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遵命。」闻言,乌洛儿狼狈地从地上火速爬起,只是久跪之下双膝早已酸麻不堪,一边搓揉之际,葛东慎倚在软榻上突然随口问道:
「楚曦是怎么回去的?」
「这……」待乌洛儿娓娓道来事情始末,即便是潇洒自若的葛东慎,唇角竟也不禁掺杂了一丝自嘲的意味。
「哼,看来太傅先生为了逃离安南集可谓是用心良苦啊!」
听他话语底下似乎带了一丝怒气,乌洛儿连忙出言缓颊道:「葛爷,楚先生或许另有苦衷--」
「退下吧!我累了。」懒懒瞥了一眼,葛东慎阖上双眼似是不愿再多言。
「葛爷……」乌洛儿楞楞杵在原地,顿时进退两难。
知道他还没走,葛东慎斜身背对侧躺在软榻上道:「近日内清风寨战事将起,我要你多加留意琅琊的一举一动,如遇任何异常,尽速回报予我知情,都听清楚了吗?」
「领令。那么…请问楚先生之事该如何处理?」
「他若执意与我为敌,葛某也只能翻脸无情了。」
是他错听了吗?
那一声叹息,悄然逸散在那一隅空白的角落里。
「乌洛儿,出去之前替我将灯掩熄吧!」
「是--」乌洛儿依言伸手捻灭几上的烛芯,霎时侵入的夜色搭在肩上,竟是教人连呼吸都觉得难受的沉重。
第四十三章
檐上白雪哗然泻了一地,冰寒之气凝结在禁不住霜冻的枝枒上。太曦院内铜炉正烧着炽火,柴炭剥裂的声音轻轻回荡在静谧的宫室之中。
待宫娥端过药盘鱼贯退出寝殿后,楚曦拉起单衣掩去背部偶尔仍会渗出血丝的伤口。小心翼翼避开重点部位,只见他神情略显疲累倚在床头,沉默的脸庞若有所思。
与乌洛儿串通之举姑且瞒过了宇文琛,可是这一身狼狈就算痊愈,日后恐怕仍会留下痕迹不去吧?
蓦地想起以前那个人每回见到瘀青便急着替自己推散的光景,一抹苍白的笑意不禁落寞地搁浅在唇角上。
倘若他还在,见自己这般折腾身子,肯定会心疼到说不出话来吧?
不过话说回来,是谁逼得他不得不藉由自残去保全再也不能失去的东西?
若不是他们狠心背弃,若不是为了遵守当年那个承诺,他又何须夹在公义与私情之间进退两难?
失神之际,葛东慎的形影幽幽掠过了脑海。算算日子,他大概也已经回到安南集了。不晓得他知悉自己出走时会出现什么反应?不过,肯定又是几丝漫不经心的笑意浅浅带过去吧?
他从不认为葛东慎真会为了自己做出任何退让,正如同他本身,似乎也很明白彼此之间只不是各取所需罢了。
他对他谈不上爱情,但也不完全只有恨意独存。
日前从宇文琛口中听说前线战事将起,楚曦低头望着这只许久不曾再握过剑的手掌,心里竟感到了些许寂寞。他曾经是叱咤一时的边关武将,可如今他却成了连一把弓也拉不开的废人。两国交战,兵马倥偬,无端受累的最是可怜的百姓,要怎么做才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为得报国破家亡之仇,为一出胸臆这口怨气……他说什么也得讨回来--
不知不觉身子渐乏,正当他打算阖上双眼稍歇之时,门口忽然有道人影闪了进来。他静静看着对方走到面前一声不吭,最后蹒跚下了床榻。
「王--」
双膝还未沾地,只见宇文琛大惊失色搀住他道:「师父这是做什么?」
少年俊美无俦的脸上是张说不出滋味的表情。与其说是受宠若惊,倒不如说是好不容易调适过来的心情又再度被对方刻意拉开的距离一举打进了不见天日的万丈深渊。
「是微臣不好怠慢了圣驾--」
「你我之间曾几何时竟已生疏至此?」
「君臣之礼,岂容轻慢?」
宇文琛望着他的眼带了几许复杂的情绪,他微微抿起了唇,直到留意到内侍们暗自打量的目光这才冷言摒退四周道:「这里没你们的事,都退下吧!」
将楚曦好生扶回床上后宇文琛语重心长道:「师父,我还是我……就算接掌大位,依然无损于你我之间的情谊……我不希望、不希望你跟我见外--」
「王已是一国之君,一言一行天下臣民都看在眼底,微臣可不想王日后蒙受流言指责……」
「不准你再开口微臣、闭口微臣!我要你像以前一样喊我琛儿!还有,哪来什么流言!是谁在师父耳边乱嚼舌根!」
楚曦闻言淡淡一笑道:「没有人在微臣面前搬弄是非,纯粹是微臣自己杞人忧天罢了。王初登大典行事务必谨慎,微臣已经决定好了,等伤愈之后即刻迁出太曦院。」
「师父……」
「君臣名分既定,师父二字休再出口,请王别再教微臣为难。」
「你--」眼底满溢的情绪苦得宇文琛眼眶倍感干涩,他是为了拒绝自己所以才这般刻意吗?明明知道他的心思却故意视若无睹,经历那一夜之后,他竟连他的琛儿都当不成了。
紧捏的拳头几经挣扎过后又默默松了开,宇文琛落身坐在一旁的坐榻上,神色颓然。「迁出太曦院之后太傅欲往何方呢?」
「王不是已经替微臣将太傅府修缮完毕了吗?微臣想也合该是搬回去的时候了。深宫内苑毕竟是王族贵冑栖居之地,微臣以一介臣子之身久留于此,总不免落人口实--」
「可是……」
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身体的状况?当年离魂的药性已经开始对各部机能造成负面影响,经过几次伤患,太医说你元气大伤,如今背部的伤口就算痊愈了也会落下病根……为什么…为什么你就这么急着逃离我呢?
见他欲言又止楚曦心里很是纳闷,抬头不经意迎上那双神伤的目光,没想到自己竟心虚避开了。
虽然相隔只有咫尺之遥,可是那张端丽俊秀的脸孔此刻却显得如斯陌生,原来,人跟人之间曾经可以很亲密,然而面对下一刻猝不及防介入的陌生感,却也不足为奇。
如果这是你的选择我会尊重你,但我并不打算就此退缩,我会用我的实力来证明我有资格爱你,一步步兑现儿时的诺言,代替那个人守护你--
宇文琛扬扬唇,勉强让自己看起来像是无所谓的模样。「这几日国事繁忙,本王甚少前来探望,还请太傅见谅了。」
留意到他口气转换,留意到那张凝重的脸色,楚曦的话带了几分试探道:「听说王已经指派叔孙侯爷出兵清风寨?」
「正是,不过清风寨的贼头风疾厉甚为强悍,即便是武功卓越的国丈来回也吃了不少苦头,外加我军队对当地环境不熟,竟一连遇上数次埋伏,可谓是损失惨重。」
「哦?看来这风疾厉不是空有一身蛮力似乎还颇有智计--」
「未必然,据闻他身边有人献策这才让他用兵如神稍逞快意,敌手非常了解琅琊攻击的战术,料想是长年抵御我部经验老道的战将……不知太傅可曾听说过韩子江此人?」
楚曦对上宇文琛犀利的目光,自嘲笑了出声。「王若有疑问不妨直说,微臣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除了韩子江之外你还知道了些什么?对我,你早就心里存疑吧?
忍住不说是因你对我仍有所迷恋,你害怕我会离你而去吗?
殊不知战战兢兢的对待对他而言只是种变相的折磨,他宁可宇文琛快刀斩乱麻,也不愿再继续假借这个借口一路伤害那颗单纯又执着的心下去--
见他面无血色宇文琛误以为他是心绪波动连忙改口道:「太傅请勿多心,本王只是听说此人以前曾是太傅的部下,想借机探问消息罢了!」
「韩子江此人反骨善变,早些年前白城失守便是因为他弃战而逃,如今他背叛安南集投入清风寨,风疾厉用他恐怕也是将信将疑……王若欲夺清风寨,兴许可以针对此点下手……」
「除此之外呢?」
「嗯?」
「本王很好奇他跟太傅之间的关系--」
楚曦失笑道:「微臣这一生最恨背信忘义之人,王若能逮住他请交给微臣处置,以悼祭无数无辜枉死之将士亡灵。」
「太傅似有心结未解?」
「身为降将贰臣,微臣内心不免有几分苦闷,说出来还怕让王笑话了。」
闻言,宇文琛抿唇望着他迟迟未答腔。先是刻意疏离,后来又是毫不加掩饰的坦诚不讳,师父,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信步走到跟前,宇文琛忽然伸手捞起楚曦肩头的长发默默握在掌中。好生凝视了他好一会儿才道:「记得我说过,琅琊永远都是你的家,只要你愿意留下来帮我,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努力替你达成--」
「不惜任何代价?」
「对,不惜任何代价。」只要你肯看我一眼,我甚至连这条命都能豁出去。
倾身凑过脸去,不意却在碰触到嘴唇的剎那教楚曦不着痕迹避了开。
无以名状的失落在胸口缓缓扩散开来,却见对方淡淡移开视线,语气更是稀松平常的冷漠。「微臣负伤在身,体力稍感不支,王若无其它要事请及早回宫吧?」
背对的身影让宇文琛感到一阵空前绝后的恐慌,他默默伫立原地,那双眼犹然带着像是要将他整个人刻进脑版里似的执拗。
为什么呢?
就连当作是施舍我、同情我,你也吝惜吗?
几乎要将心脏压碎的叹息到了唇边不过是比寻常稍嫌沉重一点的呼吸,哪怕包裹在华丽外衣底下的自尊早已被撕得四分五裂,但属于少年王者该然的骄傲自信,仍教他不得不将这番难堪的处境置之一笑。
「临走之前尚有一事想请教太傅的意见,国丈负伤,清风寨战事吃紧,本王想调派维叶前去支持,不知太傅以为如何?」
「时入严冬再加上战线拉长,对长途跋涉的我军而言确实不利,微臣建议宜速战速决,王不妨让维叶以援粮名义行使督军之权,一方面增添新血,另一方面亦可趁叔孙侯爷左支右绌之际,伺机夺下其兵权。」
「此法甚妙,本王这就去召来维叶商议大事。」
「王--」
「太傅有话但说无妨。」
「取下清风寨之后王下一步意欲为何?」
「太傅真是健忘,本王不是答应过要替太傅讨回一个公道?」
「那么彻底瓦解十三寨之后呢?」
宇文琛深深看了他一眼,情难自禁握住他的手道:「我答应过你,除非对方心存挑衅,否则我不会轻易出手--」
「琛儿……」明白他口中所指何人,然而面对这般情深义重,楚曦除了无奈却再也答不上任何拒绝的字眼。一任他炽热的体温贴上肌肤,怔忡之际,细细的亲吻已落在指尖缠绵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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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司城维叶浩浩荡荡率军出发。接连不断的粮车与训练有素的精兵象征了王朝的富足与强悍,同时也意味着琅琊对此战势在必得的决心。
骑在骏马上,表面上看来意气风发的小侯爷其实仍未平复心底的创伤。还记得远征的前一天晚上,他才为了争取楚曦出席自己的饯别酒宴一事跟宇文琛剑拔弩张。
说剑拔弩张是有点过火了,谁叫他是君而自己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臣子呢?
言归正传,之中不满固然是有,毕竟人是他救回来的,凭什么一回宫之后他居然连一面也见不上?
好吧!就算阿琛讲得头头是道,就算楚师父真是因为负伤在身所以无法前来送行,可是错过了这一次不管怎么说他心里总是有所遗憾……
唉,罢了,反正王后也很赏脸,竟然赖着阿琛不顾体统跟他们两个大男人闹到了天亮……
留意到她喝酒不知节制,老实说他直是看得心惊肉跳,反观阿琛,一个人默默喝起闷酒,模样活脱像是满怀了一箩筐无法对人倾吐的心事。
这对小夫妻,为什么看起来这么不快乐呢?
明明脸上都是笑着,可是却让人难过得像是要哭出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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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曦伤势渐见好转,如今也已经能够下床走动了。打从返回琅琊之后他便一直待在太曦院修养,直到某一天,宇文琛突然心血来潮邀他到校场观看锻炼中的武士。
「这一批是段春雨负责培训的新血,等验收完毕之后便会充当宫内的禁卫军。太傅看了觉得如何?」
「素质水准甚是整齐,假以时日必然可以挑起护卫王宫安全的重责大任,只是…不知忠诚度如何?」
「太傅所言何意?」
「非是自己亲手栽培的人才总不好掉以轻心,敢问王对段侯爷可有想法?」
「呵呵,我们又兜回老问题了。」宇文琛扬扬眉,唇角的笑意颇耐人寻味。
「三姓势力一日不除便是国家一日隐忧,微臣以为王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本王明白,但太傅是否操之过急了?司城一族对本王真心耿耿,此点不容置疑,况乎司城叔父是父王的挚友,本王并不认为他会有谋反之心……至于国丈,他的兵权已逐步被本王架空,姑且不足为患,倒是段春雨此人高深莫测才教人疑心重重,明明有翻云覆雨之能却意外恪守臣道,太傅故意出言提醒是想考验本王的观察力吗?」
「不敢,王已洞烛机先,岂有微臣置喙之地?」
「都是太傅一路指导有方,才能调教出本王如此出色的学生。」
楚曦像是默认他的自信只是笑吟吟望着他,宇文琛转头迎上那双清澈温柔的视线,心里忽然想道:
若是以前,师父听他这般大言不惭肯定是一计响头立刻敲下来,可是现下立场不同了,两人尽管再有默契,过去那样天真单纯的生活打从接掌琅琊开始便彻底被划下了句点,同时亲人之间,也出现了无法消弭的鸿沟。
这是不是…就是所谓成长的代价?孩提时期的美好,最终还是免不了被权势污染成一片丑陋的颜色--
「参见王后--」
听见身后的跪拜声,宇文琛下意识回过头去,却见叔孙朔月碰碰跳跳朝自己跑来。摇摇头,像是已经懒得再数落,正准备开腔之际,对方早就亲热地勾上自己的手臂。
「妳不在后宫好好待着跑到校场来做什么?」拧起剑眉,宇文琛的口气称不上凶但着实有几分不悦。
「人家去太曦院去找你,却听内侍说你到这里来了……呃、太傅不是也陪你一起过来了吗?」其实找宇文琛不过是借口,真正让她好奇的是太曦院里头住的太傅究竟长的是圆是扁能让她的阿琛哥哥这般紧张。
叔孙朔月本来就模样娇俏,引颈顾盼的神情更添了几分可爱的丽色,楚曦见她出落如此标致,心里也不禁替宇文琛感到高兴。得知她的目标是自己,他主动掠袖行礼道:「微臣参见王后--」
叔孙朔月楞楞看了他好久,一双灵洞的美眸带着几分惊奇。
一旁的宇文琛见她不发一语,只好佯咳几声试图唤回她的注意力道:「朔月,怎么这样看人呢?太失礼了……」
「唔……跟我想象中差好多……」
「什么差很多?」宇文琛挑着眉看她道。
「人家以为太傅年纪应该很大……因为太傅不是阿琛哥哥的师父吗?」
「我跟太傅相识得早,年纪相差不出十岁,又是谁说太傅一定都得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家?」
「话是这样说没错啦!不过……」
「不过?」
「不过太傅长得真好看,有几分神似我娘亲呢!」叔孙朔月负着手甜甜对他笑道。
即使掩着衣袖,楚曦依然忍俊不禁。若非顾忌着宇文琛绷着脸,他真的很想大笑三声。小姑娘就是小姑娘,尽管贵为一国之母,但这豆蔻年纪该有的天真烂漫可谓是在她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
宇文琛扶着额头像是在苦恼该如何结束这个奇怪的话题,相对于他的焦虑,一旁的两人倒是对他视若无睹径自闲聊了起来。
看见楚曦当着朔月的面露出难得轻松的笑颜的那一剎,宇文琛发现他居然嫉妒起了自己的妻子--
为什么他跟别人就可以这样和乐融融?为什么每回同自己独处的时候,他全身就像是绷紧的弓弦?他难道丝毫感受不到自己对他的重视吗?
他从不在乎要比别人付出更多努力,只要他的视线愿意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住一时半刻--
师父,你可知道我多希望你能再像以前那样对我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