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流苏强压下心头的惊愕,看看夕雾,再看看慕容斐,瞧着他们之间的眼神流转,六年之前带给她的惊疑与痛苦再一次涌上心头。六年之前!六年之前她也看见了!圣上如此温柔的望着夕雾!那时她去偏殿探望他,不料皇帝却同夕雾在中庭花园中谈话。当时,花丛中夕雾娇笑着仰头望着帝王,娇俏可爱。而帝王素来淡淡的眼中竟然是不可错辨的柔和,虽然那只是一瞬,却让她痛苦不已!
整整三天,她将自己关在鸾凤殿内。
本以为待任何人都疏远的帝王竟然不自知的对她的手足动情!
如此,她做出一个决定。她要让帝王远离夕雾!于是她以无上权威要挟,不料帝王反倒答应了。
为什么他会答应?
他对夕雾的情,已是收不回来了么?是了,整整六载。之前,帝王对每位妃子都一视同仁,从不会特别宠爱某人,因而后宫得以相安无事。但如今,他独宠夕雾六载!他眼中的温柔比那时更甚!
六载!还不足以令他厌烦么?
“圣上。臣妾……臣妾有个不情之请。望圣上许臣妾……进谏。”终于要说了么!从此再也无回头之时了!她自私!确实自私!但这都是夕雾自找的不是么?
谁让他是个祸国殃民的妖物?是个不详之人?害死父母……连累她……
慕容斐微微抬眉,招手让怀袖将慕容徽带下去:“皇后有什么要说的么?”
夕雾垂眸冷笑着,她终究还是忍不住要说了呢。将当年责骂他、怨恨他的一切指责都说清楚罢。我究竟是不是你的亲手足?我的姐姐!你为何对我如此无情!都说清楚罢。总归……我不过是祸国殃民的妖孽……是么?
“圣上……臣妾……不知圣上可记得……二十年前,凌宜山旁凌宜城,凌宜山上凌宜亭,凌宜亭下逐波峰。”
慕容斐淡淡的看了身边的百里流苏一眼:“记得。”
当然记得,那时他与曦、熙两兄弟相识不久,也拜在了氤氲子门下。这儿歌,正是他们三人有回同师傅上凌宜山游玩时唱着的歌。不知这皇后怎么知晓?
难道,她要告诉的……是夕雾的身世么?
5
这是……
绝色、绝媚的美人木然立在绿意盎然的枫林边,冷冷的看着周围。迷雾缭绕的山头,随风起伏的草丛,宛若玉带般流经山下繁华都城的吟水,似乎伸手便可触到的蔚蓝晴空。如此美丽、安谧的一个春日……。突然,林前一阵笑声传来,美人朝前走了几步,草丛中赫然出现一座简陋的小亭子,匾额上却是十分潇洒漂亮的草体——凌宜亭。
“凌宜山旁凌宜城!凌宜山上凌宜亭!凌宜亭下逐波峰!”
倏地,高近三尺的草中钻出三个着杏黄袍子的小儿,年约六七岁,一面唱着,一面嬉戏。其中一小儿似乎有所察觉般朝他的方向望了一眼,淡淡的眼中有着不符年纪的深沉。
“望什么望?斐!去那边!师傅在那边呢!”另一个孩子回头叫道,宛若阳光般的笑容如此刺眼却又如此引人注目。
“不去扰师傅!曦!我们去枫林玩!”已然走远的第三个孩子笑道,跑来一手抓一个。
“凌宜山旁凌宜城!凌宜山上凌宜亭!凌宜亭下逐波峰!”
三个小儿笑闹着奔远了。
绝色、绝媚的美人儿媚色无边的眸望着他们,眸中流露的却是无尽的伤悲。突然,亭中传来话语声,美人偏首看去。一位眉目慈祥的中年道长安坐在亭内,他对面一对夫妇仿佛才到不久,收拾收拾亭里的石凳,坐下。夫人怀中正抱着个小婴儿,身旁站着位年约八九岁的女孩儿,粉雕玉琢,十分可爱。
美人缓步靠近他们,含媚的眼此时满是震惊。
夫人唆着女孩儿将食盒递给道长。女孩儿乖巧得很,前去道人身边:“仙人请用。”
道长笑着接过,上下打量了女孩儿一番:“这位小姐,眉目如画,聪颖过人,将来必定富贵一生。”他抬首望望女孩儿正上方,掐指一算,惊叹的再看看女孩儿:“若两位信得过贫道,眼前的小姐生就凤相呢。”
夫妇两位一听,当下十分欢喜。
“不瞒仙人说,在下也曾请高人掐算过,正是如此!”男子道,将夫人怀中的婴儿抱起来,“这是我家小儿,不过百天,请仙人替他算算。”
道人接过婴儿,细看小婴儿的相貌,只见本是睡着的婴儿突地睁开明亮的大眼,丝毫不怕生的望着道人,一双小手乱舞着。
道人惊骇的看着婴儿,小心翼翼望向婴儿正上方,神色顿时凝重起来。
夫妇两个也跟着紧张,夫人轻声问道:“仙人……怎么……”
“你……生错了……生错了人家呢……,好孩子,如此九龙至尊怎可落室于寻常人家?生错了,生错了……且又是同生双龙……祸国殃民啊……”道长对着小婴儿喃喃道,伸出右手食指往小婴儿眉间一按,淡淡的紫色朱砂痣刹那间显现,遂消失得无影无踪。
绝色、绝媚的美人儿抬手抚抚自己眉间,怔怔的流泪。
“两位,这孩子天生龙相却生在平民之家,只能是祸国殃民、害己害亲的妖孽。两位当速速离京,将这孩子藏起来,让他一生不得触政事,不然……慕容国堪忧!实不相瞒,诞下一龙一凤,两位夭寿甚多,难逃人祸。如此却能保凤,两个孩子必定也大富大贵。”
夫妇两个惊慌的抱起婴儿,拉着女孩儿,谢过道长后便匆匆离开了。出得亭子没几步便遇上那三个杏黄袍小儿。两人忙跪下行礼。
“起来罢。”一位小儿淡淡的道,看了看夫人怀中的小婴儿,也瞧了瞧夫妇俩身后的女孩儿。
亭中的道长叹口气,回首看着身后,仿佛知晓绝美、绝媚的美人正在身后一般。
美人泪如雨下,朦胧的看着他。
他便又叹口气:“天命不可违,究竟你还是来了宫中,究竟……”还是祸国殃民的妖孽。
“师傅,自语什么呢。”三个小孩奔上前来,好奇的往他身后瞅瞅,却像什么也没见到一般疑惑的相互看看。美人颤抖着伸手,轻轻在其中一小儿脸边抚了抚,小儿皱眉,随即淡然。道长看着他们的侧脸,突然正色:“斐!记得往后切莫近色!”
“色?”被称为斐的小儿淡淡的蹙起眉。
“你们三个!都记得别近色!”别近男色!此话道长却含在口中说不出,只得望着美人梨花带雨的模样,默然。
为何……为何竟是如此!我竟是你的祸害!你竟是我的冥冥之敌!
慕容斐……斐……你我的命……早便被天定好了不是么?
两位九龙至尊诞下,注定不可相容!
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怔忡间,美人突觉身旁景物一变,凌宜亭缓缓消散,身旁鸟语花香。他四顾看时,却见一位小少年,眉目含情,倾国倾城。小少年坐在中庭的花丛中,回首巧笑倩兮。
然而,他眼前却非日常陪伴他左右的侍女,而是位俊美的年轻男子。
小少年诧异的站起来。
莫要唤他!莫要理会他!莫要……听他言语……。美人伸手欲拉住小少年的手臂,纤纤玉手却如烟似雾穿过小少年的衣袍。美人泪眼迷茫,手握起放开,终究只是哀哀的望着两人,瞳眸中除去依恋依然是依恋。
“圣上!”小少年满脸羞红,拉着男子金黄色的袖子,仰起脸儿。
“夕雾,朕可又来看你了,最近好么?”年轻男子淡淡的笑道。
“好!圣上,夕雾……夕雾大胆想问圣上……”
“问什么?” 自 由 自 在
“九五至尊……无上权威在握……是怎样的感觉呢?”这无疑是大不韪的贸贸之言,小少年张着媚色无边的眼,问得提心吊胆。
年轻男子却只是淡淡的笑了:“一旦大权在握,少有能放下的。夕雾,你说该是怎样的感觉才令得如此?”
“如痴如醉?”
“呵呵……好一个如痴如醉!”
美人戚戚的缓步想要离开,却看见位绝色女子目望着中庭二人,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与深深的怨恨。他微微一震,身子软软的倚着廊柱坐下来,合上眼。
曾以为,你是能放下无上权威的少数几人,后来发觉错了。
来到你身旁本就是错了。
恋上你也错了。
信你更是错了。
呵……帝皇……我可弃掉九龙至尊,你为何不可?只因你从不曾想过丢弃无上权威。
为何要来招惹我?我百里夕雾,是祸国殃民的妖孽,是害死血亲的罪人!是不详之人!为何还要来招惹我?
上天不愿你我相容,你亦无意与我相守……我能何去何从?
能……何去何从?
曾经认定……你便是我的去处啊……教我如今……如何是好?圣上……夕雾再也不能掩饰,也无法掩饰。虽是错了,夕雾却……真恋上了……你虚情假意,我却真是一往情深!
我该……如何是好?
该不该继续从前的谋划?我真舍得让你痛不欲生么?我真想看你淡淡的眼中,显现出别的情绪么?慕容斐!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我该如何是好!我是否该乖乖的成为你的棋子!你的牺牲!你……将我看成什么?
好恨你……好恨百里流苏……
好怨你……好怨百里流苏……
你和她,将我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是啊!六年前我便已无路可逃无路可选!唯有同生共死!我绝不白白让你恣意玩弄!
我是……我是百里夕雾!是祸国殃民的妖孽啊!不祸国怎能甘心!
身子好重。就似有人将他绑上了石头沉入水中一样的难受……
溺水了么?为何想抓住什么却轻飘飘的?仿佛那些该抓住的全从手指缝间流走,一丝不留。
怎么回事?
夕雾仍旧徘徊在梦境中,惊慌的看着周围。仅仅绕在他身边的光亮始终不曾为他照亮这一方天地,举目望去,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就他一人,踽踽独行于明与暗之间。
就他一人。
无人明白他的痛楚,无人伸出援手……甚至……无人旁观他无助的模样。只因根本无人在乎他的生死,他的命运。
不能和,唯有战。不能爱,唯有恨。不能避,唯有迎。不能同生,唯有共死。
斐,只因太眷念你,所以要共死。
猛地睁开眼,模糊的影仿佛日轮光晕,一时竟看不清眼前事物。夕雾眨眨眼,这才看清周围。层层叠叠的锦帐前,是两名流着泪的侍女。
“公子!公子!您终于醒了!”怀袖泣不成声,跪下来。
摇微则根本不能出言,怔怔的看着主子,泪落如珠。
夕雾费力的要坐起,却发现全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劲。他疑惑的看看她们,伸出凝脂玉手:“我……多久了?”只记得百里流苏道尽一切后,他突然觉着脑中疼痛,不久便不知人事。难道睡了太久,连带得怀袖与摇微担心了?
“公子!半年多了,您昏睡不醒,太医皆束手无策,奴婢好是担心!”
大半年?夕雾讶异的微微张口。突地,他惊慌起来,四顾着,像要找寻什么。他试图下地,用不了力的身子却滑下床铺,重重地摔在地上。
怀袖与摇微手忙脚乱的将他抱起,夕雾却似乎不觉得疼痛,紧紧握住摇微的手腕,急切的四下巡梭着。
“公子!公子您这是做什么?”摇微哭出声来,喊道。
他抛下我了么?
已然丢弃我了么?
因为……他已经明白我便是他的死敌?
夕雾泪雾朦朦,双手无力的垂下:“圣上……圣上在何处?圣上……还住在夕照宫么?”
“公子!您不是……您不是……”怀袖心疼的拭去他颊边的泪水,“公子,您动情了么?怎能动情?公子!”
并非他愿意动情,而是……而是不知不觉便恋上了……恋上了他淡淡的模样……。夕雾咬着唇,透过泪幕望着内室门前。门前空空如也。他挣开了她们:“圣上难道不在夕照宫了?”
“公子别乱想!奴婢这便去将圣上请来!圣上此刻正在偏殿……圣上……这大半年来也一直担忧着公子!”摇微转身便要离开,夕雾却突然拉住她,而后撑着虚弱的身子朝前走两步,破涕为笑。
摇微与怀袖看向门外,匆匆低下头,退下。
淡淡笑着的君王怀抱着一小坛酒,大步走过来,揽住美人的腰。媚色万千的美人立刻吻住他,玉手不停歇的帮他解衣。
春色无边。
慕容斐轻轻握住怀中人的手,细腻光滑更胜所有女子的肌肤,竟令他有些怀念。病了大半年的夕雾此时仍旧有些虚弱,云雨过后便躺在他怀中,动也不愿动,只是缓缓的呼吸着。
“瞧你,瘦了不少,定要多补补才是。”
淡淡的语气,带着不自知的关爱与宠溺。
“夕雾以为……圣上不要我了。”夕雾闭着眼,道。光裸的身子紧紧的贴住身后的人。在梦中的挣扎虽然已经清晰,不见他在身边的时刻却仍然万分惊慌。终究,终究他还是钟情于这个淡漠的人,这个无情的人。只要他不弃他,他无法叛离,甚至连恨也恨不了。
如同个女人一般,他一点温柔就能让他死心塌地。
真讽刺。没想到自己也会承认自己虽然身为男儿,心却大半是女子的事实。
“傻瓜,说些什么傻话?”不可否认,百里流苏说出夕雾便是九龙至尊后,他动过杀机,但见他昏倒在地,他便犹豫了。
心知这犹豫不平常,他放弃深究,静静的等待着他清醒。不料这一等便是大半年。
归风与无歇曾经百般谏言,说一定要除去这个后患,但他却一时……一时心软了。总归是要杀他,这无法改变,但是……让他能待就在自己身边多待一会罢。这孩子,毕竟对自己并无多大威胁。说要夺他的皇位,他虽然聪敏,却不识书,且名声极差;说他害得他自己在臣民中抬不起头。非也,向来君王之错都归咎给他人。他慕容斐没有过错,错的,是百里流苏和百里夕雾。
淡淡的吻吻夕雾的发丝,慕容斐想起方才抱进内室的酒坛。
“可是……可是夕雾是祸国殃民的妖孽,圣上……”怀里的人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明知你是祸国殃民的妖孽,还将你送往我身边,皇后的错不是更大么?你什么都不知,没有你的错。”百里流苏实在也太狠心了,不过,能配得上君王的女子就得狠心一些。以往还是太子之时,陪侍他的女人有四五个,他挑选了百里流苏封为皇后,就为着她聪颖过人,也为着这女人的妒忌心。
如今想来,实在选对了。
这姐弟两个矛盾激化,往后借口除掉他们也更名正言顺。一面想,慕容斐眯眯眼,吻吻怀中人的光洁额头,吻吻他眉间渐渐显现的紫色朱砂痣。
夕雾猛地睁开眼,眼中满溢着他对君王的依恋。
“你睡一睡罢,现在刚过酉时,我去将那坛酒抱来。”
“酒?”夕雾想了想,魅眼看看地上,果然瞧见一小坛子酒,“圣上兴致不错呢。”
“这是朕酿制的,朕替它取名为玉麒麟,半年前便想让你尝尝了。”慕容斐下了床,将酒提起来,搁在夕雾怀中。夕雾柔柔的笑,望着他,拔下酒塞。浓郁的酒香泄出,他似乎就醉在这酒香中,两片绯红染上双颊。
慕容斐倏然觉着夕雾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却也说不出怎生不一样。只知自己是欢喜着的。确实是欢喜。
“圣上也会酿酒么?”
“一时兴致。”
夕雾张开檀口,饮了一口,酒液自他唇边落下,划出一道银丝,无比撩人。
“好酒。”他笑道,将坛子递给慕容斐,“圣上也尝尝么?”
慕容斐有一刹间的怔愣,看着眼前笑着的人儿。绝媚、绝美的人儿与半年前相比,好似更依恋他了。他欢喜,确实是欢喜。夕雾从厌恶他,无视他,直到渐渐的依赖他,他一直也是淡淡的瞧着。
但如今,他竟然欢喜起来。
这温柔似水的夕雾,这对着他笑得无邪可爱的夕雾,这仍然媚色无边的夕雾,竟让他动了真情么?
人是确实要杀的。 自 由 自 在
动真情就动真情罢。
至多……杀你的时候会不舍,杀了你之后,会念着你罢。
夕雾呵……你确实是朕的死敌,确实是朕的克星。
“圣上?”夕雾眨眼望着他,迟迟不见他接过酒坛,让他觉着有些奇怪。慕容斐向来十分警觉,如今怎会在他眼前怔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