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如今的文森特有着圣地亚哥骑士的名誉,但在这之前他只是个无名无位的下级贵族而已。可从那个时候开始,宫廷里的贵妇人们就纷纷对他倾心,我想你也知道的吧?”
听了国王的话,劳尔点头赞同:
“虽然属下当时在佛兰德,但是也听到了门多萨大人的评判。听说出现了一位拥有罕见美貌的骑士,贵妇人们的眼神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那些把夫人或者未婚妻留在了本国的男人们听了这话,可是吃醋吃得相当厉害呢。”
“没错,文森特是有着一副天赐的容貌,但这并不是女人们会如此倾心于他的唯一理由。那是在五六年前,在进行圣星期三的晚祷时,王室的礼拜堂里发生了一起事件。当时,我……”
听着国王以平稳的语调开始的说明,文森特也想了起来。是的,那是在一五八一年春天发生的事了。
接受着路易斯提督的熏陶、作为海军的下级士官而过着忙碌的日子的文森特,某天收到了桑地亚纳侯爵来的一封信。
“我可以给你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但是不能保证你的性命安全,火速到马德里来。对你的上司说,这是国王的命令。”
内容可以说是简洁至极,文森特一眼看过就记住了。
虽然光凭这封信根本看不出是怎么回事来,但是对于作为军人和贵族,想要比谁都快地掌握飞黄腾达的机会的文森特来说,根本就不可能拒绝。
这个时候正好没有护送定期从新大陆运载金银的西班牙船团的任务,路易斯提督也很爽快就放了人。他也明白没有勒班多那样的大型海战的话,海军的士官是很难得有升迁的机会吧。
“陛下命令你前往英格兰,夺回遭到英国幽禁的苏格兰女王陛下,玛丽·斯图加特。”
自从进入海军之后就再也没见过的桑地亚纳侯爵刚一见文森特的面,就对他这么说。
虽然也算是来了封信事先通知,但是他对地位低于自己的人还是那么无礼,这根刚见他的时候比起来没有任何的变化。
对文森特来说,这个侯爵是他的同族,又是他在宫廷里唯一能够拜托的监护人,但是文森特就是没法对这个侯爵产生好感。可能的话,甚至连他的面都不想见。
“不管你使用什么手段,都必须要潜入英格兰了。而如果你想自由行动的话,就不能不去学英语。所以今天开始对你特训。你的运气还挺好。正好宫廷里现在就有一个纯粹的英国人。”
虽然他说出来的都是文森特想都没有想过的事情,但是他的最后一句话更是意外中的意外。
“纯粹的英国人……吗?”
“是的。那就是我妹妹的婆婆菲利亚公爵夫人,她会担任你的教师。她的名字叫作珍·多玛,在菲利普陛下与亡故的玛丽女王结婚的时候,菲利亚公爵曾经作为陪同臣子一同前往英国,在那里他与珍一见钟情。那位夫人不但会教你语言,连那个国家独特的习惯都会教给你的。”
文森特曾经对凯特说过,“宫廷里除了我以外还有别的人会说英语”,那就是在说这位菲利亚公爵夫人。而她的周围聚集了许多因为信仰天主教而被国教会迫害,逃亡到西班牙来的英国人。所以必须要小心有人偷听。
“你好,文森特。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
等桑地亚纳侯爵说完话之后,就带着文森特向着菲利亚公爵的公馆走去。看来事先都已经说好了吧。来到客间迎接两人的公爵夫人带着和善的笑容说了这句话。
“能收到这么一个美男子做学生,真是我的幸运啊。啊,你学英语的事情必须要保密的吧?”
桑地亚纳侯爵对她点了点头。
“如果被人知道了,可能会猜到用途。所以他表面上的身份是您的谈话对象。”
“我明白了。虽然寡妇身边多了个年轻男性,多半是不会招来好的评介的……”
公爵夫人又看了文森特一眼,莞尔微笑:
“但是却能让其他的夫人嫉妒到脸色苍白,这样的快乐我可是不会让给其他人的啊。”
看来,这位自知不可能再次回到祖国的夫人虽然不幸地先行失去了丈夫,但是让菲利亚公爵一见钟情的美丽与轻快的机智仍然是健在的。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派上这个用场,但是不管夫人您有什么吩咐,都尽管交给我好了。”
文森特本人也很喜欢她。虽然任务交给他的学习时间并不多,但是在抱有好意的教师的教导下,文森特学东西快得连自己都吃惊。那个时候,文森特是发自心底快乐地学习着英语的。除此之外,他还学到了英国人特有的举止,各地的风俗等等。但是——
“看来您不只有着美好的容貌,耳朵也相当不错啊。而且发音也很完美。”
这句话几乎都成为了公爵夫人的口头禅了。
“但是,无论您说话再怎么像英国人,看起来也还是不像英国人啊。无论是您的态度,还是身上所飘荡的氛围,都还是西班牙人的样子。”
文森特也明白这是个难点。结果他潜入英国的时候也早早就放弃了混装成英国人,而是伪装成了法国人。自己的演技不是很够,恐怕也很难说这个战术是获得了成功吧。他在英格兰国内要自由行动就已经很辛苦了,所以任务也是举步唯艰。
“文森特,我们去教会吧。今天是在王室的礼拜堂哟。”
恐怕国王已经支付了一定的谢礼了,但是公爵夫人却要求文森特来付授课费。当然,她要的并不是金钱,而是要陪同她外出,做她的使者,或者作为通常谈心的对象。
在那一天——也就是现在菲利普二世向劳尔所说的那个事件发生的当天,公爵夫人也理所当然地要求文森特陪同她一起出行。
“亲爱的,你在马德里参加过星期三的晚祷吗?”
“没有,夫人。”
“那你说不定会大吃一惊呢。这是从古传下来的习惯,在这边直到弥撒结束,教会里都保持着一片黑暗,只点着一根蜡烛而已哦。”
文森特的确是大吃一惊。
“为什么这样做?”
“我也很想知道呢。但是现在没有人知道正确答案。所以我觉得这是象征着我耶稣亡故之后的世界吧。”
“原来如此……但是那么多的人集中在黑暗的地方,不会彼此碰撞造成危险吗?而且大家要怎么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呢?”
“这个倒是没有问题。等到全员就席之后,才会熄灭蜡烛,大家都在进行虔诚的祈祷,不会有可疑的人四下乱动的。”
但是公爵夫人想错了。
在一五八一年的那个灰色星期三,就有至少四个可疑分子混进了王室礼拜堂里。
“……住手……不要碰我……啊!”
刚开始祈祷没多久,就有几个地方发出了年轻女性的悲鸣与啜泣声。
“救救我……快来人啊……”
看来似乎有人趁着黑暗在乱摸女性的身体,而且还不只是一个两个人而已。
一知道这个事实,集中在礼拜堂里的贵妇人们就产生了恐慌。
对于西班牙女性来说,在“公众场合”中贞操受到伤害,造成的耻辱会巨大到了值得万死的地步。
“文森特!你在哪里?”
文森特握紧了声音颤抖着呼唤自己的公爵夫人的手。
“您不要担心,我就在您的身边。”
“他们到底是谁?卫兵们都在干什么?啊啊,希望快点传到国王陛下的耳中啊。这样就可以马上惩罚他们了……文森特,你觉得那些男人们会到我们这边来吗?”
这停止不住的语言的风暴,让文森特在内心苦笑了起来。
“这边是大贵族专用的座位,谅他们也不敢向这边出手吧。还是必须要赶快点起光亮来才行。要抓到那些无耻之徒,惩罚他们胆敢在礼拜堂渔色的不轨行为,光靠祈祷可是不够的。”
“是……是啊。”
文森特侧耳静听,感觉到那些修道士们和女性们一样慌乱了起来,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看来神父们也陷入了慌乱啊。能原谅我稍稍失陪吗?我想去点燃蜡烛。”
公爵夫人强压住自己的不安,很豪迈地说道:
“明白了。不过请你早点回来啊。”
“是。”
文森特又紧紧地握了握公爵夫人的手,站了起来。然后他在人群与椅子中间撞来撞去,总算抵达了圣具室。因为神父们要出入这里,所以那里泄露出了光线——也就是说,那里至少是有烛台的了。
“你这无礼之徒,快快退下……!”
在他正要推开门的时候,背后忽然再次发出女性的呼喝声。看来一个作乱的家伙就在身边了。
“别碰我!”
黑暗中传来女性挣扎的声音,在刺耳的衣服摩擦声中,男人在嘲笑着她的反抗:
“你的身体都热起来了……是兴奋了吗?”
他本人的声音都因为兴奋而走了调。是以看无力的女性在自己手中挣扎为乐吧。
愤怒的文森特旋转身来,向着发出尖锐的声音的方向跑去。
刚从那纠缠在一起的两个影子的动作与身体线条上分辨出了性别,他就抽出剑来,用剑柄照着那无耻之徒的后脑勺打了下去。
“哇……”
大意的男人几乎都来不及惨叫,就昏过去了。
而另一方面,被那家伙脱力的身体压在下面的夫人发出了惨叫。
“请您冷静下来……那个家伙已经昏过去了。我马上就把他拉开。”
文森特沉静地对他说道。对方也迅速地恢复了平静。
为了帮助她站起来而伸出的手,与一只仿佛丝绢般光滑的小手重合了。这是位小姐。而且从她手指上装饰着的戒指的感觉来看,她出身于家世相当良好的家庭。
“您是?”
心想还是挑明身份会让她安心,文森特说道:
“我是如今在菲利亚公爵府上的人。请问您没有受伤吧?”
“是的……谢谢您……您救了我。”
“如果您还能动的话,我带您到圣具室中吧。那里比较明亮,我想您会安心一些的。”
但女性的身体顿时僵硬了。
“不,请您不用顾虑我了。我已经没关系了。”
“但是……”
在文森特想要反驳的瞬间,她迅速地转过身,再次消失在黑暗之中。也许正因为生长在良家,她才怕在光亮之下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吧。文森特能够理解她的心情,也就没有去追。
“……总之,这家伙不能就这么扔在这里啊。”
文森特抓住那个瘫倒在地板上的男人的脚,把他拖进了圣具室。借着通明的蜡烛光芒,文森特看到了他的脸孔,顿时哑口无言。文森特打昏的,正是只要出入宫廷的人没有一个不认识的人物。
“阿斯科利大公……阁下……”
那就是跟随着先王卡尔五世,在意大利战役中立下战功的大贵族——作为他的继承人刚刚继承了他的爵位的青年。
“……就是这样,抓住了阿斯科利亚之后,立刻就搞清其他家伙的名字了。”
菲利普二世面带苦笑说着,“卡尔皮奥侯爵,卡斯塔内达伯爵。还有骑士路易斯·科尔多瓦。正是这些结党营私,在市里横行霸道专干坏事的家伙。”
劳尔也微笑了起来:
“陛下一副一点也不奇怪的表情呢。那些出身名家,被娇宠长大的儿子们……以他们本来的立场,是必须要为国民们作出表率才对的。”
“正像你所说的。虽然现在可以平静地说出这些来了,可是当时我气得怒火冲天,立刻就把他们全关进了监狱,就是他们的家人来哭求我也听都不听。真是的,就算年轻人好奇冲动,亏他们居然能干出这么无耻的勾当来……”
“其他的人我无从知晓,但是我的母亲曾与先代阿斯科利大公夫人交好,据她所说,现任阿斯科利亚大公年纪轻轻父亲就已经过世,因此他就是做了坏事,也没有人斥责他。恐怕他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长成了一个分不清善恶的大人吧。”
文森特听到这句话,忽然想起劳尔的母亲是出身于意大利这一点来。是啊,身为“日不落帝国”的贵族们,他们的领地也是遍布在世界各地的。
“我祈祷他们能幡然悔悟,从此成长为一个真正的人。”
菲利普二世握紧了拳头:
“我很忙。因为必须要治理的国土实在太广大,人民也太多了。将如此之多的人集中在一起,就会产生山一样多的问题。要从哪一件着手收拾,到底怎么收拾,如何善后,怎样展望将来,这些全都是不能不去想的事情。而这样的我最需要的,就是能成为我的手足为我工作的人们。我才不需要没用的朝臣……!”
说到这里,国王的话戛然而止,他按着眉心叹了口气。
“对不起,我把话题扯远了。”
劳尔温和地答道:
“属下明白陛下您有多么的劳心。”
菲利普二世像是在说不要再说了一样摆了摆手。他是为自己不由得动了感情而感到羞耻吧。
“文森特救下的女性刚巧是玛利亚的女官。从她那里了解了事情经过之后,妹妹就立刻派了使者到菲利亚公爵家中,召唤文森特晋见。而我们贤明的海军士官又采取了什么样的做法呢?虽然他亲手捕获了阿斯科利一伙,但他却不愿再带给当时受害的女性耻辱的回忆。所以他虽然感谢了玛利亚的好意,却坚决拒绝了登门访问。至于那之后的展开……以你的才智,应该已经推测到了吧?”
劳尔像是在说“这个自然”一样点了点头。
“一听到事情的来龙去脉,贵妇人们会为‘我们国家还存在着真正的骑士’而感动万分,而只要见到了门多萨大人的容貌,又会为‘为什么那一天他救的女官不是自己呢’而连连叹息吧。”
“没错。正因如此,我派文森特去做使者,玛利亚也会大喜过望地迎接他,之后也自然会伸手帮助了。怎么样?你不觉得这是很好的一步棋吗?”
劳尔立刻表示了赞成,然后充满感慨地说道:
“话说回来,身边就存在着有如此强大力量的人……陛下您固然是运势无人可比,凯特也是生在了幸运星下的人啊。”
菲利普面上露出了一个似乎很哀伤的微笑:
“我可不这么想。”
“为什么呢?”
“如果是真正的幸运儿的话,首先就不会被怀疑成是异端了。就算他拥有那了不起的预言之力,却连自己的将来都无法看到。这样看来,凯特也和我们一样,是一生下来就被神注定了命运的普通人……不,应该说他是个以和刚刚降生的羔羊一样柔弱的身体,拼命地试图活下去的少年吧。”
国王看向了一直保持着沉默的文森特。
“你会向凯特伸出援助之手,也是被他的那份坚强与开朗所打动了吧?”
文森特低下头去,向国王陛下表示了他对自己深刻理解的感谢。
“正如陛下您的慧眼所见啊。”
等着两个臣下再次看向自己,菲利普二世说道:
“王者之路是艰险的,到处都存在着岔路口。决定选择哪个方向会给人造成沉重的压力,那时常侵蚀着国王的胸口。就算那是蒙主赐予最高之位的人注定了的宿命,也会希望能够多少减轻一些痛苦的啊。所以我想将凯特留在自己身边。他的力量对于烦恼众多的我来说,就等同于一线光明。他是慈悲深重的主赐予我的恩惠。我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来夺走他,无论那个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