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让凯特远离异端审问法庭,把他带回自己的身边。对于国王这没有说出口来的命令,文森特已经确实地拜领了下来。
(可是……)
文森特发觉到,比起前些日子就凯特的处置进行交谈的时候,国王对凯特的信赖与期待来得更大了。在自己不在的这些时间里,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如果发生了什么的话……那么做出来的人就是他了吧。)
文森特偷眼看了看站在身边的劳尔。他是国王的间谍呢,还是沃尔辛厄姆的间谍呢?文森特无从辨别。但是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追问。
“特雷德大人。”
在走出谒见间之后,文森特在会修道院的路上开口说道。
“关于凯特,是不是有什么新的情报呢?”
劳尔静静地会望着文森特。
“您为什么会这么想?”
“刚才国王陛下的话让我感到了些微的违和感。”
劳尔微笑起来:
“原来如此。您真的是位不能大意的人啊。”
“这也就是说……”
“是的。从英格兰来的情报。”
劳尔干脆地承认了。
“这就是说,您亲口告诉我您是那边的间谍了?”
“是的,沃尔辛厄姆和德雷克,各自都有情报流进来。”
文森特苦笑:
“您这样说会让我混乱的啊。您从谁那里得知了什么,又送去了什么样的回答呢?而且您的联络又是怎么进行的?您又不是一直都在马德里的啊。”
“说起来也没有那么难的。不只是沃尔辛厄姆,我在英格兰还接受了其他要人的‘雇佣’,也就是双重间谍。只要以部下们为窗口,那么那些微不足道的通缉就不足挂齿,而他们定期提交的报告也可以让我明白经过。如果有紧急联络的话,不管我在哪里,都会有快马把信件送到。当然如果我这边有急事的话也是一样。”
劳尔说到这里,耸了耸肩。
“我那些通过经济状态和为人的调查选出来的部下们是毫无疑问的卖国贼,他们则相信我也是这样。所以我才得以一直篇过了英国那些人。可是我的部下们也有不知道的事,好比他们提交报告书的人并不是我,而是陛下所雇佣的造船匠胡安·格里菲斯。”
这还真是彻底的防备啊。文森特不由得咋舌。
“看来即使有个万一,您的存在也依然被隐藏得好好的啊。”
“是的。就算英国那边怀疑有黑幕存在,也不会怀疑到我身上。而他们的疑惑在追查到胡安这个名字的时候也会烟消云散的把。他是佛兰德出身的原新教徒,是个自然会敌视西班牙的人。”
听到这句话,文森特把始终埋藏在心里的一个疑问说了出来:
“那么您又是怎么样让这样的人物改信天主教,倒向西班牙这一边的呢?”
“自然是老手段,不听话就杀了你而已。当然胡安属于比较棘手的那一种,用上了这个手段他还是在抵抗,但结果还是胜不过我的执拗——啊,当然我一开始就知道我不可能会输,我可是有着欣赏他的挣扎的从容的哟。”
有着一张酷似女性的温和面容的劳尔,却毫不在意地说出了残酷的事实。他的脸上还带着微微的笑意。
(就和陛下说的一样。)
文森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他努力地让自己的表情不发生任何变化。
善良的人会堕落为在欺瞒与污秽的泥沼中生存的间谍吗。不,劳尔·德·特雷德的心里充满了无法估量的黑暗,还有让人不由得想要背转眼睛的恶意与残忍。
没错。凯特会讨厌他完全是正确的。他正是这样一个只有厉害一致的时候才能信赖,除此之外的时候绝对不能相信的男人。
“您怎么了?”
文森特的嘴角只是稍稍抬了一抬。不可以畏怯。如果被劳尔这种人看到的话,就会趁着弱点攻击进来。所以即使心情好像大海一样波涛汹涌,也必须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让我们回到正题吧。英国来的情报是怎样说的?”
看到迅速地恢复正常的文森特,劳尔的眼睛更加闪亮了。恐怕是认为他作为对手没有任何不足吧,所以劳尔接下来的攻击也是丝毫不留情的。
“与其说是情报,不如说是沃尔辛厄姆来的委托。寻找适当的人才,尽可能快地暗杀KAITO·TOGO。附带一提,他破格地提出了一大笔报酬,高到想象不到是他这个吝啬鬼会出的价钱哟。”
刚才的决定顿时不翼而飞,文森特脸色大变。
“那个恶魔……!”
“他经常会背这样说。”
“因为他不折不扣就是一个恶魔!”
看着文森特眼光尖锐地瞪向自己,劳尔耸了耸肩膀。
“但是正因为有他的要求,陛下才察觉到凯特的价值有多么的重大啊。既然让那个沃尔辛厄姆都出了这么大一笔金钱,那么他预言的力量毫无疑问是真的了,而且肯定还相当地准确。我也有同感。凯特说出的未来是有着无法估量的价值的,而且还重大到了与其落到敌人手里,不如杀掉来的好的地步。所以陛下才会真心想要救下那个孩子。不管使用什么手段,我们都一定要把他带回去。”
“陛下对您这么说的?”
“我亲耳所闻。如您所知,陛下是位及其慎重的人。只有在收集了其他人的意见,进行推敲之后才会得出结论。而一旦决定下来就不会收回。”
就好像谁先转开眼睛就输了一样,文森特直勾勾地盯着劳尔,但听到这句话之后,他的肩膀终于丧失了力量。
“我已经无法判断这是不是好事了……”
劳尔也认真地点了点头。
“如果沃尔辛厄姆也知道了这件事的话,他一定会感到人心的不可思议吧。或者说,这就是所谓命运的嘲笑与诅咒。要不是他做了多余的事,也不会引起西班牙国王的注意了。”
听到他那揶揄似的口吻,文森特如今更为自己的兴奋感到了羞耻。
“请您原谅我的无礼,特雷德大人。我连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没有搞清,就做出了威胁您的举动……”
劳尔微微一笑。
“请您不用在意。如果您没有这么强烈的信念,您也不会把凯特带回我国了吧?那个少年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至宝。”
“是的。我既然好不容易才把他夺回来,就再也不会让任何人把他夺走。无论是英格兰人,还是那些异端审问官。”
可是就在文森特刚说完这句话的瞬间,就响起了惨叫似的声音,接着走廊上传来飞奔的脚步声。
“文森特大人……!”
是雷欧。看到他苍白如纸的脸孔,文森特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很糟糕的事态了。而他会这么惊慌地来叫文森特的理由是……
“是凯特?他怎么了?”
文森特一边全力冲了过去,一边问。
“我、我不知道!刚吃着饭他就突然……突然很痛苦的样子……呜!”
扑进文森特胸膛里的雷欧颤抖着手抓住了他。
“我……我马上去叫了附近的神父来……他可能是被下了毒……刚、刚才已经去找医生了……我、我……我来找文森特大人……”
“明白了。”
文森特拍着雷欧的后背安慰了他。然后一把抓住好不容易才追上来的劳尔的衣领,狠狠地勒紧。
“是英格兰人?除了你的部下你还雇了别人?”
“我……我不知……道……”
劳尔睁大了眼睛,痛苦地喘息着。
“如……如果要下毒……我早就……下了……”
没错,现在可不是在这里磨蹭的时候。文森特一把推飞劳尔,甩开雷欧,疯狂地向着凯特所在的修道士寝室飞奔而去。好不容易才把他夺了回来,不能再让死神夺走他,绝对不能让他被夺走。
(凯特……凯特……请你一定要平安无事啊!)
文森特为除了祈祷再没有其他可做的自己而悔恨不已。但是既然还能祈祷,也许已经算是好的了吧。
(主啊!如果您一定要带走一个人的话,那么就带走我吧!不是凯特,而是我!)
但是他的声音有没有上达天庭,也就只有天主才知道了。
『凯特,是我。我把你要的热水给你拿来了哦。』
在雷欧活泼的声音之后,是修道士寝室的房门打开的声音。以后这段时间里,异端审问所的看守会不分昼夜地守在门前,一共有四个人——两人两人换班,为了海斗不能逃亡,他们一直在监视着。
『你睡了吗?』
见了从床上撑起身体的海斗,雷欧皱起了眉头。
『好大的黑眼圈,头发也乱糟糟的。样子真是够呛啊。』
是啊,当然跟滋滋润润、闪闪亮亮的你这个美少年是不能比的了。必须装作听不懂也不会说西班牙语的海斗在心里嘟嚷着。
虽然杰夫利的情人西理尔·莫利斯也有着一张漂亮的面孔,可是跟文森特的这个随从比起来就是高下立判,毕竟从一个男人手里转到另一个男人手里,就算有光辉也是会褪色的。
(虽然五官方面都差不多整齐,可是雷欧自有一种气质,给人纯洁无暇的感觉。)
海斗对自己说,反正又不是女人,才没有必要去拘泥什么美丑呢。可是以海斗现在这副好像秃尾巴鸡一样的样子,站到雷欧的身边当然自惭形秽了,那就好像是“王子与贫儿”一样吧。自己才不想主动去当这个陪衬人呢。虽然不知道自己逞这个强是要给谁看,但是海斗就是讨厌这种过大的落差。
『我把热水放在这边的桌子上。我烧过了,水很干净哦。洗过之后就倒进那边的便壶里吧。那你先擦身,我去给你准备吃的。』
就好像是要进一步勾起海斗的劣等感一样,雷欧无论是作为骑士随从还是船舱侍者都是很优秀的。
他不会做出多余的举动,行动敏捷,而且也没有交差敷衍的感觉。本以为不太可能,可他居然还在盆子旁边放下了一块小小的肥皂碎片。
看到那块肥皂时,海斗为他心思的细密而不由得感叹起来。
(虽然我们见面那会儿是糟到了家,可是他也是有不少优点的嘛。)
但一方面这样想着,另一方面,他也对要让比自己年纪小的孩子照顾到这个程度的自己感到了难堪。
(我啊,是不是似乎有点退化了啊?)
海斗边绞着浸过热水的布,边咬紧了嘴唇。
不对,不是“似乎”,而是确实地退化了。在漂泊到这个世界的最初——托了杰夫利的情面上了“克罗利娅号”。
那时,海斗因为严重的晕船连换衣、吃饭、喝水都做不到。那时就是杰夫利照顾了自己,而现在只是杰夫利换成了雷欧而已。
(虽然我也有自觉,可是我真的是太依赖别人了啊。)
别人伸出手来,就牢牢地抓住。别人对自己温柔,就缠住他不放。用全力来避免吃苦,选择轻松——想到自己这么多的缺点,海斗就不由得消沉起来。
这样下去可怎么行,自己要是不再成长一些,就要被已经跑在自己前面的雷欧甩得远远的了。自己和雷欧干的是同样的职业,要是自己还是这么丢脸,对雇佣了自己的杰夫利可就太说不过去了。
(杰夫利现在怎么样了呢……他在找我吧?)
海斗擦拭着手臂,回头看向正在麻利地整理自己刚才睡过的床铺的雷欧。看着他美丽的金发,就无法抑制地想起了另一个有着一头金发的人。海斗所爱的船长,杰夫利·洛克福特。
(他多半会……不,是杰夫利的话,就一定会来找我的。可是……我还是做好再也见不到他的心理准备比较好吧?)
在被关进异端审问所的监牢的时候,海斗的胸口一次次地闪过这个念头。也许以杰夫利的能力,是能够混进王宫里来的。但是要突破这警备重重的监狱,把海斗带走毕竟是太过困难了。几乎可以说是完全不可能的。虽然不想承认,但这就是现实。
(我逃不掉了。就算能洗清异端的嫌疑,多半我也不可能外出了吧。我这一辈子都要做笼中之鸟了。)
海斗想起了布拉其。还有说过如果不想让爱猫失踪的话,就把它关进笼子里好了的莉莉。等到自己也处在这种立场上了,才终于理解了布拉其的心情,自己这个饲主真可以说是够失职的了。
(没错,现在的话,我就会这么回答莉莉了。要是夺走了布拉其的自由,那它就太可怜了。)
自由——自由!在初次航海的那一天,按照杰夫利的号令在克罗利娅号上奔走的时候,海斗实际体会到了自由的感觉。
呼啸的风,在船舷上撞得粉碎的波浪,风帆与索具的歌声,甲板上奔跑的脚步声,冒险的预感。一切的一切都在脑中快乐地欢唱着。可是……
(我不能再坐上克罗利娅号了吧。多半再也不能了……)
波浪消失了,代替涌上来的绝望让心沉落进了很深很深的深渊。就像在海底腐朽的遇难船只一样。
海斗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跌到了谷底。的确,人类是奢侈又贪婪的生物。
在直接面对死亡时,心里想的只是不要夺走自己的性命就好了。可是一旦越过那个危机,生命以外的欲望就一个接一个地又浮了上来。自由、荣耀、快乐、安全。满足了一个之后,又会看到下一个。
只要人还活着,就会一直重复下去。如果干脆什么也不去希望,也就不会在期待中心焦如焚了吧。
(对不起啊,胡安。你交给我的东西,我恐怕是没法转交杰夫利了啊。)
海斗在脑海中的画布上描绘着藏在床铺下的那只船模。
那是胡安接受了西班牙国王的直接命令制造出来,拥有不输给英国船只的速度与操作稳定性的船只。
胡安感觉到如果西班牙大批制造这种船只的话,会给英国带来相当的威胁,于是用精确的比率制造出了这只船模,托付给了海斗。
他是想把这交给杰夫利,让他来调查船只的构造,研究出攻击哪个部位最具效果吧。
(如果我不能亲手交给他,那么有没有其他方法能把这个送到杰夫利那里呢?)
海斗左思右想,但是还是找不到好办法。想想现在可以说是走投无路了,海斗不由得沉重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你停下来了哟。』
忽然传来的声音让海斗吃了一惊,抬起头来,正对上一脸不解的雷欧。
『你身体不舒服吗?』
海斗摇了摇头,然后小声地对他道了谢。
『谢谢。』
雷欧微微笑了一下,用和海斗一样小的声音偷偷说:
『等审问的事情彻底过去之后,你必须要开始学西班牙语啦。现在你连道谢都说得不对。对我只说声‘谢谢’是没什么,可是如果是对文森特大人,那就必须更郑重地说‘多谢您’才行。明白了吗?』
海斗点了点头,不由得苦笑了起来。恐怕雷欧会成为一个很罗嗦的老师吧。真有点担心未来的西班牙语课会不会变成和雷欧的吵大架呢。虽然雷欧有着很多优点,但是两个人基本上来说还是合不来的吧。
『饭差不多要做好了,我去拿来。我回来之前,你先把自己整理好吧。』
『是啦是啦。』
『只要一句就好!』
『是,先生。』
目送着雷欧以骑士阶级的姿态把腰杆挺得直直的,飒爽地走出了房间,海斗重新用湿布擦起身体来。可能的话,真想洗洗头发,可是热水不够了,还是等下次吧。