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基德,也就是克里斯托佛·马洛在一个倒扣着的水桶上坐下来,闭上了眼睛,下了决心一样地说道:
“干脆点,我做就是。”
杰夫利向他确认:
“真的可以吗?”
“是啊。既然要冒充祭司,那就不能留长发的。”
“你这身为演员的毅力真的很让人佩服。”
虽然这是夸奖的话语,基德听了之后,表情却更是苦涩。
“我是剧作家。我会做的是写剧本,而不是去表演。”
“但是你在剑桥演过学生戏剧吧?你不是说因为你那头丰茂的褐色头发,获得乐施洗约翰这个角色吗?”
“啊,我可是不输给那位达芬奇大师画作的美青年啊。可是现在却……可恶!”
基德充满不舍地用双手抱着了脑袋。
“我现在已经很明白被背叛者大利拉割断头发的参孙的心情了。光是想象一下自己变成秃头的样子,力量就从我的全身消失了!”
“哼。”
手拿杰夫利少年时代送给自己的、有着美丽的镶嵌装饰的短剑——在球之丘上回收叛徒小丑匹波的尸体时,他们发现了它,于是它平安无事地回到了那捷尔手中——那捷尔把手指放在它的剑刃上面,边检验着刃的锋利,边用鼻子哼了一声。
“什么事都叫得那么夸张。又不是真的秃了,以后再留起来不就完了吗。”
基德含恨地看向那捷尔。
“别说得好像不关己事一样……要是你站在我的立场上,肯定也会发几句牢骚的吧。”
“谁会做那么难看的事情啊。”
“难看?”
“我实在是没法理解你跟杰夫利那么执着长头发的理由,你们又不是要出嫁的女人。在船上留长发也指挥碍事吧。”
承受了那捷尔的视线的杰夫利莞尔一笑。
“虽然蒙你夸奖,但我是有不能剪头发的理由的哟。”
“什么理由?”
“因为就好像在桅杆顶上飘扬的圣乔治旗一样啊。只要见到我随风飘扬的长发,谁都会一眼就了解的。这个人是打破常识,不知礼仪,沉浸在人世的快乐里,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虔诚,也没有半点老实的意思的男人。”
基德的脸上浮起了同意的笑容。
“没错,这就是画家经常使用的手段——叫做‘表象’的东西了。就好像百合花象征着圣母的纯洁,羔羊象征着基督徒,而从灰烬中重生的凤凰象征着英格兰女王一样,长发就是自由的标榜。对于像杰夫利和我这样的人来说,那可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呢?”
那捷尔又哼了一声。
“只不过就是想出风头抢眼罢了。你们至于想自我炫耀到这个程度吗?”
基德不闪不避地正面承受了那双蓝灰色眼睛的注视。
“想让别人了解自己这个人,这又有什么错呢?”
“问题在于程度。被独善与虚荣蒙蔽了眼睛的家伙就会犯下傲慢的罪行。”
“然后就会落入地狱是吗?真是遗憾,这种威胁对我可起不了任何作用,圣那捷尔。对无神论者来说,什么天国与地狱都是根本不存在的。而且话说回来,我们真的有为了通过那个根本不知道是不是存在的狭窄小门而扼杀自己的必要吗?”
这句话对虔诚的那捷尔来说,是无法忍受的胡言乱语。
“住嘴!你这个披着人皮的恶魔!”
“我只是不想披上伪善的皮而已。”
基德冷冷地宣告着,用长靴的脚跟轻轻地踏着甲板。
“我说过很多次了吧,神是不存在的。至于天国什么的更是不关我事。对我来说,我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就是全部的一切。所以我想要好好地享受。不只如此,我还想把我自己的存在鲜明地刻在这个世界上。不管是我那令人难以忘怀的言语,还有让观众吓得魂飞魄散的作品。”
“……唔。”
那捷尔咬紧了愤怒得颤抖起来的嘴唇,像是看着常年来的宿敌一样狠狠地瞪着基德,把手中的短剑交给了杰夫利。
“你给他剃。”
“可是基德是指名你……”
“我没有剃着剃着不捅他一刀的自信。要不是还有凯特的事,我绝对会把他给宰了。”
那捷尔只丢下这么一句话,就迈着因为还没有冷静下来的感情而变得粗暴的步伐向着操舵位而去了。
“你就收敛一点吧,你也了解他的性格对吧?”
听了杰夫利的忠告,基德的脸上泛起了微微的笑意。
“虽然我也明白,可是他生气的表情也是绝品啊。特别是那只美丽的蓝灰色眼睛微微眯缝起来的样子,一看到那个,我的后背就直打寒战了。”
“哎呀呀……”
杰夫利叹了口气,重新拿好短剑,站到了基德面前。
“不想受伤的话就乖乖的别动。”
基德点点头,忽然又啊了一声。
“等一下!”
“干什么?”
“我刚才忘记修道士头是什么样子了。”
“哦,不就是脑袋顶上剃出一块圆形秃来嘛?”
“不是吧!”
基德慌忙转过身来,抓住了杰夫利的手腕。
“那些修士喜欢那种不自然又滑稽的发型,可我受不了!那都不是适不适合的问题了!”
“那你要怎么办?”
“干脆剃光好了。短到看得见头皮的程度。”
“就好像要上刑场的犯人一样?”
基德怃然地答道:
“你的比喻虽然差到了底,但倒是没错。”
“也是啊,只要不在别人面前摘掉斗篷的风帽,就看不出底下到底有没有长毛了。”
杰夫利若有所思地嘟囔了一句,啪嗒啪嗒地用短剑敲着自己满是在船上磨出来的老茧的手掌。
“可是如果对方让你摘了帽子呢?”
“我就说因为路途辛苦,没能来得及剃头,实在太难看,就请不要看了吧。”
“……原来如此啊。”
杰夫利表示了赞同,伸手抓住拿光艳的茶褐色头发,把短剑的刀刃贴在了头发根部。然后他毫不犹豫地动了手,一束束头发随着唰唰的声音被割落了下来。不愧是那捷尔平日里仔细研磨的短剑,锋利超群啊。
“多么的屈辱……但是即使身处苦难的污泥之中,也能取出一颗宝石——这就是身为作家的生物啊。”
基德捏起掉在膝盖上的一绺头发,忧郁地念叨着。
“你就向我的才能下跪吧,班贝吉。我已经找到下部作品的主题了。美丽的大利拉为什么会背叛她的恋人?难道即使是天下无双的大力士的爱情,在银币的光辉前也会黯然失色吗?”
杰夫利手下不停地说着:
“对女人来说,男人受人尊崇未必就是件好事。参孙在战场上也许是个英雄,可是对大利拉来说,他只不过就是个野蛮又无聊的男人罢了吧。而且大利拉都问了他三次:‘要怎么做才会让你丧失那身恐怖的力气?’这问题未免也可疑得过了头,而他却还放心地让大利拉陪在自己身边,所以他也只不过是个白痴而已。”
基德用拇指和食指捻搓着那绺头发,轻声地笑了出来。
“哦……”
“干什么?”
“不,我只是没想到我们两个无神论者也能聊起圣经来呢。”
虽然知道基德他看不到自己,杰夫利还是皱起了眉头。
“不是有人说看都没看过就没有否定的资格吗。”
基德点点头。
“我明白你的心情。我们毕竟是叛逆的存在,正因为我们会被人非难,所以才会想要对他人、或者是自己证明神是不存在的。为了能证明这一点,我们才要去寻找神不存在的根据,向别人或者自己提出。所以我们会比街头那些善男信女还更熟悉圣经啊。”
“虽然你的分析非常冷静,但是你就不会觉得这样很烦吗?”
“当然会觉得烦。我经常会不断地去想些连自己都觉得没有价值的东西。而我深思熟虑才推导出来的结论却被周围的人轻易地就否定掉。虽然我也受不了想放弃了,但却连忘记都做不到。简直就像诅咒一样啊。”
“那你就没有解脱的方法吗?”
“有啊。非常简单。”
基德向着自己的手指吹了口气,把那绺头发吹得好像蒲公英一样四下飞散。
“只要披上一层为善的皮毛就好了。到教会去,领圣餐,做祈祷。这样一来不管你心里在想什么,别人都不会再管你了。”
杰夫利不由得失笑了。
“所谓正直的人就是笨蛋吗。”
“没错。”
基德仰起脖子,仰望着杰夫利。
“话说回来,英格兰还算好的。就算你跟我会被丢进监狱,也不会扔进火堆里烧死。但是西班牙却不一样。那个国家不会原谅不普通的存在,有着特异力量的人会很难在那里生存。”
杰夫利点了点头。虽然他们谁都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但是都知道说的到底是谁。
“既然有了有着预言力量的人存在,那么就肯定要闹出一场骚动来了。所以西班牙那边也会尽量隐瞒他的存在才对。如果有人问起他的身份,也只要说是异教徒改宗天主教,就能避免异端审判了吧。虽然我不想说这句话,但是是那个叫桑地亚纳的男人的话,应该能很好地处理过去的。”
“也就是说,只能把一切都托给敌人了吗……”
基德眯起了一只眼睛。
“那可是沃尔辛厄姆老爷都难以对付的男人啊。我对桑地亚纳的能干丝毫没有任何的怀疑。但是作为凯特的监护人的话,不知他又会怎样?他会像你那样,就算危及自己,也要保护那孩子吗?”
杰夫利当即回答:
“是啊,是他的话,就会竭尽全力。”
“你为什么能这样断言?”
“我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是我有这种感觉。对桑地亚纳来说,夺走凯特并不只是他的任务而已。”
“那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
杰夫利把短剑握得紧紧的,用力到了手指关节都发白的程度。
自从失去凯特以来,愤怒的火焰就一直在他的胸口熊熊燃烧,从没有一刻熄灭过,如今这火焰烧得更高。
是的,就算基德不问,杰夫利也想要探询出推动桑地亚纳的那股执拗的根源。爱国心,功名欲,挽回自己的失败。他想过了种种的可能性,却没有一个答案让人满意。
杰夫利忍不住想,文森特也许是对凯特抱有与自己相同的感情。当然,这并没有任何的确证,也许只不过是自己的推测罢了。
剧烈的愤怒的确是会搅乱人的判断,但是刻印在脑海中的拉罗舍尔的记忆——无论是桑地亚纳望着凯特的灼热视线也好,宣誓“我会比谁都重视你”的那份真挚也好,挥下的剑所带的杀气也好,都似乎在证明着杰夫利的猜测是正确的。
或者还是说,这是因为那男人代替自己陪在了凯特身边,自己是因为嫉妒而对他耿耿于怀呢……
“我可没跟桑地亚纳熟到知道他的为人的地步。”
波动的感情梗塞住了杰夫利的喉咙,让他的声音变得嘶哑了。
“我不知道他的动机是什么,而且也没有机会知道。下次再见面的时候,就是那家伙的死期。”
基德似乎也明白杰夫利不会再多说一句话了,于是也闭上了嘴巴,背对着杰夫利,开始老老实实地让杰夫利剃起头发来。
当伤心的剧作家抱着酒瓶子把自己关进船长室之后,好像与他交换一样,那捷尔和路法斯出现了。
(这两个家伙做得还真够彻底的啊……)
杰夫利在内心苦笑了一声。
如果换了是其他的水手,肯定会揶揄成了秃头的基德两句的。但是航海长和水手长不但比谁都勤恳,而且平日里就严格地循规蹈矩。
对他们两个来说,自由奔放、或者说自甘堕落的基德就好像蛇蝎一样让人讨厌,所以只要没什么特别事情,不但会不跟他说话,甚至还会彻底拒绝他进入自己的视野。
可怜的马洛大师啊,看来他的恋情之路比艾斯科利亚宫之旅还要多苦多难呢。
“我们已经绕过了布列塔尼半岛,现在该决定登陆地点了。”
听了那捷尔的话,杰夫利点了点头。
“我们去巴荣讷。”
“法国吗……”
那捷尔皱起了眉头。
“那就必须要翻过比利牛斯山脉才行,会拖延时间的啊。”
“可是我们的‘克罗利娅号’也不能自由出入西班牙不是吗?只要一看到这艘明显是英格兰的船进港,那些贪得无厌的港口差人就会立刻冲出来。他们怎么可能放过这种夺走所有物资,把信仰异端的水手全都拿去烧烤的机会呢。”
“的确没错。”
路法斯表示了赞同。
“就算要牺牲点时间,也必须要先确保安全才对。要是还在半路上就被菲利普给发现了,那就什么都完了。”
这话说得很对,那捷尔也点了点头。
“你已经决定到了巴荣讷要怎么走了吗?”
“你看看这个。”
杰夫利从衣服的隐袋里拿出一张纸来,示意给两人看。那是昨夜他在就寝之前忽然想到,亲手画下的地图。
“外国人进入西班牙的话,还是走有名的圣雅各布的巡礼之路最不会受人怀疑。主要的道路有三条,但我们最好选择沿海那条路走。在巴荣讷登陆之后,我们就先到圣塞巴斯蒂安——”
那捷尔他们深思的眼光追逐着杰夫利在纸面上滑动的手指。
“然后到潘普洛那,向西经过维多利亚、布尔戈斯,之后就直线南下,最后到达艾尔·艾斯科利亚。”
那捷尔瞥了杰夫利一眼。
“艾斯科利亚是建筑在瓜亚达拉马山脉的山麓上吧?”
“是啊。”
“如果以我们的路线来说,山脉在宫殿的什么方位?”
杰夫利的脸上泛起了苦笑,似乎是戳到了痛处。
“在宫殿前面。也就是说,我们要翻两次山才行。”
“可恶。”
那捷尔咋舌,旁边的路法斯也沉吟了起来。
“别看那些蛤蟆那么喜欢战争,也得防着邻居来打他们啊。这块土地起伏这么剧烈,光是移动就够让军队疲惫不堪的了。”
杰夫利猛地站立起来,用高亢的声音一口气吹散了阴沉的气氛。
“还没上路就这么示弱?这可不像你们的作风啊。”
那捷尔握紧了拳头。
“我们也不是在示弱。我是担心沃尔辛厄姆阁下接下来的举动。如果那一位不等女王陛下的裁决,就直接向西班牙的间谍发下那个命令的话……”
“我明白。”
杰夫利没有让他说下去。所谓沃尔辛厄姆的命令,就是为了防止凯特泄露英格兰的机密,秘密地下毒杀害他灭口了吧。的确,比起从戒备森严的敌人大本营中救出凯特来,还是这样来得快些。那个只重效果的冷血男人绝对会向这方面考虑。
“桑地亚纳花了那么多的时间好不容易才绑架了凯特,我可不觉得他会那么容易就让暗杀者接近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