了一下,他的手还没有触到老韩,老韩已经反应过来,稍微一移动,那人就扑了个空,大家趁机把那两个人给架了出去。
妇女们就吵吵开了;“这他舅,闹闹也就行了,再说韩军也没有把你姐怎么样啊。真是黏糊,还没有个深浅,没有看见人家还病着吗?”
那两个人被架出去的时候,脚还在空中乱蹬着,口中不干不净地骂着什么。
老韩转身问:“小辉,你不要紧吧?”
我连声说,不要紧不要紧,你还好吧?
老韩点点头,然后大声对在场人说:“我韩军家遇不幸,多亏大伙帮衬。皓皓,梅梅,来,给你叔,婶,爷,奶磕个头。”
大伙想拦,两个孩子已经开始梆梆梆在地上磕开头了。
雪屏赶紧上前把两个孩子搀扶了起来,接着一个个就跟着眼泪婆娑起来。
老韩的哥哥姐姐还有本家把老韩扶进房里,看着大家人多,我没有进去,有一眼没一眼地端详着这院子。
大家声音很大,人多,声音也很嘈杂。
好像有个长者在劝老韩,估计是张文请说的那个老韩的本家哥哥。劝了几句他接着说这次事情办的浑全,待了多少席面,花钱的明细帐接的礼单等一会给老韩过目。
然后有人问起老韩在医院的情况,问他的伤情,这时候,就听见老韩在喊:“小辉,小辉呢?”
雪屏就出来了,叫我:“老韩叫你呢。”
我不知道老韩这时候叫我有啥事情,就应了一声,跟了雪屏走了进去。
老韩给我说;“过来,小辉。”
有人给我让开地方,我走到老韩跟前:“哥,啥事?”
老韩却没有看我,对着对面坐着的一位穿着中山装的小寸头中老年说:“他叫洪小辉,我在医院的时候,一直是他在照顾我,我们认识好久了,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我已经把他认作兄弟了。来,小辉,叫哥,这是咱们本家的君武哥。”
这样的场面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我的血就开始翻腾,幸福阳光一样把我包围了。这就是老韩,事先没有跟我做任何商量,没有给我任何的心理准备,就把我推到众人面前。
后来私底下,我就问老韩,你怎么这样鲁莽啊?要是我转不过弯来,或者反应迟钝,再或者拒绝认亲,给你弄个红脸,你下不来台怎么办?老韩却哈哈大笑回答:我要是连这一点眼光都没有,还配做你哥吗?要是你真象你说的那样,你配是我弟吗?这样的机会,做这样的事情再恰当不过了。
我只能给在座的所有人一一鞠躬,算是认亲。
大家都笑了,一个个交口称赞,说我懂礼数,相貌好,待老韩好。雪屏趁机打趣我:“以后嫂子也能多看几眼大帅哥了。”
我臊红了脸,向她挤挤眼:“嫂子,你以后可得多帮我,我傻乎乎的,啥也不知道。”
大家又笑我;“你傻,傻到韩军都要你当他兄弟了。”
也许,认亲这件事情,是韩家近一段时间来,唯一得到笑声的事。
老韩又把两个孩子喊了过来,要他们当着众人的面叫我。
孩子们很听话,给我鞠了躬,诚诚恳恳叫了一声:“小辉叔。”
老韩不满意了,给他们更正,:“不能叫名字,叫四叔。”
孩子们重复了一次:“四叔!”
我只能响亮地应到:“嗳。”
在我生命里,所有的花好像都在这时候一齐开放了。
没有多久,后面就有人大喊:“开饭喽,开饭啦。”
韩君武,就是那个本家老哥,就习惯性地开始招呼大家,谁谁谁,你去给端饭,谁谁谁,你和谁坐在哪一桌。看来,他真是个老总管了。今天不比办事那天,人比较少,他连这个执事长的差事也给揽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