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倒也想去,不过早朝散时,皇后已请朕到鸾凤殿与几位贵妃一聚,朕也答应了。”
“今晚圣上可还入寝夕照宫?”百里流苏,你还真不放过任何机会呢。魅眼微眯,夕雾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来。
“当然。不过,皇后也邀了你,如今你若要出宫,只得替你圆谎了。”
“圣上打算如何交代?若我不去,百里流苏定以为我还记恨她,我岂不是又得罪她了?若我去,我可受不了十位贵妃含怨带嗔的模样。”
此时的他何尝不是含怨带嗔的模样?慕容斐失笑,将正撅着嘴儿的美人揽入怀中:“你不去便罢,若去了,朕还担心你与贵妃们冲突起来呢。”
“我已经一年未去向百里流苏请安,为的不就是离她们远些么?”再看到那绝丽姿容,再看到曾经深深眷恋的姐姐,如今却令他深深怨恨的姐姐,他怎么也不能平静的任她指摘,任她言不由衷的假情假意关怀他。
百里流苏,如今是他的情敌不是么?不仅仅如此,他可以感觉到,这六年来,她对自己的嫉妒早已超越了姐弟情感。若有机会,他丝毫不怀疑她会找千万个借口取他的性命。
正因为如此,他疏远她,省得在鸾凤殿中提心吊胆,百般警觉。
“你一年不去给皇后请安,贵妃们对你的成见不是更深么?夕雾,明日稍稍起早些,赶在皇后出御书房之时去问候一声,不必去鸾凤殿了。”情与恨,隔着一纸之薄而已。夕雾如此恨皇后,不正是六年之前敬皇后之情太深所致?若让他们姐弟二人化解干戈,应当不容易,抑或……不可能。不过,姐弟二人纷争也好,正好……
慕容斐将目光自怀中美人魅眼里移开,随意挑了几口小菜,喂他吃。
夕雾不客气的张口便咬:“我哪日不是巳时起身?莫非圣上明日要唤我不成?”
“我唤你便起来了?那好罢。”淡淡的笑容不变,慕容斐放下箸,突地沉声,“无歇!”
“臣在!”暮色中忽然跃出位大汉来,一干宫女侍婢被惊吓得浑身发颤。就连夕雾都惊了一跳,躲在慕容斐怀中。
“无歇……。”轻轻拍着怀中人儿的背脊,慕容斐叹气。这贴身侍卫忠心耿耿,无可挑剔,无奈却实在不懂得人情世故。
“微臣惊着公子了,罪该万死!”无歇身高六尺有余,此刻直挺挺的跪下,望着方从主子怀中探出的美颜,又让夕雾惊住了,往慕容斐怀中钻个不停。
“无妨,他就是长得和熊一般,其实性子温和得很。”慕容斐虽这样说着,却也更抱紧了怀中佳人。
“去年,去年不是归风么?怎么……”去年的侍卫虽然冷冰冰不好言,却长得一表人才,不会让人觉得像打家劫舍的强盗。眼前这位……活脱脱便是被官府通缉的要犯……
“归风前几日替朕给西夕岛南捱城内住着的九王爷祝寿,一时半会也无法回宫。”
“早就听闻这位侍卫五大三粗,没想到……”夕雾怨道,怯怯的望无歇一眼,哪知无歇也一直在望他,盼他恕罪,又将他惊了。
“若是他陪我们去赏灯,哪个还敢放灯啊。”
“朕叫他披个披风去,如何?”
“我也要披披风,省得让人看见。”
“当然。”这般倾城倾国貌岂能让百姓见着了?
“摇微、怀袖,你们可用完膳了?快收拾收拾,准备出宫!”
“是,公子。”摇微与怀袖远远的应声。
夕雾从慕容斐怀中起身,瞥一眼无歇,忙忙又看向别处,看样子确实是怕了他。慕容斐笑笑,使眼色让无歇平身。无歇便默默的起来,侍立一旁。
“我去取些银两。”夕雾道,转身要回内室。
慕容斐突地拉住他。
“圣上?”夕雾不解的回望,不是准出宫了么?
“一年不曾外出,恐怕也不知道什么消息罢。”沉吟一会,慕容斐道。
“夕雾要知道什么消息呢?”
“半年之前,濮阳内乱,甄亲王濮阳熙目前不知死活,而……翼阳王韩朝,流放至秦州军港服役终生。你……不知道罢……”
“终……生……?”夕雾愕然,垂首喃喃道,缓缓的甩开慕容斐抓紧他的手。
再也见不着那白衣胜雪的仙子了么?同病相怜却依旧清高圣洁的仙子,不同他,早便污秽不堪了……
“夕雾还想着翼阳王罢。”淡淡的笑,淡淡的愁,或许连自个儿也没发觉。慕容斐以手势示意宫女、内官们将膳桌撤了,回首看着夕雾纤弱的身影。
“翼阳王……圣上不觉得翼王更适合他么?”仙子,须得双翼方能飞出天命帝所设下的牢笼。如今,他却甘愿折了双翼……甘愿落入人间,这难道便自由了么?秦州军港?想来也是小地方,如何容得下他的大胸怀?
他的大胸怀中,无一人,只有天地,只有……自由。
相较起来,当初他不自量力的告诉他要来接他,同获自由……如今看来真是痴人说梦。他曾经问他:“不管命了么。”他答:“不管。”“不管亲人了么。”“我已没有亲人。”“我有。”他却说,而后凌空飞远。
他不得不管亲人,自傲也由不得他求死……,终究在无处可避的境况下,仍旧丢弃了一切,孤注一掷。
如今他也可不管命,不管亲人,却仍旧不能获取自由。
这看似简单的二字,于他们,都太遥远。命中注定的……遥不可及。
3
轻推门,门缝中射出一束晃亮的灯光,慕容斐立在门旁,望着夕雾妖娆的背影。夕雾此时已换了一身灰白色长袍,一顶白色纱帽置于梳洗台上。他似乎有些出神的看铜镜中自个儿的映影,连他的到来也不曾察觉。
层层纱幕前四座滴露莲花状的宫灯发出的光芒,将背对它们坐着的夕雾投在阴影中,让慕容斐不能真切的看清他的神情。不过,他猜想应当是悲哀的罢。
夕雾突然急切的在梳洗台的抽屉里找着什么,约莫半柱香的时间,他吁口气,小心翼翼取出一卷画轴。他神色肃穆,缓缓的将它展开,而后,绝美绝媚的脸上,忽现微微的笑容,纯洁无暇却又那般魅惑的笑容。
一幅画。
慕容斐只能隐约的看到寥寥几笔,并不清楚那画上是何等漂亮的景色,亦不明白那画是何人何时送予夕雾的……不,此时已能猜出几分了。
他合上门,轻轻退后几步,而后朗声唤夕雾的名:“夕雾!摇微、怀袖、无歇都候着呢,不过是换件衫子,何须如此磨蹭?”
“来了!”夕雾道。
他推门看时,他正若无其事的拿起纱帽,魅眼望着他:“圣上,真不与我一同去么?与民同乐。”
“朕自娱自乐也可。有安然公子与民同乐,百姓还有什么不满的?”慕容斐淡淡的笑,目送夕雾走远。
夕雾跨出内室,回头望望一如往常的君王,之后便戴上纱帽出了外室。无歇牵着马,和与他相同装束,着灰白色袍子、戴白纱帽的摇微、怀袖等在中庭,见他来了,忙见礼。
“不必,这就走罢,免得赶不上放灯。”白纱帽下,传出惑人的声音。
“是!”无歇遂帮他上马,四人一马,渐渐远去。
夜色正浓,慕容斐望着窗外墨染似的天空里那一轮圆月,淡淡的笑起来。蓦然回首,看着那梳洗台,他走过去,拉开抽屉。画轴果然在抽屉最底层,藏得极为隐秘。将画轴拿出,慕容斐微眯双目。
画轴垂下展开。 自 由 自 在
画上赫然一位美少年。
绝媚绝美的少年。正纯洁无暇的笑着,带着不自知的魅惑。
寥寥几笔,确是寥寥几笔,少年的美貌与风韵却恰到好处。多一笔则无神,少一笔则无韵。
这画风简约,冷清,出尘,绝俗……就如作画者——濮阳国翼阳王,韩朝。不食人间烟火般的绝美男子。
犹记得,五年前,他携那时虽已从他一年,却依然沉默无比的夕雾,与爱妹玉麒公主鄢月访濮阳。
早已听闻曦宠爱一位臣子,其间暧昧,朝臣皆无法忍受,百姓却津津乐道。他不禁生出几分好奇。那身为将军的男子,究竟有什么好?
越过慕容与濮阳边界天险高山后,前来迎接他们的,便是那位将军下属的臣子。
他曾专程召他问过,你们家将军,究竟是何许人也?
我们家将军,姿容、才智、勇气,已非“人”可形容。将军……是神是仙。
他笑,然而那臣子却是无比认真。于是他住了笑,看向坐在不远处,垂眸不语的夕雾。比这少年要美么?
将军之美,神之美也;公子之美,精灵之美也。不可比。
是么?是么?他挥手让他下去,叹道,虽有神之美,如今也不过天命帝宠儿而已。这话,触动了一年不曾与他说话的夕雾,夕雾抬头看他,嘴唇蠕动着:“圣上,夕雾,想见见这位将军。”
一年默然,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他淡淡的笑。自然可以。我们恐怕也会住进濮阳皇宫湖宫内,到时便可见着将军了。
一个月后,到得撩晔。
曦立刻为他接风洗尘,在宫中办了筵席。
这筵席中并无朝臣,他与夕雾、鄢月进得殿中时,就看见一位白衣胜雪的男子,冷冷的站在曦身边,那份傲气,那份冷漠,那份绝美……确是神之美也。
筵席中,男子不曾搭一句话,偶尔较温柔的望着与鄢月一般大的贞淑公主沐,后来才得知,那与他有几分相象的女孩儿,正是他唯一的血亲。
洗尘宴后,他与曦、熙三人谈论幼时之事。无奈兄弟俩起了隔阂,熙不久便告辞退下了。曦便领他去逛御花园。
御花园中,他们瞧见,夕雾追着韩朝,辛辛苦苦的追着他,不肯离开。
韩朝停下来,冷冷的瞅着眼前的少年。
夕雾笑了。一如画中纯洁无暇的笑,带着魅惑的笑。韩朝的眼神竟也柔了些……
那时曦愤怒的模样,至今无法忘记。当真是妒忌之极。
“管住那孩子!”他低吼道,却并未去打断他们。
“夕雾对将军仰慕已久,只不过一个小孩子而已。”他淡淡的笑,“曦,你不会认真了罢。”
“就便是认真又如何!”曦犹如困兽,“谁能指摘我的不是?!”
“帝王,认不得真。”他叹息。
“我不信。”
“不信也罢。难道周旋于后宫之间,于你而言如此困难么?何不学学我?”
“你如今何尝不宠那孩子?”
“此宠非彼宠。你……陷下去了。长此下去,皇位不保。”
那时曦不再说什么,只望他一眼,遂看向远远的湖边,白衣胜雪的绝美男子。
曦真的陷落了。如今……更如困兽一般罢。
收起画轴,慕容斐踱步到窗前。自从打濮阳国归来之后,夕雾便渐渐开朗了些,也渐渐与皇后成为死敌。
本是沉浸在自个儿伤怀中的少年,醒了。是为着那男子醒,还是为着他自己?都有罢。
“圣上!圣上!皇后打发奴才来问问,皇上去不去鸾凤殿?”
外室门外传来内官的声音。
慕容斐回首,淡淡的笑:“自然去的。稍后便来。”
“是。安然公子呢?”
“夕雾今日身子不适,怕扰了皇后的雅兴。”
“是。圣上,要不要召御医来替公子瞧瞧?”
“已经瞧过了。”
“奴才回去复命了。圣上安泰。”
“下去吧。”
百里夕雾,百里流苏……让这姐弟二人反目成仇,是对是错?如今也不明白了,就这样罢……等待着。等待着无上的权威完完全全到手的时刻。君王望着窗外的明月,淡淡的笑着,傲然的笑着,伤怀的笑着。
夜色明媚,圆月如盘。
已近戊时,慕容国都凌宜的外城却仍旧热闹非凡。大街小巷里,百姓们聚集起来,朝着凌河支流吟水而去。吟水流过凌宜外城正中央,逢年过节都是百姓放灯游玩的好去处。
一匹白马与四个衣着与众不同的神秘人也杂在人群之中,缓缓的越过叫卖声不绝的街道,朝向灯火通明的河边。在他们周围的百姓们时不时的望望这四人,心知可能是贵人,忙给他们让出条小路来。他们却是不急不忙,随着众人的步子慢慢前行。
“摇微,看,那些面具瞧起来不错,买两个送给太子罢。”白马上的人倏地道,勒住缰绳,面纱后,一双魅眼徐徐看向中意的铺子。牵马在前的大汉闻言停下来,伸手安抚着白马。
“是,公子。”同样戴纱帽的一位灰衣女子应声,转身走向面具铺子。
“公子,前方有个点心铺子,可要去瞧瞧?公子今日似乎胃口不好。”留在马边的另一位灰衣女子问。
“去瞧瞧也无妨。不过,我倒是想吃名店璞陈做的糕点。”马上的人微叹。
“公子,现在去西正街也可。”站在马前方的大汉道。
“若是去了,得费不少时间,便看不上放灯了。”马上的人儿犹豫一会,以既软且甜的声音道,“怀袖,你去西正街买些糕点罢,记得要些生点,回去蒸来吃。顺便再去和范街冻杞铺子捎些果品糕点,如何?”
“是,公子。”
“买完后去河边找我们,我在第三孔桥等着。”
“是,公子,怀袖这便去了。”女子欠身行礼,渐渐消失在人流之中。
“无歇,我们且走罢。”
“是,公子。”大汉回头看了看女子走的方向,似乎有些疑惑,却也说不上什么,于是只有继续牵马往前走。白马连同三人,随着百姓们远去。
待他们行远了,着灰白衣裳、戴白纱帽的女子自小巷中走出,转身朝内城而去。大概半个时辰之后,她入了内城,在一座大官邸前停下,微微撩起白纱,仔细看看宅门上的牌匾——左议政邸。
“是了。”她笑笑,上前敲侧门。
“来者何人?知道这是左议政大人府上吗?”家奴在里头不耐的应答,随后,门开了一条缝,一张猥琐的脸探出来,满是狗仗人势的神色。
“谁啊!胆敢扰本大爷……”说着说着,竟呆住了。
撩起白纱的美人魅惑一笑,万种风情,哪是这等下人见过的?“宫里来的,麻烦通告大人一声,就说百里夕雾前来拜访。”
“是……是……贵人稍等……”家奴双目发直,涎着脸,目光舍不得离开这美人半分。
美人目光流转,轻笑:“若不能通报,那夕雾便不客气了。”他径自拉开门,进屋。家奴只能呆望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能言语。
左议政、右议政,左将军、右将军,中府户统、中府史官、中府兵统、中府刑统、中府承旨,远征大将军,这十位朝臣便是被新官称为旧臣一族的十大官族族长。十大官族靠着先祖庇阴至今,享尽荣华富贵,作恶民间,早为百姓所不满。无奈他们大权在握,甚至可威胁圣上,因此无人胆敢冒犯他们。
近六年来,当朝圣上受妖孽迷惑,渐渐不理政事,皇后借机干预朝政。外界传言,如今皇后任意进出御书房,俨然已光明正大的把持朝政。皇后夺权后,为稳固势力,多次提拔平民出身的正直新官,逐渐形成抵御旧官族的力量。一个月前,她正式开始削弱旧官势力,以办事不力之罪,将中府兵统、中府刑统及其亲近罢免,改任亲信。
十大官族顿觉危机,暗中蠢蠢欲动。
然而,对峙的两大势力都未曾料想到,有人早便预知了这一切。确切而言,有两人在皇后打算削弱旧官势力之前,便已经知道这场争战再所难免,且,旧官必败。
这两人,一位,便是当今圣上慕容斐。六年之前,他就知道早晚会有此一决,一直暗中观战。而,另一位,便是此刻出现在十位大官眼前的……“妖孽”,百里夕雾。
“左议政大人,近来可好?”
他笑得千娇百媚。
八位大官,连同两位已被罢免的重臣,冷觑着他,揣测着他的来意。他们虽然不齿眼前男子以色事主,如今却也无法再表现出忠臣的模样。他们,已经被皇后咄咄逼人的气势扰乱了心神。纵横官场多年,平素全无障碍,现下却面临着诛九族的危难,让他们不得不收起往常的蔑视,认真打量眼前人。
“料想不到,大人们都聚集在一起了。怎么,今日出水节,左议政大人大办筵席庆祝么?”面对十只游刃官场几十年的老狐狸,夕雾仍然笑靥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