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葛东慎将楚曦送进围场之后,道是无巧不成书,蒙面杀手刚好从林间窜了出来。他见葛东慎落单原本打算杀人灭口,怎料,就在刀刃快要抹上脖子之时,他忽然语不惊人死不休当场表明自己的身份。
葛东慎这三个字在生死攸关之际多少还是发挥了点作用,至少他成功吸引了自己的注意力,若道他大胆,这着棋的确是下得凶险万分。
段春雨当着葛东慎的面扯下布巾,微微瞇起了双眼。「葛爷不妨猜猜段某此行的用意?」
「哦?这条是通往苍云寨的必经之路,但自从日前发生兵勇被杀一事之后这条路可谓是危机四伏,莫非……段侯爷是为挂念故人的安危前来?」冷眼扫过帘外遍地尸骸,葛东慎的话不禁引人发噱。
「哈,葛爷对自己的性命可真有自信。」
「这是当然,不然怎会故意挑这条路走呢?正所谓愿者上钩嘛!葛某也十分乐意路上有段侯爷作伴。只不过,您把葛某的随从都杀了,若欲同行,可得委屈段侯爷纡尊降贵权充葛某的马夫了。」
「有机会替葛爷效劳,乃是段某的荣幸。」像是把他的玩笑话认真了,只见段春雨敛刀跳上马车,随着手里马鞭一抽,转瞬间两人已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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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楚曦终于醒来了。
忍着背上的剧痛,他撑着床沿勉强坐了起来。几上灯烛幽幽飘过一抹幽明,渐而清晰的视野教他认出了四周的摆设,是太曦院,乌洛儿真送他回来了。
高估了自己身体的承受能力,没料到以前连一百军棍都不放在眼里的人如今竟会让区区数十鞭抽得皮开肉绽当场昏死了过去。
干裂的唇角连想嘲笑自己可悲可怜的处境都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久日滴水未进,他只觉得喉咙渴得紧,怎知脚尖才刚着地,一个失衡,整个人竟连被跌到了床下去。
背上的伤口因遭受剧烈碰撞再度渗出了血丝,楚曦咬着下唇忍住呻吟,正想挣起,凭空一双手臂已经小心绕过腋下将他横抱起来放到床上。
「醒了为什么不喊人呢?」
「我还有自理的能力。」掩落的长发遮去了狼狈的姿态,避开了那双心疼的眼神,他并不想再细想下去。
「若有,又怎会搞成这副模样?」
不动声色推开了那坚实的怀抱,只听楚曦轻叹一声道:「你怎会在这儿?」
「在你醒来之前,我都住在这儿。」
「这些夜里,你一直守着我?」
「你伤重未醒,我岂能放心离开?」
「唉,我不值得你如此对待……」
「值不值得都无须你来下定论。」压抑着近乎被激怒的情绪,宇文琛抿唇转身替楚曦倒了杯茶水回来。楚曦伸手接过之时,神情有几分怔忡。
「是谁把你伤成这样?」
「你在乎吗?」
「事到如今,你还是非得这般践踏我的心意不可?」
听他的口气带着一丝哭腔,面对那样沉重的感情,楚曦的肩不由得颓了几分。「琛儿,我是你师父……」
「我知道。」
「我们…我们之间……」
「够了!」赫然吼住他接下来的话语,宇文琛显然不愿再听闻。
蓦地沉默下来的气氛让两人都觉得分外尴尬,宇文琛见他精神不济也不愿再逼他只好改口道:「师父只管留在太曦院养伤,休再为一些无谓的事情劳心伤神。」
无论如何,他都会证明给他看的,他会证明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徒儿绝对是人中龙凤,他会把所有残存在他心中的影子彻底抹去,他要他完完全全只属于他一个人。
没察觉到宇文琛纠结的心思,背上的痛楚一再教楚曦分散了注意力。「对了,我是怎么回来的?」
「乌洛儿把你交到维叶手中之后便不知去向……师父,你失踪的这段日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夜我离开宇文部之后,一时心烦意乱便四处游历了一番。过没多久,我便入关准备回琅琊,怎知,竟在途中遇上了埋伏。」
「埋伏?」
「嗯,有支军队越过防线想突袭琅琊岗哨,我本来是打算赶去知会无定河畔的守军将领,结果不小心行踪败露反倒让人给擒了。」
「可知擒你的是何人?」
「苍云寨云七的手下焦笛。」
「既然擒你的人是焦笛,你又怎会落入乌洛儿之手?」
「你可知日前苍云寨有一票兵勇惨死一案?」
「嗯,据说是内贼干的。」
楚曦闻言不禁苦笑道:「看来我们的情报有所出入……我听说苍云寨寨主云七一口咬定凶手是琅琊王--」
「不是我。」
「你说我便信。」
「师父……」
「静静听我把话说完……云七雷霆大怒之下原本想拿我这个奸细祭旗,岂料碰巧遇上乌洛儿奉命前来关切此事……云七后来从他口中得知我的身份之后顿时脸色大变,虽然恨之入骨可是气焰却也收敛了不少。乌洛儿见我被整得十分凄惨,一时于心不忍之下便假借葛东慎的名义将我救了出来。」
「照你说来,乌洛儿似乎还挺念旧的……」
「是啊!琛儿,你同他相处多年,你应该比我了解他不是吗?」
「如今人都走了,多言无益,不提也罢。」
楚曦闻言仅是微微一笑,并没有替他的话下任何脚注。从那张年少的脸庞上,他多少还是捕捉到了些许的落寞。
「只是…既然都救出来了,乌洛儿为何不把师父带回安南集呢?」
「你以为葛东慎还容得下我吗?那一夜你也在场不是吗?我跟他早在真相大白那一刻起恩断义绝,岂还有私情可言?」
「原来如此。」
「嗯?」纳闷抬起眉毛,却听宇文琛淡淡言道:
「本来还有些事情想不透,不过现在经师父说明之后便豁然开朗了。既然师父已跟葛东慎毫无瓜葛,琛儿也就放心了。」
「琛儿……」
「专心养伤,这笔血债琛儿会替师父讨回来的……师父,好好待在琅琊,好好待在琛儿身边,琛儿说过一生一世都会守护师父,琛儿会遵守诺言,不会再让其它人伤害你的--」
伸手抵住那张口欲言的唇瓣,宇文琛笑得十分苦涩。「我不奢求什么,只希望你至少明白我的心意……不管你能不能接受,我这一辈子就只认你一个人。」
「欸……」楚曦黯然别过头去,猝不及防的告白竟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有朝一日一旦得知真相之后,你还能这样一心一意对我吗?
这一夜很漫长,满溢的烛泪默数着天明的到来。霜风无声,捻灯之后消逝的美景,是初雪在一片黑暗里悄然飘落。
第四十二章
当马车抵达苍云寨之时,段春雨早已易装成一名毫不起眼的随从。
在琅琊那一大票耽溺于浮华靡烂风气的贵族当中,深居简出的段春雨算是极其清俭自律的异类,寻常除了重大的聚会之外他向来甚少露面,因此就算位居三姓王侯之一,不识得他脸孔的人比比皆是。
苍云寨寨主云七等人见葛东慎单刀赴会各个面面相觑,心里虽不明白他在弄什么玄虚,可基于礼貌仍赶紧恭迎他入大寨商讨机要。
安南集与八大寨名义上虽互为盟友,但当众人将上座拱手相让之时,葛东慎倒也坐得十分理直气壮。
抿了口茶,只见他抽出烟杆慢条斯理喷了几口,这厢悠然直到留意到在场每一双眼睛都紧盯着自己才见下一步动作。
煞有其事整衣敛容,葛东慎拱手作揖口气甚是诚恳道:「对不住,途中遇上了点麻烦所以来晚了,葛某在此先向诸位谢罪了。」
闻言,素来与苍云寨同气连枝的天水寨寨主何超然当场拍案怒斥道:「听葛爷言下之意是遭受袭击了?真是太可恶了!在汉人的地界里胡人竟还这般猖狂!」
何超然的年纪跟葛东慎相去无几,不过却是大老粗一个。他身材高壮,嗓门也比一般人宏亮。经他这一吼,众人惊愕之余,寨内笼罩不去的愁云惨雾顿时也消散了不少。
葛东慎见他如是激动仅是一笑置之,「事发突然葛某当时也无暇分辨究竟是何方人马来袭,不过肯定是肖想葛某这条小命的人了。其实随行的侍卫原本还有五、六人,不过现在就只剩下这位兄弟。这一路上若非他拼死相护,葛某恐怕也无缘在此跟各位相见……对了,云寨主,我这位小兄弟身受暗伤怕是不能久站,可否请你通融赐座以略表葛某体恤之情?」
「这、这是应该的……」闻名不如见面,云七给葛东慎的第一眼印象便是个异常阴郁的中年男人。一身灰衣灰发让人感觉暮气沉沉,丝毫不像韩子江口中所描述那般,是个仗义疏财、乐善好施的大善人。
不知何故,云七的脸色打从葛东慎入寨之后就颇为凝重,尽管如此,他的寡言却在葛东慎一声令下之后有了进一步突破。
只见他连忙让人设座,然而那双游移不定的眼神竟在段春雨俨然自身旁经过之时下意识避了开。
该是萍水相逢的两人意外出现如此微妙的互动,心细如发的葛东慎自然不可能遗漏这一点。他含着烟嘴淡淡瞥了段春雨一眼,表情若有所思。
「葛爷,好不容易盼到您来了,这件事您可不能袖手旁观啊!八大寨应邀成为安南集的门户,可如今苍云寨的弟兄死得太过冤枉,若是息事宁人,这口气教大伙儿怎么咽得下去?」
葛东慎闻言浅浅笑道:「何寨主请息怒,葛某可有说过不追究了?只是--葛某想先听听云寨主的看法,事出必有因,要不然兵勇怎会无端被杀?云寨主,可否麻烦你详述一下事情经过?」
「当夜,我一接获琅琊欲伏击清风寨的情报之后便好心派遣寨内兄弟前往查探,岂知竟无一生还。」
「大哥!我怎没听你提过此事?」
何超然惊愕埋怨参半的口气让云七答得是万般无奈。「超然老弟,非是我有意隐瞒,而是此事一旦道破,我更担心无法得到众人的谅解……唉,清风寨和我们虽然因为理念不合而分道扬镳,可到底也曾经是并肩作战的伙伴……正所谓覆巢之下无完卵,眼见大敌逼战在即,吾等又岂能见死不救?况且…那一夜琅琊确实意图犯境,只是双方未滋生战事在前,我方兵员却损失在后,却也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哼!料想他们只是做做样子罢了!兴许早些时候就勾搭上了呢!我们前去通风报信反倒坏其好事,还让人家误会是故意派人去刺探军情的--」
「欸,老弟,很多事不能只看表象--」
争执在耳,葛东慎一径抽着烟不发一语像是打定主意冷眼旁观,直到四周莫名安静下来之后才听他沉吟道:「何寨主所言不无道理,这也是一个调查的方向,说不定十三寨之中真有人与琅琊有所勾结……倒是之前内贼一事闹安南集沸沸扬扬,葛某以为云寨主应该略有耳闻吧?」
「是……葛爷所言正好是我心中疑虑,苍云寨之所以按兵不动也是为了等葛爷过来商议大计……」好你一个葛东慎,内贼不是从你那儿跑出来的吗?怎么这会儿罪名全安在十三寨头上了?
相对于云七阴晴不定的脸色,葛东慎倒显得波澜不兴。「如此甚好,清风寨是否杀害苍云寨兵勇一事,葛某回去之后自会给诸位一个交代,至于那几位枉死的兄弟,请先行入敛安葬吧!至于内贼呢,更是非抓不可。葛某手里溜走了一个韩子江,希望十三寨里不会有第二个。琅琊虎视眈眈,还望诸位上下一体同心,休让胡人有可趁之机。」
见葛东慎打算以此作结,何超然煞是忿忿不平。「葛爷,就算真是内贼居中挑拨,然而宇文琛数度寻衅,难不成就这样放任那臭小子欺负到咱们头上来吗?」
「当然不是,只是急事缓办,眼下安南集与十三寨若无法放下心结携手合作的话,妄想扳倒琅琊根本就是痴人说梦。不知云寨主以为如何呢?」葛东慎话说到这儿突然转头对着云七,摆明了是故意讲给他听似的。
「谨听葛爷教诲,吾等自当竭力辅佐葛爷成就大业。」一番耐人寻味的话语听得云七一颗心七上八下,他到底想暗示什么?
葛东慎此人城府之深非是易与之辈,看来今后行事非得加倍谨慎不可了。
「如此甚好,安南集内仍有要事待办,恕葛某不便久留了。」
葛东慎一起身,连带的云七后脚也赶着跟上道:「葛爷,路上不靖,请容许苍云寨兄弟随行以护周全--」
「云寨主的盛情葛某心领了。如今歹徒刺杀的目的已遂,倘若再对葛某出手可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葛某只要贾兄弟一个人就足够了,诸位请留步吧!」
临行前,葛东慎不经意迎上段春雨那双渐显深沉的眼,他甚么话都没有说,唇角挂着意味深长的微笑。
既见葛东慎离意坚决,众人却仍执意相送,于是乎,一行人一路便来到了山脚下。
目送葛东慎两人离去之后,八大寨主或舒眉,或叹气,或无动于衷,或愁肠百结。在葛东慎来去匆匆的两个时辰里,看似一事无成,然而当局者们心里都明白,在平静的水面底下,早已是暗潮汹涌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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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返回安南集的途中,葛东慎不发一语,段春雨倒也很能沉得住气。
一路上,两人没有太多攀谈,唯一仅有的,不过是对对方下一步棋路的揣度。
霜风若刀,但对于长期习惯这般摧折的肌肤显然已经无关痛痒。只见段春雨漏夜驱车心无旁骛,薄利的唇角因胸怀心事而紧紧抿起。
他不笑的时候,脸上的线条异常冷硬,看上去更有点不近人情。
他的人就像块石头,一旦决定要做便会贯彻到底,即便前头再如何阻挠他,也绝不会因此更易所谓的原则。
这是他的坚持也是打从懂事以来便引以自豪的韧性。
就在马车逐渐接近目的地之时,段春雨忽然勒马停下,开口打破了长久以来僵滞的沉默。
他转身掀开帷帘对着车内仍是一脸处变不惊的葛东慎说道:「葛爷,安南集就在前头,请恕段某身份不便无法继续相陪了。」
「哪里,这几天委屈段侯爷替葛某驾车,改天可得让葛某摆上一桌酒席好好赔罪--」
「若真有心赔罪,还请日后下手斟酌几分轻重,也算是给段某留几分薄面。」
「忒谦了,段侯爷这般神通广大岂会把葛某这点见不得人的小伎俩放在眼底?欸,倒是葛某连自己的地盘被人渗透了都不自知,葛某这厢才想请段侯爷高抬贵手。」
「哈,看来什么事都瞒不过你。」潇洒跳下马车,段春雨将缰绳交给了葛东慎,回敬的语气潜意识带了几分激赏。
毫不客气收下他的褒美,葛东慎的话犹然带了几分推敲。「葛某只能说段侯爷下错注了,只是成不了大事的手下最终免不了会反咬主人一口,届时段侯爷若不介意,清除绊脚石这等小事葛某倒是十分乐意代劳。」
「这算是交涉的条件之一吗?」段春雨微微挑眉,眼神噙着几许玩味。
「葛某的命这么值钱,拿来当筹码还嫌亏本了!呵呵,何妨将之视作葛某对双方合作的诚意?」
段春雨闻言不由得大笑道:「葛爷快人快语,段某却之不恭了。」
在葛东慎淡得不着痕迹的笑容底下,包含了许多复杂的情绪。
他从不在乎毁誉,正如同段春雨终其一生也有他想追求的东西。
各据一方的枭雄,各怀鬼胎的两人,家国的利益究竟会在何种模式下沦为权力的祭品?
合该是两条并行线,在命运的作弄之下出现了昙花一现的交集。他们的妥协将替未来开展出新的局势,然而同一时间,却也替远方的和平,悄悄点燃了破灭的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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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身回到安南集之后,才进门口便见乌洛儿长跪不起。
无须问清事由,葛东慎心里顿时也明白了七、八分。不动声色从他身旁走过,他仅淡淡拋下了句话。「他还是走了?」
「属下无能,请葛爷责罚。」
「将功折罪吧!目前正值用人之秋,我还指望你阵前为安南集效力呢!」
「葛爷--」乌洛儿抬头看着他,眼底甚是不可置信,但听葛东慎冷言道:
「还不起来?别让我把话说第二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