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又行了一礼,退了下去。赤焰望望南边,信步向那边走去,朱炙还是跟在后面。
晴心阁本就不大,遍植奇花异草,临冬不凋,一般只作散心休憩之处。现在当然知道了这里花草能够长年不凋是因为地热的缘故,但这里的美景和异香仍让赤焰赞叹了一番。
一进晴心阁,便看到了一缕缕飘散着的白气。通过前厅,里面整个大厅都被挖成了一个巨大的浴池,池内水波荡漾,热气蒸腾,散发出浓浓的硫磺味。因为时间颇紧,浴池并没有多做修饰,反倒别具一种朴拙的美感。
浴池旁边放着两套衣物,赤焰笑道:“皇兄,你这个管家还真是细心呢!”
朱炙暧昧一笑,没有接话。
赤焰一边前行,一边若无其事地宽衣解带,宽阔的肩膀、蜜色的肌肤、纤细坚韧的腰肢、修长的双腿随着逐渐飘落的衣物一样样地露了出来。朱炙望着他的背影,深红的瞳孔一瞬间幽深得近乎黑色,然后再次伏低了下去。
赤焰滑入水中,被微烫的水温激得抖了一下,但仍然毫不犹豫地浸了进去。朱炙垂睫看他,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常常瞪圆了眼睛看他的那个倔强弟弟,脸上的表情柔和了一些,走近去轻声道:“不要泡太久,小心头晕。”
自从赤焰登基,就再没有听过兄长用这样柔和的语气对他说话,他惊喜地抬头,朱炙向着他微微一笑,凤目沉沉,什么也看不出来。但赤焰仍然非常高兴,笑道:“反正重华准备了两套衣服,一起来洗啊!”
朱炙微笑着摇头,赤焰突然抓住他的脚踝,用力一拉,把他拉进了水里。
赤焰得意地大笑,伸手去剥他的衣服,朱炙不小心呛了水,咳得全身无力,根本就没办法阻止他,不一会儿就被剥得干干净净。赤焰刚准备伸手去取他的金冠,突然停止了举动,凝视着他胸前还未取掉的绷带,又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突然把他拖上了岸,问道:“你的伤,真的很严重吧?”
朱炙咳声渐止,看了看自己的绷带,又看了看赤焰,微笑道:“没事,早就拆线了,只是为了赶路方便,没有拆绷带罢了。”
赤焰一头黑发湿淋淋地滴着水,他盯着朱炙的胸口,突然道:“不行,我要看一下!”他注视着朱炙的眼睛,坚决地道:“我不相信你。有了伤口,你就会想办法隐瞒起来,这点我还会不知道吗?”
朱炙望着他,叹了口气,任由他解开自己的绷带,露出还未收口的深长伤口。刚刚一阵嬉闹让它有些裂开,迸出了几粒血珠,鲜红夺目。
赤焰突然俯下身去,舔去了那几滴血珠,舌尖轻柔地在伤口上滑过,不疼,只觉得有些麻痒。他又抬起头,凝视着朱炙,朱炙也回望着他,气氛突然变得有些暧昧。
刚刚落水,朱炙的头发也湿透了,这时一滴水珠从他的前额上滴落下来,划过他薄薄的嘴唇,在下巴上消失了。晴心阁内装饰的柔和珠光映着唇上闪亮的一道水痕,让赤焰被诱惑般贴了过去,轻轻舔了一下。
朱炙动也不动,只是看着赤焰,好像就可以这样一直看下去一样。赤焰轻轻伸手,贴上他的左胸,感受着他的心跳。一声,又一声,平稳的心跳。
仿佛迷雾就在一瞬间散去,赤焰叹了一声,站了起来,走到重华准备的衣服旁边,拿了一件,撕成布条给他包扎伤口。赤焰柔顺的黑发拂在朱炙的肩上,光滑细腻得就像他蜜色的肌肤一样。朱炙低头看他,一句话也没说,手掌却在旁边紧紧握成了拳。
包扎完了以后,赤焰怔怔地看了一会,突然问道:“皇兄,流丽死了,你很伤心吗?”
朱炙身体一僵,脸上的表情迅速消失了。赤焰看他就要站起,一把抱住他,急促地道:“皇兄,我知道,到了明天,你就不会让我离你这么近了。所以,只有今天也好,只有今天晚上也好,就当我是以前的那个好兄弟,行吗?”
两人赤裸的肌肤贴合着,那种温暖的感觉比刚才的温泉还要令人感觉舒适。朱炙伸出手,回抱住他,低声道:“无论如何,我是会为她报仇的……”
低沉的声音在赤焰耳边回响,他突然觉得有些难过,紧了紧手臂,没有说话,仿佛无言的安慰一般。朱炙也抱紧了他,就在这舒适的感觉中,两人拥抱着,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赤焰醒来时,觉得头有点重。他睁开眼睛,看见他们俩仍保持着昨天晚上的那种姿势。朱炙的手臂环在他的腰上,他的手臂也是一样,四条长腿紧紧地交缠在一起。他们俩本就身高相若体形相仿,这样拥抱着,全身上下都紧紧地贴在一起,显得无比亲密。虽然下半身某个部位也同样紧密相贴,但赤焰并没有觉得特别异样。好像他们俩就是双胞胎,好像他们俩就是这样呆在母腹中,天生就该这么亲密无间。
朱炙的体温有些偏低,凉凉得很舒服。他的呼吸轻轻拂在他的颈上,带着一些温度,让他轻轻地笑了。突然鼻子一阵搔痒,他拼命想忍住,但终于还是失败地打了个喷嚏,惊醒了朱炙。
朱炙睁开眼睛,凤目微勾地望着他,让赤焰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一不做二不休地凑上去在他唇上用力吻了一下,嘴里嘀咕着:“反正你也不在乎,给我一个也没关系吧……”
朱炙一怔,突然用力拉开他,赤焰还没来得及失望就惊奇地看到了兄长难得一见的怒容:“混帐,发烧了还在胡闹个什么?”
发烧了?难怪头有些晕……赤焰有些呆然地想着,然后又被朱炙扔进了温泉。水声哗啦地一响,赤焰泡在水中,微微地笑了。
第五章
当天,赤焰还是坚持上了早朝。朱炙想要阻止,但赤焰只是微微一笑:“皇兄,若是我在你这里留宿过后无法上朝,还不知朝中那群多嘴多舌的元老们要说些什么呢!”
朱炙还想劝阻,赤焰只用一个眼神就让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道:“等我换过朝服和你一起去吧!”
赤焰有些讶异,但立刻就苦笑了一下,点头应了。
坐在高高的朝堂上,赤焰越发觉得有些晕眩,连同下面群臣深红的袍服也显得有些刺眼。出列的林御史滔滔不绝地发着言,似乎说的是西部曼珠城城监贪赃枉法的事情。那件事情不是已经结束了吗?城监本人及其党羽一干人等不久就会被处于焚身之刑。难道又有什么变数?
声音有些模糊,更加模糊的是精神力,话语在耳中跳动着,串成无意义的词句,从脑中穿了过去。好想打断他……但是不弄清楚前是不能这样做的……
突然,一个低柔的声音沉沉地响起,轻轻松松地压过了御史的声音。那声音如同拥有魔力一样,让他头脑中充斥的不快感稍稍褪了下去,更让他清楚地听见了话语的内容。
“大人的功绩下官远在边疆都有所耳闻,想必陛下也十分清楚吧!”
声音慵懒磁性,却明显地微带嘲讽,御史一下子闭了嘴,呐呐无语。赤焰的唇角泛起一抹微笑,站在队列前端的高颀身影清晰地倒映在他的眼中。朱炙斜睨着御史,眼角微微挑起,放肆地让自己的不悦表现在他的面前,让那御史深深地低下头,退回了队列中。赤焰一笑又是一叹,开口稳定地道:“若无大事上奏,那就退朝吧!”
众臣退后一步,躬身行礼,赤焰站了起来,身体微微一晃,但立刻就站定了,稳稳地走了出去。
出了朱雀殿,站在长廊上,尽管身体不适,赤焰仍然停住了脚步,跟随的两名内臣也慌乱地停住了。今天天气很好,院中厚厚的青石板反射着金黄的阳光,还带着残暑蒸腾的热气。他等了一会儿,就听见熟悉却久违了的脚步声在背后响起,比平时的慵懒优雅多了许多的急促,让他忍不住泛出一丝笑意。
朱炙看见他,脚步就放慢了。走到他身边,想责问他为何不赶紧回去休息,心中却明了着他的想法,默然片刻,道:“快走吧!”
赤焰点头一笑,这次朱炙却没有像昨晚一样跟在后面保持着距离,而是走在他身边,时常转过头来,有意无意地瞥他一眼。回到赤焰的寝宫,朱炙看着他躺下,吩咐小监召太医前来,赤焰却抓住他的手,摇了摇头。
朱炙低头看他,沉声道:“谣言止于智者,陛下还是应该以自己的身体为重!”
这声“陛下”登时拉远了两人的距离,赤焰凝视着他,缓缓收回手,疲倦地道:“随你吧。”说着,又躺了下去,脸向着内侧,背对着他。
后面一阵沉默,被唤来的小监战战兢兢地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轻轻的脚步声移近了,温热的手掌抚上赤焰的额头,探了探温度,随之响起的嗓音中似乎带着一些无奈:“你去向太医讨个方子,煮水熬药吧。就说你自己得了风寒,不准泄露陛下的病情!”
小监应了一声,迅速地退下了。
朱炙在床边坐下,抚了抚他柔顺的黑发,叹道:“这样睡不舒服,把外衣脱了吧。”赤焰突然翻了个身,抱住他的腰,含糊不清地道:“皇兄,你明明就是关心我的,为什么还要对我那么冷淡?”
朱炙收回手,淡淡地道:“关心陛下的身体,是作臣子的义务。”他想站起,赤焰却抱着更紧,道:“关心兄弟的身体,就不是作哥哥的义务吗?我又不是自己想当那个皇帝的!”
朱炙神色微冷,唇角却挑出一个嘲讽的笑意:“可不要辜负了满朝文武对你的一片好意!”
赤焰把脸埋在他的背上,道:“可是,你姓朱,又是长子,这个皇位,明明就该是你的!满天下叫着‘皇太弟’想要粉饰太平,那又有什么用!”
自他登基以后,朱炙对他的态度便冷淡了许多,想要找个好好说话的机会都难得很。这番话藏在他心中已有多年,这时趁着生病说出来,心中顿时畅快许多。他心中一松,登时沉沉睡去,却仍紧抱着朱炙不放。
听见他那句话,朱炙默然半晌,道:“现在是天下已经在你手中,我自然会好好辅佐你……”
没有听见赤焰的回话,朱炙愕然转头,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他凝视了赤焰一会,小心搬动他的身体,怎样都无法松开他的手,只得让自己靠在床头,让赤焰的头枕在自己身上。
发凉如水,泻于掌中,赤焰因发烧而略高的体温却炙烧着他的胸腹,让他眼中沉积的冰雪也渐渐地化了开去。朱炙垂下头,温柔地看着赤焰,轻声叹道:“我究竟该拿你怎么办……小焰……”
自从那天焱帝留宿后,苍澜就一直不见朱炙身影。开始还以为他去追查那时刺杀流丽和他的刺客的来历,后来觉得不对,问过重樱之后,才知道焱帝得了风寒,朱炙在宫中照料他。
苍澜有些疑惑。朱炙虽是兄长,但也不过是个外臣,如此长宿宫中,似乎有些于礼不合吧?而且那天晚宴时,分明看见他们两人貌合神离,一君一臣互相牵制,完全看不出重樱说的幼年亲密。难道,其中另有什么内情?
想到这里,他抬起头,微笑着对重樱道:“重樱将军,我可以去探视一下焱帝陛下吗?”
重樱近几天来,似乎常常都在出神,这时也是怔了一下方才回过神来,道:“应该是没有关系,我下次去的时候帮你通报一下好了。”
这时重华正好过来,听见这话,瞥了苍澜一眼,轻“哼”道:“外国质子,怎么可以轻易去见我国陛下?”
他语带轻蔑,苍澜咬了咬牙,抑住心中怒气。重樱显然有些烦燥,不耐地道:“能不能见,自有陛下和定王定夺,要你在这里多说?”
这姐弟二人感情甚好,重樱从来也没有用这种口气对重华说过话。重华被呛得一堵,又狠狠地瞪了苍澜一眼,转身走开了。
重樱叹了口气,道:“这孩子是家父出外时捡回来的,家里人怜他幼小失亲,对他格外宠爱些。结果就宠得他有些不知分寸……”
苍澜没想到她会把自己家里的事说给自己听,怔了怔,微笑道:“重华大人只是脾气较直……”
重樱摇了摇头,又是一叹,转身道:“我这就进宫给你通报去吧……”
苍澜微笑点头,却在她一转头间,发现她已经憔悴了许多。
回音倒是来得很快。中午才用过午膳,重樱便已从宫中回来,爽朗地一笑,对苍澜道:“若是没有事的话,下午就可以进宫了。”
苍澜的脑中突然闪过竹林中倚竹微笑的人影,突然问道:“陛下身体如何?”
他话语中微微的关切之意让重樱有些意外,但转瞬间便愉快地笑了起来:“已经差不多没事了,只是稍稍还有些咳嗽。”
一边重华听到苍澜问话时,也侧过头来望着重樱,听见她的回答后又转回头去,轻轻地吐了口气。
苍澜并没有注意,点了点头,道:“那就劳烦重樱将军下午陪我过去了。”
重樱当然是没有问题,所以大约等到午休过时,两人就已经到了后宫门前了。
门口等候的侍卫想必是得到了吩咐,此时上前行礼道:“定王殿下说过,若是苍澜殿下和重樱大人来了的话,就到初霞亭相见。”
重樱点头,引苍澜进去。苍澜并不是第一次到后宫来,但上次把心思都放在了应对赤焰上,根本就没什么心思去欣赏这里的风景。这一次他自如地欣赏着左右景色,在心中暗暗赞叹着。
跟朱国素有的大开大阖的建筑方式并不完全一样,这处庭园于开阔疏朗中又时常于小处见匠心,相比之下,苍国精致细巧的庭园对于一国之都来说就显得过于小家子气。苍澜左右观望,若有所思。
走不多一会儿,就看见了焱帝定王二人坐在亭中桌旁,似乎正在对奕。这两兄弟对面而坐,一人衣红一人素白,如同明珠宝玉一般交相辉映,整座亭台都因此显得华贵气派起来。
苍澜和重樱在亭边站定,赤焰本来正蹙着眉,轻敲着棋子,这时看见他们两人,登时笑道:“来来,苍澜殿下,定王厉害得很,过来帮帮我的忙!”
朱炙只是微微一笑,端起旁边的茶轻抿一口,并不多说。
苍澜面有难色:“可是,陛下,微臣完全不懂奕道……”
赤焰一脸失望,道:“真是,听说天下第一棋手就在苍国,真想跟他交手一次啊!”
朱炙放下茶杯,微微笑道:“陛下,你先赢了我,再想想挑战的事情吧!”
赤焰郁闷地看着棋盘,突然拂袖把棋子尽数弄乱,“哼”道:“算了,我认输就是……”语音未落,一阵猛烈的咳嗽又急又快地冲了出来,到最后竟有些干呕的样子。
苍澜脸色微变,朱炙却是一派镇定,看见他的脸色时笑了一笑,道:“没关系的,等到他不咳了,风寒也就好了。”话虽这样说,但等到赤焰咳声稍止,他还是递了一杯茶过去。
赤焰喝了口茶,缓了缓急促的气息,道:“但是,咳得我好难受……”嗓子又有些发痒,他伏在桌上,强力抑住咳嗽的冲动。朱炙伸过手去,轻轻拍抚着他的脊背,赤焰抬头虚弱地向他一笑,朱炙回以微笑,拂开他额头垂落的一缕头发。
不知为何,亲眼见到朱炙后,苍澜反倒不再像以前想到他时那样心跳不止。就算是现在,朱炙神情柔和,凤眸中笑意流转,他仍然冷静地想着,这兄弟二人,似乎比晚宴那天感情好了很多啊……之前曾经有什么误会,然后现在已经解开了吗?这样一来,他二人齐心合力,自己还能够有什么胜算?
赤焰已经不怎么咳了,朱炙又倒了杯茶给他。瞥了一眼苍澜,微笑道:“陛下,苍澜殿下过来探你,你就跟他聊一聊吧。我也有些话要跟重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