挠着脑袋,想问问路,可却猛然想起居然连将军他们下榻的店名都忘了,这可如何是好?
原本的细雨益发疾密,浇着浇着的,渗入衣裳便有些凉意。连忙找个屋檐躲着,原地跳了几步,摇头晃脑的甩去了发上的雨珠。
于是这原本贴皮的短发便根根竖起,毛茸茸的。摸出怀中的这一锭银子,李全才稍稍定了定神,飘飘然的笑了。
回想刚才那人一脸呆愣,这心才稍稍好受些,又看看白花花的银子,谓叹着,“看这个头,妹子,够咱们吃几年的了!呵呵,他当我傻啊?有银子,不拿白不拿!”
想着有的没的,这雨却不见停歇。路上行人渐稀,李全便裹成一团缩在别人家的檐下迷迷糊糊的打起盹来。
直至一双鞋面早已打湿,沾上了污泥的缕丝锦白棉鞋在他面前停下时,这小兵才一机灵的从梦中惊醒——就怕是那人寻仇来了。
连忙抬首,却见一对如出水青莲的眉眼,正定定的望着他。
“将,不,公子,您咋来了?”
那人执着一顶不知哪来的纸伞,长身玉立,挺拔如松,四周淡如雨烟,似是泼墨之画。只是近看才知将军身形高大,这伞遮不住的另一边身子已有些微湿。
可饶是如此,那人依旧一脸淡漠,衬着眉间红映,透过檐下的雨帘,望着像是弃狗一般的李全。
“公子?”
于是樊落依旧轻描淡写的回了一句,“散步。”
“……”大半夜的,来个小巷里散步?小兵心里奇怪着,怎么这上头的人都有这样的怪毛病?像方军师一找人,就往深山跑。将军一散步,就爱在雨中瞎逛?
不过依旧想归想,不敢说。倒是正好碰上了将军,不用夜宿街头的,令李全心中一喜。连忙蹦起接过了将军手中伞,乐呵呵的,“那公子,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店里头去吧?那个……您能带路不?”
樊落轻轻颔首,看着这小兵高举着手中纸伞,执腕的手伸得很长,于是这把伞便严严的,把自己给包住了。
倒是这小兵,整个身子都浸在雨中,从头至尾的又打湿了。可他却依旧笑得一脸乐呵,不知在高兴什么。
而李全也似是从樊落老是绷着的面上,看出了一丝端倪。想了下,还是邀功似的从怀中掏出那白花花的银子,递到了将军的面前。
“公子您看,小的有钱了!明个儿的早膳,小的请客!”若不是手中执着伞,李全怕是早就拍着胸脯一脸悲壮之容。
樊落不解,“为何?”
“因为老一辈人说了,有好的要和大伙儿分享。可不能独吞,不然会遭报应的。”小兵回得理所当然,然后又低头扳着指头默念着,“就算是大县……这早膳也花不了几钱吧?”
又是老一辈人说的?樊落有些好奇,这小兵口中老是挂着的词令他有些不解——老一辈人,指的又是何人?
不过樊落也不会多问,因为他最疑惑的却是另一处,“哪来的?”
“啊?公子,您问这钱哪来的?”说到这,小兵突然一脸的得意,兴致高昂的回了一句,“从个傻子手里赚来的!”
“……”于是,樊落就更纳闷了,这世上还有比他更傻的人?
第二日,李全果然言出必行的请大伙儿吃了一顿早膳。结果差点儿心痛的把自个活埋在这片大县城中了。
“啥!?十几人的早膳就得十多两银子?掌柜的,您这是黑店吧!”
此话一出,掌柜不高兴了,指着菜单,“这是都城出名的蜜枣桃片,从昨夜便炖煮的老鸭肝粥汤,对,还有这些个,西狄特产的辣姜参茶丝,生核炖肉……客官,小店数十年的老字号,童叟无欺,您可别血口喷人啊!”
于是,李全哭丧着脸,颤颤的把昨天刚进的银子给抖了出去。可结果一算,居然还倒欠二两?顿时,这额上便全是虚汗。
转身可怜的瞅着身后几张桌子。将军自是端坐主位,和方军师一样,大家气派的一上来便命人把这店数十样菜式都端了上来,每一道都尝了一口。一圈下来似是半饱,便端着参茶一派自若。
这架势,使得李全才想起——眼前的两位爷,一个是大金大名鼎鼎的征远侯,皇亲国戚。另一个是名满都城的兵部尚书独子,标准的纨绔子弟。
反观区军医,豪爽许多,一大清早的大鱼大肉直往嘴里塞,也不嫌油腻。再打量一旁近卫营的兄弟,在赵兵头的有意篡动之下,个个如狼似虎。
这赵兵头边吃边吆喝的,“甭客气!今个儿这顿可是李全请的,大伙儿给点面子,甭客气啊!”
“……”这是吃冤家的吧?
于是,李全又巴巴的转身,眼儿弯弯,颊边酒窝突闪着格外讨喜的笑问,“那个,掌柜的,这儿能不能……”
可还未等他说完,那掌柜也一脸乐呵似是弥乐佛般,“谢谢客官,本店小本经营,多谢惠顾。”
“……”顿时,那“赊帐”两词便硬是脱不出口了……
“李全?还没付完帐?”不知何时,方无璧居然从他身后窜出来,催促着,“快些快些,待会儿还得赶路呢!”
说完接过菜单一看,撇了撇嘴,“才十二两?比都城便宜多了。”
“是啊是啊,小店价廉物美,客官记得下回再来啊!”
方无璧摇着扇子微笑颔首,青衫飘飘,一派名流风范,宠辱不惊。于是,这偻着身细数着荷包一脸哭丧付钱的正主,反而被比得没了影。
一咬牙,正待李全闭着眼打算把荷包里的钱全给压上,回去再向杨副将报帐之际,一只葱白玉手突然从其身后探出,牢牢的按在了李全的手上。
指尖圆润透着淡粉,触感柔腻似是染着香粉。它轻搭在李全的黑手上,便又显得这天上地下的,唯此一美。
“讨厌啦……小哥,见着在下也不打声招呼的,亏你昨个夜里还这么欺负人家,真讨厌……”声音依旧酥哑绵软,透着股惑人的狐媚子,直挑人心。
可李全一听,却惊出一身冷汗。转身,黑白分明的眼便大如铜铃,满是惊惶的望着那一身月白摇衣,青丝抚面,狐狸媚眼的公子哥……
“我的妈呀!!”
39.煞星
“你是何人?”
见李全似是见着鬼般,跌坐在地直直后退,这方无璧倒有些护崽的意,羽扇一拍挡住了那人探出的手。
狐狸美人一脸疑惑,似是方注意到旁边还杵着一人,眉梢一扬,抿唇轻笑,“在下不是‘何’人,只是来讨债的。”
“讨债?”方无璧好奇的打量此人。一身月白薄衫前襟半透,在这深秋之际也不嫌冷。一张在他眼中尚可的瓜子脸镶着一对极细长的眉眼,眸中精光闪烁的,还真有些狐狸魅相。
“呼”的一挥扇子,方无璧指着李全,“他欠你钱?”
李全自是把头摇得如那浪鼓,直抱着方无璧的腿,大呼:“冤枉啊!公子!小的根本就没欠他钱!是他自个儿给的!”
方无璧奇道,“那他为何给你钱?”
“……”李全声音一滞,梗了半天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总不能说是自己受辱后半抢来的吧?
于是,这像狐狸般的美人便钻了个空,水袖一挥,半遮脸面羞道,“是在下给这位小哥的……渡·夜·资……”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这所谓的渡夜资,按行话来说,便是在青楼里包了一个姑娘行了床弟之事后,才给的钱。
“渡夜资?”顿时,方无璧指着一旁直抖的李全,满脸不信,脱口惊呼,“这种货色的,你也要?”
“噗”的一声,吃着鱼肉的军医被酒呛住了,连连捶胸。而赵兵头更是喷了别人一脸唾沫星子,疾咳着。而将军……倒是将军依旧不动如山,喝着清茶,用那双深如幽潭的眸子,定在瘫坐地上的小兵身上。
这会儿,李全连大喊“冤枉”的力气都没了,只觉得这后背怎么火辣辣的,泛着痛?
似是觉得这效果不错,狐狸般的男子放下袖子,又施施然的说,“萝卜青菜的各有所好,在下生在风尘,偏就喜欢他那样的,又如何?只是昨夜这冤家收了钱后,却弄脏了在下一件衣裳。细算下来,觉得似乎是亏了,于是便跑来向他要债……”
狐狸美人唱作俱佳,嘻笑间便把前因后果,都给理顺了。
只是李全在一旁直打冷颤,寻思着,最近流年不利,哪柱香没烧好招来这煞星?
正在小兵纳闷,怎么偏偏背运的惹上这个主时,倒是方无璧先开了口,“你是小倌?”摇摇羽扇,不紧不慢上下打量一番,便不顾那人首肯的蹦出一句,“不像,怎么看,都不像!”
眼神闪烁,这眼又眯得更细了,“公子,您何出此言呢?”
于是乎,这方大少爷,便又摇头晃脑抖了起来,“本少爷在都城哪个青楼妓倌的没混过?里面又有多少才子佳人的成了本少爷的红颜知己?你说你是小倌?”嗤笑一声,“先把你身子里那根反骨给磨平了,消了一身的罡气,再套上这狐媚样子,还差不多!”
狐狸美人一愣,过了半晌,水袖又遮上了那人的口鼻,仅留下那细长晶亮的眼,透着媚光,“公子,您说的,在下听不明白……在下今个儿只是来寻这冤家的……”
话音刚落,却猛的反袖一抽,不待方无璧反应过来,夹着的劲风竟把这位好歹也有百来斤的公子哥轻飘飘的卷起摔了出去,直撞那角落桌椅。
掌柜惊呼,“我的银子!”。
好在,赵兵头反应最快,脚下一踏冲上前去接着这位兵部尚书的独子,把自个儿当肉垫给压下面了。方无璧显是受了惊,一脸呆愕的坐在赵兵头身上抖着身,平日的嚣张之气连个影都没了!
可还未待众人回过神来,却见眼前的狐狸美人竟皓腕一翻,伸出五指直冲着地上的李全抓去。这会儿,小兵身边连个趁手的兵器都没,甚至连惨叫都不及,只能赶紧闭上双目,自欺欺人!
就在这时,却“喀”的一声细响,似是骨结相撞碜得人心慌。李全睁开眼,竟见自个儿心中救星似的将军正立在身侧,与狐狸美人不相上下的洁白玉手,正转、扣、拿,推,精准的阻着那人伸向自个儿的利爪。
不消片刻,单手轻捏,急速翻转,将军与那狐狸美人的细腕之间,竟丝丝相扣,互相抵约,都不得越雷池一步。
李全迸息不敢打扰,瞪圆的眼满是不安,看了看将军又看了看另一头的狐狸美人,最后一转,依旧转回了将军那受着伤的右膀子。
可结果,两位美人似是忘了李全,双眼凝着寒光,直直的打量彼此,久久不语。
直至四周近卫营的兄弟觉得如此僵持下去极为不妥,缓缓靠近之际,突然,将军发了话。
他问,“名字。”声音冰寒彻骨。
狐狸美人眼光一闪,看了眼两人交缠互扣的手腕,抿唇低笑,“单姓单名,燕如。”
燕如,似是姑娘家的名字。
可樊落听了,却眼波闪动,硬是破了那平日如同一汪冷泉的眉眼。
“燕?”他又问。
美人笑答,“是,燕。敢问公子贵姓?”
“……樊。”
“呵呵,樊吗?公子真是好姓氏啊……”
两人说着说着,这手却依旧缠绕,越纠越紧。李全在侧看在眼中,却不知为何,只觉两人眼中似是含情脉脉,一汪春意遮也遮不住……
突然,“啪”的一声,李全竟猛的站起立于两人之间,干脆的一个手刀劈开了两人交缠之手!
“……”
“呵,呵呵……小的,小的不是故意的……”干笑数声,李全连忙躲至樊落身后。
燕如抚着发红的腕部,细眼一眯闪过凶光,可这嘴依旧笑说,“呵呵,不碍事不碍事,不是常说,打是亲,骂是爱吗?”
“……”
“呵呵,这位公子,您这位家仆着实有趣,不知可否割爱?”那叫燕如的男子,盯着打颤的李全,这么求着。
樊落沉吟片刻,反手握住李全打颤的手,吐出一字,“不。”
这笑脸便更欢了,燕如上下打量着两人,一脸兴味,“那真是可惜了……”
而樊落早已恢复一脸无波,只是眉间红映闪动,透着不祥之气。突然,他身躯一转,一句未说,便拐着李全,拉扯着便直往店外走去。
赵兵头他们自是连忙付了饭钱,扛着方无璧随后跟着。
结果这剑拔弩张之气,却顷刻之间,便烟消云散,仿若黄梁一梦。
燕如倒是一脸泰然,寻着个干净的位子便坐下了。反倒是躲在一旁刚想去请捕快的掌柜,有些无所适从,不知如何对待这尊看着便不好惹的主。
好在,不消片刻,门外传来马蹄疾驶之声,有人自大道上飞奔而来。
冲进这小小店铺的是个少年,虎头虎脑的,却见他一见这狐狸美人便“扑嗵”一声的跪倒在地,抱住那人膝盖,大嚷着,“祖宗哟!我的祖宗!您就别瞎折腾小的了吧!您啥不玩偏玩失踪?小的几颗脑袋都不够用啊!”
此时的燕如早已收起了刚才的媚相,眼神清明透着精光,脊背后仰抵着椅背。一派闲散之姿,却不知为何令人不敢逼视。
只见他脚尖轻抬,挑起少年下巴,一本正经的问,“傻牛啊,你说,小爷我装小倌装的像不像?”
“……啊?”
可不待少年回答,他又皱起眉头,喃喃自语,“小爷觉着已经学得十成十了,可那人却说不像?”这神情,许是对刚才方无璧所言,耿耿于怀。
“……爷,我不管您要扮啥!求求您行行好,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娃,您就别折腾小的了,快跟小的回去,成不?”
燕如挑高眉,一脚踢翻来人,笑骂着,“去去去,你那毛都没长齐呢!哪来的娃?”
“……”顿时,叫傻牛的少年一脸血红,恨不得找洞钻进去。
于是,燕如又是自语,“不过是得回去了,该办的事都办得差不多了……”突然,语气一顿,又笑开了眼,“没想到真的见着了樊落……呃,皇兄没骗我,的确是个不下于我的美人啊!”
“啊?”这是在说啥啊?傻牛有时觉着,跟在这主子身边快一年了,却依旧摸不透他的心思,不禁在暗自长叹一声——这逍遥侯,还真难侍候!
一行数人,急急的走在道上,默然不语。
方无璧总算回过神来,嚷嚷着自己是兵部尚书的儿子,那人居然敢如此待他,要好好的回去教训一顿!
结果将军却冷冷射来一眼,带着煞气。顿时,方无璧便没了声,乖乖的跟着。而赵兵头与区军医虽然觉着奇怪,却也不敢多问。
只有李全开了口,跟在樊落身后,低喝着:“将军!”
不是“公子”,而是“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